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清源十分热情,邀请他去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一坐。他并不想去,却又不能不去。人家副省长主动邀请,你还能拒绝?也太不给面子了吧。坐下来就聊,说到跑项目资金的事,在这位副市长看来,事情是陈运达管的,彭清源应该不会插手。可他没料到,彭清源竟然说,运达同志临时有急事去了北京,还不知几天能回来,你这事又急,不如我带你直接去找龚省长吧。有彭清源出面,龚省长很爽快地在报告上签了字。
几天后,陈运达回来,听说了这件事,找出各种理由,卡着这笔资金,不让财厅转账。不仅如此,四个月后,他直接让这位副市长去了政协。
两人一个是省长,一个是常务副省长,都是省委常委,谁如果想做出一个什么决定,另一个人肯定找出各种理由反对,谁如果想提拔什么人,也一定会受到对方的阻挠。所以,两人要干什么事,一定得斗志斗勇,将三十六计用遍,以达到目的。在江南省,陈运达以精通春秋战国诸侯纷争的历史和善用三十六计著称,又是政府一把手,官职比彭清源高一些,两人间的争斗,彭清源自然就处于弱势。
另一方面,彭清源在江南省官场的地位也非常微妙。江南官场,最大的政治势力或者说派别,掌握在陈运达手里,其次是游杰。游杰有天生的优势,他是高干子弟,到处都是父亲的门生故旧,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只不过因为身体状况不是太好,影响了斗志,自己的利益受到影响的时候,他是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现在又来了个赵德良。赵德良要想在江南省站稳脚跟,就一定得培植自己的政治势力。彭清源头上有三座大山。而他的后面,又有郑砚华、吉戎菲这样一些新生代,以及陈运达大力培养的叶万昌、宗盛瑶等人。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稍有不慎,便可能跌入深渊。
王宗平看到的,都是这些表面现象,他没有吃透一个关键点,那就是赵德良是江南省官场最大的变数。
赵德良单枪匹马闯进江南,江南官场早已经分疆裂土,诸侯割据,他想建立自己的政治势力,谈何容易?从中下层培养?虽然是一个办法,却太慢了。你还没有把自己的势力培养壮大,人家早已经将你的司令部捣毁了。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诸葛亮当初向刘备出的主意,联吴抗魏,也是当初毛泽东对蒋介石使的绝招,建立最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从这种意义上说,对于彭清源,赵德良绝对是要大加利用的。因此,彭清源的命运,和唐小舟的命运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与赵德良共荣共衰。
这些话,唐小舟自然不好对王宗平直接说,只好换了种口气,对他说,我们是朋友,是哥们,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王宗平说,我当然相信你。只不过,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们不知道,井绳比蛇可怕得多。蛇嘛,你将它打死,就万事大吉。井绳你怎么打死?怎么打,它还是井绳,还在那里。
黎兆平说,我相信一句老话,事在人为。我们三个人,命运的曲线有极大的相似性,都走过弯路,吃过亏。正因为吃过亏,我才坚信一点,世界上的任何事,肯定有很多种办法去解决,但只有一种解决办法是最佳的。一个人成功与否或者说成就大小,与他找到多少最佳解决方案成正比。同时,我还相信一点,遇到事,你努力去做,总比逃避要好。哪怕做错了,你也可以获得经验和教训,经验和教训是财富,什么都不做,却只是零。
王宗平对黎兆平说,你也认为我应该去?
黎兆平说,当然应该去。我刚才已经说了,做了比不做好。做,你就拥有了找到最佳解决方案的机会,不做,你什么都没有。你也不想想,你去了,就有机会,不去,就只可能像现在这样,不冷不热地被搁着。
唐小舟也说,你也不想想,除了这次机会,你还会有别的机会吗?这也就是碰到了彭清源,如果换个人,就说换了你自己吧,你敢用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吗?
黎兆平说,是啊,别说这个世上只有商人迷信,官员其实更迷信。能遇到一个不怕犯忌的人,是你这一生最大的福气。
唐小舟暗想,你还这想那想,不知道这件事的背后,我替你使了多大的劲?彭清源真的就是官场另类?真的不忌讳这种事?才怪。彭清源之所以肯要王宗平,说到底,可能还是看在赵德良的面子上。既然唐小舟出面,彭清源便很难判断,这到底是唐小舟本人求情,还是赵德良的作用。如果没有这样的背景,你能有这样的机会?
恰好第一道菜上来了,王宗平端起酒杯,说,好,我听你们的。干。
干了第一杯酒,黎兆平转了一个话题,说,听说祝国华出事了?
唐小舟不好直接回答,只是说,我远离权力中心,消息闭塞。祝国华出了什么事?
祝国华曾经是江南省官场的一个强人,军人出身,作风霸蛮,说一不二,具有令人震惊的执行力。当年,江南官场出现一个副省长空缺,竞争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他,另一个是彭清源。据当时江南官场的说法,祝国华的机会比彭清源要大得多,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彭清源和陈运达同时来自陵峒,上面也担心这样两个人同在一个锅里是否合适,因此倾向祝国华。后来也不知彭清源动用了什么关系,竟然把祝国华打败了。
祝国华竞争副省长失利,被安排去了柳泉市人大,几年后到龄退休。即使如此,祝国华仍然以强势控制着柳泉市的最高权力,六年之内,换了两任市委书记,都是被他挤走的,直到他力荐的叶万昌被提拔起来。
王宗平说,这个人太刚了,我早就说过,他迟早会倒霉。
第十七卷 市委书记离奇失踪 市委书记离奇失踪03
黎兆平说,最好玩的是叶万昌,我听说这些天,他在雍州和北京两头跑,基本不回柳泉。柳泉出现了一种说法,抓了一只老虎,吓坏了一只病猫。祝国华就是那只老得连牙齿都掉光的虎,叶万昌就是那只病入膏肓的猫。
唐小舟想,社会上有些人就是如此,裤裆里尽是屎,却以为多穿几层裤子,臭味就可以包住。叶万昌在柳泉卖官鬻爵的事,江南省官场早有传闻,他早就应该知道,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王会庄贪污案的引爆,应该就是前奏,打响了清剿叶万昌的第一枪。最终虽然证实谋杀王会庄的是曹满江,表面上看,似乎没叶万昌什么事,可有几个人相信与王会庄其实没什么直接交往的曹满江,会去干这种谋杀的勾当?又有谁不怀疑,此案的背后,一定还游着一条大鱼?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叶万昌便已经意识到,一场巨大的反贪风暴,正向他席卷而来。接着出现了卢清华案,这可以说,是清剿叶万昌的又一个战役。叶万昌显然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以为可以借助群体性事件,迅速扭转局面。在卢清华案中,叶万昌至少做错了两件事,第一,他未能正确评估那些在背后支持他围攻江南日报社的人。那些人将他当枪使,希望他跳出来闹一闹,把水搅浑,给赵德良施加压力,他毫不犹豫地干了。第二,他低估了赵德良的权力控制能力,以为赵德良真如江南官场传说的那样,只是一个无勇无谋只会吊书袋的书呆子。用黎兆平的话说,任何一件事,肯定有一种解决办法是最好的,可叶万昌不仅没有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甚至连次好的都没有抓住,选择了一个最差的办法。赵德良恰恰抓住了叶万昌行动中存在的漏洞,开始了大举反击。尽管后来赵德良的江南大扫黑功败垂成,但在柳泉,却打了一个极其漂亮的大胜仗。到了这一步,叶万昌建立的城防阵地,已经相继失守,此时他的一切努力,大概也仅仅只是困兽斗吧。
唐小舟说,叶万昌虽然是一只病猫,但也不是一只弱猫吧?
黎兆平说,你的意思是指省里会有人出面保他?我看不一定。叶万昌的事,早几年,就已经有很多传说了。官场上的那些人,一个比一个猴精,听到那些传说之后,恐怕没有人不防一手。上面的人,之所以一定要保某个人,说到底,那不是为了保别人,而是为了自保。如果那些人不需要自保呢?他们还会下死力气保叶万昌吗?
王宗平说,恐怕不能完全撇清关系吧?我听说,叶万昌往上送礼是很有一套的,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往省里跑一两趟,省里领导家里有什么事,他是必到的。到了过年过节,他会弄一个车队往北京跑。
黎兆平笑了笑,说,难道真的拜的佛多,自有佛佑?官场之上,根本没有这回事。你见佛就拜,遇到小灾小痛,或许这些佛会帮你一把。真的遇到大事了,尤其是人家需要拿身家性命往上扑的时候,肯定没人理你了。
正在这时,侯正德进来了。进来之后,先向大家赔不是。
黎兆平指着那个空位子和桌子上那瓶茅台说,道歉要有诚意,那是你的,你看着办。
侯正德已经喝过酒,此时再加一点,只要不醉,也不是问题。他爽快地说,好,罚酒。说着,自罚了三杯,然后倒了第四杯,向大家敬酒。
黎兆平说,这酒虽好,但喝多了也害人的。就像美女一样,贪多不化。所以,你别只顾着喝酒,先还是消化一下。这神户牛仔骨还有两块,专门留给你的,尝一尝。
侯正德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夹起一块牛仔骨,送进口里。
黎兆平又说了,刚才,我们在谈抓了一只老虎,吓坏了一只病猫。你在高层,给我们透露点内幕消息?
侯正德到底政治上还不够成熟,大概也是觉得唐小舟、黎兆平这几个人很强势,有意在他们面前卖弄一下,说,你是说祝国华案吧?事情不小。
黎兆平问,不小是多大?
侯正德说,好像说,已经查清的有近千万,估计可能还不到一半,继续往下查,搞不好有几千万。
王宗平说,几千万?那够打靶吧?
侯正德说,打靶?便宜了他。他的儿子祝涛更厉害,号称身家几十个亿,几乎全部是黑钱,还有几条人命和十几起血案。没有他这把保护伞,他儿子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变成灰了,还敢这样猖狂?
黎兆平说,我听人家说,祝涛是用人不当,那些坏事,全都是他的副手姚卫清干的啊。
侯正德说,你说,狼和狈,哪个是大哥哪个是二哥?
唐小舟也不知道这些内幕,但又不希望侯正德透露太多。毕竟,这都是高层机密,一些事情,被人们传来传去之后,到底会起到什么化学作用,谁都无法预料。尤其无法判断某件事是否出现对赵德良不利的变化。赵德良是他背靠的大树,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要不惜一切地保护这棵大树。他举起杯,对大家说,来来来,我们喝酒。
黎兆平也举起杯,对侯正德说,侯兄,以后在阳通有什么事,还要请你多照应。
侯正德大包大揽,已经不再是办公厅秘书的感觉,说,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打一个电话就行。
重新回到赵德良身边,第一天,赵德良就给他布置了一个特别任务。
赵德良说,双节之后,公安厅要举行一次全省公安局长会议,全省各市州县的公安局长和常务副局长参加,这是公安战线一次非常重要的会议,泰丰同志已经向我汇报了几次,希望我去会上讲一讲话。开始,我考虑还是不讲了,我对公安业务不是太熟,怕说外行话。后来再三考虑,觉得有些事,还是需要说一说。说什么呢?不疼不痒的话,说了也是白说,既没有意义,也对目前江南省的治安形势没有用。我想谈一谈江南省的反黑工作。反黑工作怎么谈?谈什么?谈浅了,不疼不痒,人家当耳边风。谈深了,一是谈不透,二是涉及很多问题,三是对今后的工作,可能造成某些意想不到的影响。我反复想了想,是否可以从这几个方面去谈。一,讲一讲江南省的治安形势,可以简单地举几个例子。二,讲一讲反黑的必要性。三,讲一讲共产党对反黑的立场以及省委对反黑斗争的决心。如果我记得不错,长期以来,我们是不承认有黑社会存在的,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深圳第一次提到有黑社会组织,到了新世纪之初,国家层面,才承认存在带黑社会性质的犯罪集团。我还是觉得,黑恶势力这个提法,更为准确一些。黑社会是什么?是一个组织极其严密的与现行法律相对抗的组织结构。松散型的组织结构,可能存在,严密的组织结构,我估计不太可能。所以,提黑恶势力而不是黑社会,定义更准确。这个稿子,让别人动手,我不放心,你先拉一个初稿,给我看看?
这一席话,让唐小舟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难道说,赵德良还想反黑?以前是说扫黑,现在说反黑,一字之差。扫黑带有行动性质,反黑却是一种姿态一种决心一种立场,看起来,一字之差,似乎只是文字游戏,认真揣摩,却可以看出赵德良强硬的态度和坚韧的决心。前一次扫黑,他已经连胡子眉头都给人家烧了,焦头烂额,他还不吸取教训,要继续反黑?这黑能反下去吗?上一次是诫勉谈话,这一次,会是什么结果?唐小舟真的不敢想。
另一方面,唐小舟相信,赵德良做事,绝对深思熟虑,他如果没有事前运筹帷幄,大概也不会再提此事。这么说,他已经胸有成竹了?或者此前有人议论说,北京那个调查组是赵德良自己请过来的,难道真是如此?仔细想一想,这事还真有可能,并且韵味十足。
怎样才能做到胸有成竹?这事如果第二次拿到常委会讨论,大概没有那么容易通过吧。上次毕竟有柳泉市黑势力围攻省委机关报的事情发生,那是一个突破口,也是一次危机处理,属于顺势而为,水到渠成。现在呢?有了北京的诫勉谈话之后,赵德良再将此事提交常委会,恐怕就会授人以柄,遭到强烈反对。
既然赵德良下了这个决心,唐小舟也不好说什么。赵德良根本就不是和他商量,而是向他下令,他惟一能做的,就是执行。他问赵德良,还有没有别的要交代,如果没有,我先去做一些准备。
赵德良说,没有了,你去吧。
他站起来的时候,手机开始震动了。他拿起一看,是叶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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