“辞职?我会饿死的。”成东青几乎要跳起来,工资养自己,办学的收入还债养家里人,成东青的收入分配向来合理而机械。没了工作,养不活自己,怎么去办学养家人?
王阳一脸不屑地说:“我也辞职了,我饿死了吗?”你个鼠目寸光的东西。
成东青一脸愤然:“没有我,你早就饿死了。”你个数典忘祖的东西。
“世界变了。街上卖鸡蛋的都比你挣得多,你饿不死。”“有哥哥我在,怎么可能让你因为丢了工作而饿死?”王阳嗤笑。只不过这个时候,谁也没想到,他们三个好兄弟的命运从此有了一个转折点,梦想将通过另外一个方式和过程浮现出来。
第七章 被迫下海
成东青的辞职方式大概空前绝后,王阳没少为这事笑话他。
在王阳的劝解下,成东青第二天就去交了“辞职报告”,诚恳而卑躬屈膝地写道:
“本人在校外私自办培训班,违反校规,理当受到处分,本人心悦诚服。但恳请各位领导从轻处分,给本人一次痛改前非的机会。”
落款是检讨人成东青。
几位校领导——包括高主任——喝着茶端坐着,面无表情。
成东青的温顺没有换来宽大的结果,等待学校处理意见的成东青灰溜溜地回到家,王阳只给了个四字评语:怒其不争。
幸亏巨大的霉运之下,兄弟一直在,恋人也还在。
“喂,你听得清吗?老翟也下海了……去了海南,给我寄了两盒椰奶咖啡粉,太难喝了,我就不寄给你了……你跟孟晓骏联系上了吗,我把你的地址给他了……”成东青还是那样事无巨细的给苏梅一一汇报,恨不得连今天吃了几个饺子都说清楚。
王阳照例站在公用电话的格子间外面一边陪着成东青汇报思想工作,一边搂着个热辣美女卿卿我我地腻歪,不时还不放心地瞟上成东青一眼。
管理大爷走过来如避开蛇蝎一样绕过王阳,去敲格子间的门,催促成东青赶紧结束,免得耽误他下班——美国和国内有时差,成东青不得不每次都在这个时候来,大爷每个星期都要受这么一次耽误下班的折磨。
这也是王阳他们每个星期的必备功课。虽然苏梅来来回回说的都是基本相同的一套话:每天上课,争取拿奖学金,然后去餐馆洗盘子;学校的白人男生爱裸奔,所以一般不在校园逛;不去参加什么姐妹会,因为白人姑娘曾在会上派给她大麻……
当然,苏梅的中间过程无论选用哪一句,结尾都是那一句:“就这样吧,我好累。”然后挂掉。
今天也一样,王阳和辣妞还没变换几个姿势,成东青就和以往一样,拿着已经发出“嘟嘟——”音的话筒开始发呆,然后没有任何表情,愣愣地走出来,眼神始终落在冰冷僵硬的花岗石地面上,看着光滑得跟镜子一样的地面反射出的几束灯光,仿佛和苏梅一样,虽就在手边,却永远无法真正触及。
王阳撇开辣妞,搂过成东青的肩膀,就着灯光看了看他的脸色,还好,应该没分手,放下心,夹着成东青回家去。
谁也说不清成东青到底是真没感觉出来白天鹅的渐行渐远,还是一直在自我欺骗做着那个癞蛤蟆一直和白天鹅相亲相爱的美梦。总之,王阳不会去点破,做梦不痛苦,梦醒来才痛苦,王阳最清楚。
成东青办离职手续没用多久,课也只需要再上一堂,就有人接替了。在燕京待了十来年,他走到这一步,终究难舍,何况走得这么难堪——开除。
上最后一堂课的时候,成东青特别压抑,发丝纠缠在一起,一身灰塌塌的旧西服——还是当初为了给签证官一个良好的印象去服装市场淘的——皮鞋也沾满了灰,鞋头的皮已经踢烂了,毛扎扎的像是被老鼠磨过牙,整个人垮着肩膀站在黑板面前,显得疲惫不堪。
教室无比空荡,和以往的每次课差不多,能容纳五十人的教室里只坐了十几个学生。这些人打瞌睡的打瞌睡,聊天的聊天,看小说的看小说,十有八九心不在焉。
成东青早就已经无力去纠结学生们的逃课和目无尊长。从高考就开始的失败,一直延续了整个的燕京生涯,包括工作阶段,这宿命般的失败不可逆转。
成东青努力整了整自己的衣襟,仿佛在整理自己的心绪,翻开教案,在黑板上写下一句话,“Both of them stayed behind。”
“由他们两个留守。Stay behind,留守。”成东青的声音尽量和以往一样,可惜连自己听起来都有些低哑,备受折磨似的疲惫沧桑。
成东青停顿下来,想调整一下,顺便带着警告意味地对完全没在听课的学生们扫了一遍。但威信不是一两天就能够建立的,和以往一样,这一眼没有起到任何功效。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成东青努力平静自己,克制着眉头的皱起,尽量用以往的平淡面容继续讲课:“留守这个词我们可以展开讲一下。留守男人,the man stay behind;留下男人,the man left behind。”这个词实在有些代入感,成东青在别人的眼里,就是这么一个男人,为爱人留守的也是被爱人留下的。
成东青嗓音发涩,无奈地又停顿了一下,转过身来,那几个学生依旧故我,该睡睡该玩玩,一丁点也没有学习听课的模样。
成东青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带着点不耐烦和无奈地屈指敲敲讲台:“我说,能不能不要在课堂上睡觉。”
或许成东青发出的声音太轻,或许是成东青以往的形象太过温和好对付,睡觉的、走神的、玩乐的,一众学生如山似岳,无动于衷。
一股憋了许久的无名火蒸腾而上,瞬间吞噬成东青的理智和自律,伸出巴掌狠狠拍案,被入侵了地盘的受伤雄狮一般嘶吼咆哮:“能不能不要睡觉!”
从来不发脾气的人忽然炸毛,还是很有震撼力的,所有睡觉的学生都被惊醒,看小说的、玩游戏的,一个个都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成东青,仿佛不明白,这个一向温顺好说话,从来不计较来不来、听不听的老师,为什么忽然发飙。
其实,成东青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不是真的只是计较他们不听课。这燕京大学的最后一堂课,成东青实在想认真地讲,认真地来,认真地走。即使曾经有过那么一段不够较真的时间,成东青也希望自己的燕京生涯,有一个不至于一无是处的结束。
沉默许久,成东青疲惫万分地说:“你们上的是中国最好的大学,父母花了半辈子的辛苦钱,不是让你们来这儿睡觉的。如果不想听课,可以走。”当初如果有人这么对成东青说,成东青一定会羞愧至死。这是成东青能想到的最严厉的责骂了,语重心长。
话说完,成东青带着哀伤的眼神怜惜地看过每一个学生。让他惊愕的是,一个一直在认真听讲、抄写笔记的女生收拾好书包,径直走出了教室。
成东青怔住,这对他是最讽刺性的抗议。人生最大的失败就在于此。再也没有比这个举动对一个教师更侮辱的了。
成东青有些沮丧,叹了口气,无奈地坐上讲台,腿搭在半空。
“谁有烟?”事到如今,没人拿他当正经的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看待,成东青自己也不吊着,干脆扒下教师的外皮,当个普通师兄吧。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过,来上课的几个人虽然大多心不在焉,倒都还算是成东青的拥护者。一个男生犹豫了一会儿,掏出半包烟扔给成东青,另一个男生赶紧扔了一盒火柴。成东青点上烟,却被呛得咳嗽连连,他不会抽烟。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老师,可我一直在努力成为一个好老师。我曾经背下过我能收集到的所有词典里的单词,因为我英语成绩曾经非常差。当然,也正因为这样,我才做得到你们来问我单词的时候我可以随时回答得出来,是不是?可是我不能给你们每人一本字典,叫你们全背下来。那还要我上课干吗,对不对?”成东青的话带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哀伤,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听着特别难受,好像每一个字都在黄连里浸泡过。
有人没忍住发出了笑声,依靠背下整本词典来入手学习英语的,全天下估计也就成东青这样的奇葩,而且还背了那么多本,最后还当了英语老师,还是燕京的。多少有点不可思议。要是哪个老师教英语的方法就是让学生背下词典,那想必更是空前绝后的奇葩一朵。
“笑什么,我说真的。”成东青其实知道学生们在笑什么。背词典这种事,也就是他那个年代的人干得出来,放到现在来讲,已经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在成东青的课堂上,这还是第一次发出笑声。
学生们笑得更来劲,毫不掩饰的。
等笑声过去后,成东青似乎好过了一点,伸出夹着烟的手指,点点坐得最近的学生,问:“你为什么学英语?”
被指到的胖男生咧着大嘴,笑得吊儿郎当,直着脖子喊:“去美国啊,成老师。”一点也没有和老师对话的自觉。
成东青也不在意,继续问:“这是标准答案,来这里的人都想去美国。那你喜欢英语吗?”
胖男生摇摇头,一脸愤慨:“不喜欢。”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崇洋媚外!洋鬼子的语言哪里有自己的好!当然,这个跟想不想去美国是两回事。
成东青将手里摆设似的烟掐灭,站起身来,眼神慢慢扫过每一个学生:“你们喜欢吗?”
没有一个点头的。
成东青似乎终于放下包袱似的舒了口气,一摊手,说:“其实我也不喜欢。”那口气,那神态,仿佛王阳附身。
学生们发出热烈的笑声,表示终于找到了知音。
成东青越说越自然,仰起头看着窗外,身子倚在讲台边,胳膊肘支在台面上,一派放松,语气无限向往:“其实我说的是一开始。我上大学时一直被人瞧不起,因为我鬼子音的口语以及乡下土音的普通话,后来下定决心去追一个女生,法律系的系花。结果人最终倒是追到了,可我也因此生病休学了一年,所以说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癞蛤蟆吃了天鹅肉,代价就是送去医院治治癞蛤蟆一身的疥疮。”
学生们没忍住,跟着成东青自嘲的笑一起哄堂大笑。成东青的课从来就没这么有趣过。
成东青却没有任何介怀,继续用那种王阳的调侃腔调述说往事:“我得的是传染性肺炎,住在学校医院里的时候,女朋友每天来陪我,把《红楼梦》即时中翻英给我听,表面上我们是练习口语和听力,其实是一石二鸟。”
男生们一阵坏笑,还有人发出了嘘声表示嫉妒。
成东青笑了笑,带着些落寞和怀念:“从那时候起,我真正爱上了英语,改掉了鬼子音的口语,背下了更多的词典。后来毕业了,我俩一起考托,申请签证,她过了,我被拒了。”他指了指黑板上的板书,继续说道:“所以,我不是the man stay behind,顶多算是the man left behind。”
教室里发出一阵嘘声,仿佛在说成东青瞎编。
“我说的都是真的。”成东青站直身体,舒展了一下,转身去黑板上写下两个词:expel,impel。
“expel,这个词有很多意思,其中一个意思是驱迫,某人被赶着去做一件事。比如,为了考燕京大学,我被迫学英语,是expel;有人用枪指着你的头,学不好英语就去死,是expel,那impel呢?也有驱迫的意思,但它表示的是主动的驱迫,内在推动的驱迫。比如,当你躺在病床上,你爱的人每天陪在你身边,你很感动,你想用最美好的语言告诉她,你有多爱她,被爱推动,这才是impel,如果你们找到了自己的impel,学英语就不再是忍受,而成为一种享受。”
教室里陷入一阵思索的静默。
刚才还在坏笑的胖男生也感觉出了成东青浓重的伤感:“成老师,听说你女友去美国很久了?”
成东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回答:“对,至于我,很明显,我被拒签了,而且是很多回。不是因为我英语不好,是签证官觉得我一脸的移民倾向。”
成东青没去想大家的笑究竟是同情还是嘲笑,拿着粉笔指向刚才写的the man left behind说:“我不是the man stay behind,顶多算是the man left behind。只是我这个the man left behind,既没有灵魂,也没有身体。”
成东青转过身,扫视了一遍教室的每一处,最后落在学生们的脸上,用无比落寞的腔调说:“我的灵魂已经被她锁进行李箱,托运走了。而身体,也已经在她出国的前夜被她拿走了。”
学生们笑得更厉害了。
成东青不得不发出苦笑,背过身去擦黑板,神情无可奈何,他把最隐秘的伤口供给别人撒盐取乐。
胖男生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喊了一嗓子:“成老师,你今天讲课跟平时很不一样啊。”
成东青恍然大悟一般,向学生深深鞠了一躬,勉力微笑着说:“谢谢你们的笑声。可惜,这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堂课。”
学生们纷纷怔住。
他们还不知道,expel还有一个意思,叫做开除,成东青苦笑。
收拾好东西走出校园的时候,正在播放眼保健操音乐的校园广播忽然插播通知,高主任那把冷硬无情的声音尖锐地响起,钻入成东青的耳膜:“我校外文系教师成东青在校外私自办学,扰乱教学秩序,造成极其严重的恶劣影响,经学校研究决定,给予成东青老师以开除教职处分……”
成东青从来没觉得学校广播如此余音绕梁过,嗡嗡嗡震得人耳膜发疼,四处都是异样的目光,仿佛连在草丛扎窝的那只野猫也知道,眼前这位落魄万分的人就是广播里被开除的那位老师。
作为燕京第一个被公开除名的教师,成东青被写进校史,这是连孟晓骏都不曾做到的事。王阳于情于理,都不忍成东青一人面对,吱吱扭扭地骑着自行车来帮成东青收拾行李——宿舍当天就被收回了。
成东青租了个三轮车,叮叮当当地装了一车,落在王阳后面老远,咯吱咯吱地踩着。
才走到校门口,就被刚告别不久的胖男生拦住了:“成老师,你在哪里办学啊?”
成东青也知道自己在这帮学生当中没什么分量,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