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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妙半懂不懂,只是哦了一声。
“何况那件事也已经办完了。”徐元佐道:“咱们没有足够的人手入驻仁寿堂,更没有人去管牙行,所以要是真的就此买过来,岂不是等于把银子送给别人?所以咱们得等自己的人才起来了,能够接手了,才出银子,完成交易。”
“那为什么这么早就要着手呢?”棋妙挠了挠头。
“这就是关于人心了,等你长大了,见识多了,自然就知道了。”徐元佐道。
袁正淳每多一天研究文本,心里就会多一分自己人的归属感。这个过程太长,人会疲惫,失去做事的动力;太短,则会有种一锤子买卖的感觉,更会认为这已经不是自己的产业,要个高价索性撤走。
让时间去酝酿,也是每个商人都必须掌握的技艺。
“商贾之间喜欢玩个游戏。”徐元佐笑道:“谁急谁就输了。”
棋妙略有所悟,重重点了点头,又开始背书了。
徐元佐再次将目光投向车帘之外,能够看到漂浮的浮土。在如今这种交通环境下,硬木双轮马车并非不能忍受——后世许多地方还有这种观光项目,颇有风味。关键是晴天时候的浮土和雨天的泥泞叫人恼火。
看来闲暇之后,是该用别人的银子把基础建设做起来了啊!
……
第235章 同行
徐元佐完全没有料到,自己在回程途中看到了海瑞。
那个倔强的身影,牵着毛驴,带着一个仆从,一步步走向通往郡城的官道上。
海瑞看到徐元佐马车过来的时候,拉着毛驴让路,就如一个落魄的读书人。
徐元佐一腔心事,并不打算跟海瑞提前接触。如果不发生一些狗血桥段,以徐元佐的身份是见不到海瑞海青天的。当然,海瑞肯定是要去见徐阶的,不过徐阶肯定也不会见他,最多叫徐С隼唇哟U饧仁潜芟樱彩侵率嗽竦鸟娉帧�
不过看到海瑞在江南的酷暑中走得满头满身的臭汗,以及身后仆从一脸的不爽,徐元佐突然动了一丝奇妙的心思。
就像是一个杀人无算的冷血屠夫,突然看到一只快饿死的猫,决定将它抱回家好生喂养……那种奇妙的心思。
“这位先生可是读书人?”徐元佐叫棋妙拉开了尾帘,跳下了尚未停稳的马车,施施然行礼。
海瑞扯了一下自己的飘巾,躬身回礼,真像是个一辈子考不出头的穷酸秀才。
阿廉看了看身材高大,身穿遥赖目±噬保约澳歉稣驹诤竺嫠藕虻男∞桑闹幸惶荆喊Γ颐抢弦故蔷偃四亍�
“老夫……的确是读书人,可惜科场蹉跎。”海瑞半真半假道。
徐元佐长长哦了一声,心道:没中进士也的确可以算是科场蹉跎。他道:“我正要回郡城,若是先生同路,大可共车而行。”
海瑞面上略显迟疑,道:“这恐怕有所打扰吧。”
“谈不上打扰,与人方便罢了。”徐元佐道:“受累的不过是两匹驽马。先生若是觉得占了它们的便宜,到时候给它们饮盆水、添把豆子。也便是了。”
海瑞竟然咧嘴笑道:“若此多谢了。”
徐元佐一时没搞清海瑞的笑点在哪里,又在脑中回放了一遍刚才的话,完全是平铺直述的老实话啊。为啥这个历史有名的铁面人物就笑了呢?
短暂的一愣神,徐元佐看到海瑞要亲自去搬毛驴身上的行李,下意识地上前托了把手。结果却发现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沉重,索性全都接了过去。放进车厢里。
海瑞倒是看得目瞪口呆,心道:这生员好大力气,竟然是个文武双全的俊杰。
大明的读书人文武双全者甚多。只要家境富裕的,学文之余也会习武。远的不说,徐渭本人就是文武全才,只是因为用不着动武罢了。他的剑术习自其乡武举人,正儿八经可以上战阵杀敌的。
至于到了晚明,知兵习武的进士更容易出头,所以得到重用的也多。
比如熊廷弼。这位“熊”人考了武解元后又弃武从文,乡试又中文解元,所以其堂高榜“三元天下有,两解世间无”;又比如孙承宗,在晚明史中神仙一样的人物,年轻时仗剑走九边,颇有游侠之风;又比如明廷栋梁的孙传庭、能舞动一百八十斤重练功刀的卢象升……这些人都挺颠覆“大萌”读书人形象的。
这其实也是真实的历史状态。
因为有明一朝的社会思潮说出了就是复古。
所有的争端只是在于复先秦之古,还是复秦汉之古。或是复汉唐之古……至于宋朝,明人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承认这个时代的璀璨,并以重开大宋天为荣,一方面又痛心宋朝丢了大汉天下,让蒙鞑蹂躏了大好河山。
不论怎么复,明人在开创华夏风雅的同时,仍旧是将尚武的因子继承了下来。读书人打群架、闹公堂,私下决斗……都是屡见不鲜的事。
风带着热气从车窗里闯了进来,总算不是很闷。
海瑞上了马车,与徐元佐对面而坐。两个小厮坐在车尾,还要比坐在里面的主人舒服一些。
终究是要比在外面步行惬意得多了。
徐元佐搭了海瑞之后。并没有与之深谈的打算,开始考虑一些路面硬化的事。最简单的莫过于石板,许多有点底子的小镇都是用青石板或是石砖铺地的。不过终究是费用太高,无法普及。
而且石板在天长日久的碾轧之下,也会留下车辙,最后还有可能碎裂。成本高,不好修补,所以没见哪里用这么奢侈的方式修路。
如果用石子的话,江南倒是多见些,但是设计略渣,很容易冲毁,主要是没有明晰的路基概念,这个可以叫老严头他们好好研究一下。中国建筑史上有那么多异想天开的建筑,要琢磨一下道路这种低端品,应该问题不大。
再就是如今已经有了土水泥,许多地方用它给城墙包砖,至于能否用来硬化路面就很难说了。至于墓葬常用的三合土倒是好东西,只是不知道跟青石砖比起来,哪个更贵些。
海瑞看着徐元佐心中越发好奇了。这少年年纪轻轻就穿着遥溃匀皇巧倌昕〔拧?涎校匀灰灿泄诺廊瘸ΑH欢魑桓龆潦槿说幕纠褚恰员ḿ颐牛词÷粤恕�
一般而言,把请人同车多半是为了缓解旅途寂寞,好聊天说话。这生员却只是静默发呆,似乎有些心事。
“相公贵姓?”海瑞忍不住问道。
徐元佐这才瞟了他一眼,道:“萍水相逢,何必纠结这个。”
棋妙闻言心中暗道:随性而为,相公还真是有魏晋之风呢!
海瑞更是意外,本来并不是个健谈的人,此刻也有了谈性,道:“相公师从何人?可是准备明年应举?”
徐元佐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老夫可是打扰了相公?”海瑞微微皱眉。
“无所谓,你说你的,我想我的。”徐元佐道。
海瑞从未见过如此油盐不进,比自己还不会聊天的人,恨不得当即表明身份,看他俯首参拜的表情!当然,他还是个有个操守的人,既然微服私访,哪有被人一激就自报来历的道理?
车厢里再次沉默片刻,阿廉忍不住对棋妙道:“你家主人真是个怪人。”
“不得无礼!”海瑞瞪视阿廉。
棋妙见佐哥儿恍若没有听到,不服道:“我家佐哥儿学究天人,只是懒得应付你们罢了。”
“佐哥儿?”海瑞这回还真是被震住了。
……
第236章 说实话
在唐行这些天,海瑞可没有少听说“佐哥儿”这个称呼。
“佐”明明是个很普通的字,用在名字里更是常见。然而在客栈少年们的口中,“佐哥儿”说的就必然是对的;“佐哥儿”要求的事,就半点折扣不能打;但凡有些令人惊叹的举措,必然是“佐哥儿”安排的。
那种崇拜的口吻,好像恨不得五体投地一般。
徐元佐听到有人叫他,这才清咳一声:“棋妙,低调,低调些。”
海瑞已经回过神来:“阁下是有家客栈的东家?徐元佐徐敬琏。”
徐元佐这才拱了拱手:“学生徐元佐,见过廉宪。”
海瑞整张脸都像是被定住了。
阿廉惊呼道:“你认识我家老爷?”
棋妙一脸得意,愉悦的表情分明就是在说:看,早就跟你们说了,我家佐哥儿学究天人,什么都知道。
“你见过本院?”海瑞端回了官架。
徐元佐微微摇了摇头:“并未有幸见过。”
“那你如何认出我的?”海瑞已经彻底被好奇心压制了。
“这大概只能归结于我的天纵之才了。”徐元佐毫无压力道。
海瑞一噎。
阿廉为自家主人撑势,道:“既然知道我家老爷是巡抚应天苏松十府,正三品的朝廷大员,你还敢无礼!”
徐元佐恍若没有听到。
海瑞看了一眼阿廉,心道:人家必然是有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本钱,你这般吓他又有何用?何况自己微服私访,没有排衙官袍,谁认你?
“非常之人,不可以俗礼待之。”
过了良久。徐元佐方才吐出一句略微叫人不那么心塞的话来。
不过细细品味一下:这句话到底是说海巡抚乃非常之人,无须客套俗礼呢?还是说自己是非常之人,不能以俗礼要求之?
海瑞内心颇为凌乱。
徐元佐觉得车里气氛有些异样,自己又不是那些狂妄的隐士,只好直了直身:“廉宪既然微服,便是不愿人认出来。学生自然以寻常路人视之。”
海瑞脸色稍稍松缓了些。声音却冷了下来:“徐君似乎并不乐见本院。”
徐元佐扯了扯鬓角,道:“并没有什么乐见不乐见的,只是觉得廉宪来与不来,做与不做,对江南百姓并没有什么益处。”
“恐怕是本院实令官宦人家不悦。”海瑞回归了本色,凛然之中带着傲气。
徐元佐知道傲气只是小狮子的咆哮,与其说是扎人不如说是卖萌。他道:“以我之见,廉宪此来无非是为了两桩事。”
海瑞看着徐元佐,并不搭话。
“其一。提编法。摊人丁税赋入田亩之中,弃实物,折收白银;其二,清理宿案,整治贪官污吏,还江南一片清朗之地。”徐元佐道。
海瑞微微有些变色:“既然知道本院此行的目的,为何还说无益百姓?”
“因为提编法就如空中楼阁,少个地基。”徐元佐取出折扇。轻轻扇着。
海瑞从京师来,自然知道提编法的争议之大。非但阁辅之中有不同意见。部堂之间也有分歧,地方疆吏更是各有说法。今朝这位总督说提编法大好,明日那位巡抚说提编法害民,都是就事论事,争执不休。
“少个什么地基?”海瑞问道。
“清丈田亩。”徐元佐道:“不厘清到底有多少农田,这些农田田皮归谁。田骨归谁,如何行提编法?”
田皮是土地使用权,田骨是土地所有权,皮骨分离是最常见的情形。形象而言,在土地上然盖房子、卖房子、租房子、住房子是属于田皮;而土地所有权则是田骨。大明律并不支持这种复杂的法律关系。但是民间有这种需要,所以就自然产生了。
既然是国法所不支持的,所以绝大部分用的就是白契——未经衙门确认过的契书。
田皮的白契和田骨的红契,哪个效率更高些?如果是后世,那当然没说的:有官府背书盖章的红契效力必然最高。然而现在人还讲究一个公平,凭啥认为白契就不如红契呢?我家照白契种了三代人的地,凭啥你一纸红契就能收回去?
于是就有了各种诉讼各种争议,最终就看裁判官员的人文素养了。
“廉宪单枪匹马,如何清丈田亩?下面的属官会尽心尽力么?属官下面的胥吏是否会贪赃枉法?”徐元佐连珠问道。
海瑞静静道:“自有三尺法在上。”
“呵呵呵。”徐元佐笑了:“三尺法的确令人畏惧,不过怕是廉宪误会了它之所以令人畏惧的原因。”
“哦?愿闻其详。”
“譬如太祖定下的剥皮充草,不可谓不严,为何仍旧有人为了黄白之物甘冒风险?”徐元佐设问自答道:“因为十个贪官里有九个半不会被抓,所以哪怕刑罚再严酷,他们也会心存侥幸;若是百人犯罪,最多只有一人能够漏网,我相信哪怕只是笞杖之刑,也足以震慑了。”
海瑞轻轻抚须,陷入沉思之中。
他一直都不能理解那些冒着砍头、充军等重刑去犯罪的人。唯一能够想到的,便是抓出一个杀一个。这非但没有震慑宵小,反倒让正人君子有些气馁——怎么总是抓不完。
“有人说法有震慑之威。”徐元佐轻笑一声:“我倒觉得,关键还在于执法之严,司法之公,方有震慑之威。廉宪手下无人,如何执法司法?”
“地方上,总有清廉公正之官。”海瑞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来。
徐元佐当即接道:“我是信的,不过您并不相信。”
“为何这般说?”海瑞皱了皱眉。
“廉宪早就预设天下没有清官正官了,唯君独清独廉,故而是位孤独忠臣。”徐元佐道:“否则您为何要微服私访呢?不正是因为不信任,从而存了对立之心么?”
海瑞还从未遇见过如此放肆的生员,恨不得跳下马车……不过他又知道这个徐元佐并没有胡说八道,更可以说是句句刺在心头。
“我是希望海青天常在江南的,不过您若是不能明白‘环环相扣,徐徐图之’八个字,恐怕呆不长。”徐元佐道。
第237章 不速之客
海瑞并没有拂袖下车。
徐元佐虽然说话不好听,但他能够感觉得到纯粹的真诚。所谓忠言逆耳,真话总该要比假话难听一些,这点海瑞脑子里还是很清楚的。更深一层来说,海瑞隐隐有种看到自己的感觉——只说真话,不管你爱不爱听。
徐元佐虽然尽显狂生本色,却并非是个真正的狂生。
他是个商人。
愤世嫉俗是当不了商人的。
徐元佐的狂只说面具,借着这张面具,才能将话说得直接通透,同时叫海瑞不去揣测自己背后的目的。
看看海青天此刻表情,徐元佐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