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用平白无奇地口吻报出一个通天人物最是装逼!
安六爷心中就像一万头羊和骆驼践踏而过。
“你可以走了。”安六爷挥了挥手,显然已经给徐元佐贴上了“万分讨厌”这个标签。
即便时光飞逝到了万历八年以后,一座府城的打行行首也不敢挖阁老家的墙根。
“那……”徐元佐顿了顿,略显窘色:“我能把饭吃完么?”
安六爷脚下一个踉跄,用力一踏石板:“这地该修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去。
徐元佐大大松了口气,运筷如飞地夹着肉菜。
第022章 第一项任务
牛大力觉得自己这回真的是挣足了脸,非但让仇老九吃了瘪,更是有一个连舅舅都高看一眼的街坊。他坐回座椅,对徐元佐道:“以后每个月来帮我记账,我请你吃饭。”
“没银子?”徐元佐一边应答,一边也不耽误吃东西。
“街坊邻里,谈银子多俗!”牛大力不屑道。
“没银子我怎么给你钱?”徐元佐边吃边道。
“你给我钱?你给我钱干嘛?”牛大力一愣。
“你给我找活计,我拿了报酬分你一份,这不是规矩么?”徐元佐舀了一碗鲫鱼汤,咕嘟咕嘟灌入腹中,回了口气:“你不知道?”
“哈,哈,哈……”牛大力干笑:“你我街坊,兄弟一般的人物。这是对外人的规矩,我哪里会拿你的抽头。”他却没发现,自己这话却是默认了该给徐元佐银子这一先决条件。
徐元佐不以为然:“亲兄弟也有规矩要守。”他抹了抹嘴,站起身松了松胃,看了一眼仇老九,低声对牛大力道:“仇老九刚才欠我的赌债,我五两银子卖给你如何?”
“啊?”牛大力没有反应过来。
“他说随便让他干嘛都行。”徐元佐无辜道:“我没什么要他干的,你大概是有的。看他那身量,搬个砖扛个货什么的,想必是很能干的。”
牛大力突然喘息加重,扭头对身边兄弟道:“去给我取五两银子来!”
徐元佐没想到牛大力如此光棍,心中暗道:果然还是赌博来钱快啊!
仇老九在一旁看到徐元佐与牛大力窃窃私语,时不时还拿眼睛瞟他,只觉得浑身发痒。他想起之前的赌约,要徐元佐洗干净屁股等着……那小子不会也在打老子的主意吧!若是这样,拼着名声不要,也得把他做掉!
“九爷,刚才的赌约,小可已经请大力哥哥代劳收取,让他跟您说吧。”徐元佐收了牛大力的银子,是个五两小锭,想来不会有假。他迎着仇老九的目光而上,将自己撇清出来。
仇老九暗暗松了口气,好歹他知道牛大力是喜欢女人的。不过他看着徐元佐的背影,心中不祥之感越来越重。
“九爷,要不要……”仇老九身边的小兄弟比了砍头的手势。
“放屁!”仇老九一脚踢了过去:“咱们打行也是有打行的规矩的!你这般不讲规矩,跟外面的泼皮无赖有何区别!”
那小兄弟唯唯诺诺,心中却是不服:咱们不就是泼皮无赖么?
牛大力笑呵呵上前,道:“九哥,这回对不住,要让你破费了。”
仇老九把牙一咬:“你说。”
“董家桥那边的几家窑子……”牛大力嘿嘿笑了起来。
仇老九现在才真的动了杀人的心思,连牛大力是行首的亲外甥都顾不得了。
“九哥若是赌不起,小弟也绝不为难。”牛大力又道:“只是少不得去行首那边抱怨几天。”
仇老九气得磨牙,却是拿这个行首外甥一点办法都没有。
……
徐元佐并不知道打行的规矩,更不敢赌打行从业人员对规矩的信仰程度。他收好银子出了打行的铺面,连转都不敢多转便朝城里徐宅跑去。想来徐家应该是可以庇护他的,否则安六爷也不至于听了徐阁老的名号就乖乖走人。
“你得出趟城,把这三十两银子倾销成五两的小锭。”
徐元佐刚进门,就接到了徐诚交付下来的任务。想想现在老宅子里就两个健妇每日来打扫,一个常住的门子,还有就是徐诚老人家自己了。这种跑腿的活不给壮丁徐元佐又能交给谁呢?
徐元佐刚逃出虎口,又要前往狼窝,自然有些提心,不过对于事业的追求让他完全打压了这份恐惧。
“大掌柜,”徐元佐憨憨问道,“去哪家银铺?”
徐诚看了他一眼,道:“你有熟的么?”
——我上哪儿有熟悉的银铺?
徐元佐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我头回进城。”
徐诚果然放松了许多,道:“那就找家信誉好的。这银子我有大用,可别让人骗了!”
徐元佐捧着银子告退而出,第一件事是先找门子要个戥子,自己先称一下那两个十五两的大锭。果然在分量上还多了几钱,看来是正常的误差范围。
“早去早回。”门子年龄也大了,一口松江土话说得徐元佐总是反应要慢半拍才能理解。
徐元佐应声而出,心中却对银铺有些担忧。自从与戴田延交流之后,他对大明已经没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绝不是个古道热肠,人人都有底线的君子国。相反,黑社会已经十分成熟,其他非法行当只会更加兴旺——所有堕落的社会,都是先从“骗”开始发展到暴力犯罪的。
如此看来,其实去安六爷的铺子反倒要比去别家更安全点。
首先,自己给安六爷留下的印象不错——起码没仇。
其次,安六爷是个知道轻重的人。再次,有牛大力做内应,安六爷在小辈面前要顾忌脸面。
最后,万一安六爷耍花腔坑了他,他还可以顺水推舟先来黑社会的财务公司当个会计,不仇没有饭吃。
当然,最后一条实在是下下下下策了!
顶着日头出了披云门,徐元佐总算有闲情好好看看这个繁荣市井了。两旁的商铺也真是涵盖了民生百业,日常生活所需的种种材料都不难买到。虽然是月港开海的第二年,不过南洋传来的舶来品,也打着各种旗号出现在了柜台上。
徐元佐本想避开打行的铺子,但是还没有来得及找人问问安六爷的银铺在哪儿,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远远朝他招手。
正是牛大力。
“你来找我可是有事么?”牛大力得了仇老九的场子,每月规费又能涨上许多,心情大好。对于给他带来好运的徐元佐,他自然也是不吝好脸。
“我在找安六爷家的银铺。”徐元佐道:“这是我第一桩差事,可不敢搞砸。”
牛大力略略沉吟,道:“我舅舅家倾银铺,火耗要比别家贵些……”
“火耗贵些无妨,关键是不能掺假。”徐元佐道:“只要他明面上收的钱,我不怕无法交代。就怕掺了假进去,那才是一辈子都毁了。”
牛大力道:“这你倒放心,他家火耗收得高还能有买卖,正是因为铺子干净。你且随我走。”
他边前面带路,边教育徐元佐:“你给东家干活,若是只找干净的铺子,哪里来的回扣?”
第023章 银子!
徐元佐看过《红楼梦》自然知道,大户人家无论有什么项目,都是分给下面的宗亲、管事去做,而这种任务只有预算,不给报酬。
办事人员的报酬哪里来?当然是尽量用足预算,然后获得回扣了。这非但不是潜规则,甚至可以说是表规则,就连事主自己订制预算的时候都会把回扣的部分算进去。
“先不着急。”徐元佐道:“眼下经手不了大钱,占那点便宜丢了东家的信任可不上算。”
牛大力对徐元佐也是另眼相看,道:“不想你还知道放长线钓大鱼。”
徐元佐笑了笑,心中暗道:你是不能理解“忠诚”和“廉洁”能带来多大的好处!
作为现代商业巨子培养出来的人,那些阴谋鬼蜮之事很早就已经耳熟能详了。如果只是止步于此,那这人最终只能成为一个令人讨厌的小把戏。只有了解那些正面情怀的伟大,才能在商场上闯出一片天空。
所以徐元佐非但不打算现在贪墨,也没想过日后贪墨。可惜这样高洁的情操只会引来牛大力的不解,甚至是自卑。
牛大力带着徐元佐拐过两条街,眼前出现一条小河。沿河两岸的铺面明显比刚才街上的铺子大得多,而且都带着两三进的后院。不少铺子的门帘上都写着“倾银”两字,徐元佐这才知道这种铺子的学名叫做倾银铺,不过说银铺貌似也没引起误解。
“二舅,生意来了。”一进门,牛大力就高声叫道。
徐元佐跟在他后面,真想踹他的屁股。
倾银铺的铺面被一条柜台分成了前后两部分。前面还有座椅茶几,是给客人休息用的。后面自然是伙计的工作区,并且直通后面的库房、厢房。说不定掌柜家也安在这里。
安掌柜抬头,微微偏头,绕过牛大力,面无表情:“要倾?要销?”
徐元佐连忙侧身出来,道:“要将这两个大锭销成五两一锭的。”
安掌柜让徐元佐将银子放在柜台上,入手掂了掂,面露异色。
徐元佐顿时觉得有些不妥,眼睛死盯着安掌柜手里的银子,连上面的孔洞位置都记在脑中,生怕他掉包。
安掌柜将银锭放在鼻下闻了又闻,甚至还不嫌恶心地舔了舔,转手扔在台面上,冷声道:“假的。”
徐元佐连忙拿起那锭银子,仔细对照记忆里的各个孔洞,果然是没有掉包。
正是没有掉包,所以徐元佐心头就更沉重了。因为这两锭银子是从徐诚手里接过来的,自己绝对没有调换,那么问题的根源就出现在徐诚身上。
他首先排除了徐诚坑他的可能。
这个时代找个可靠的人不容易,彼此都要提心吊胆,所以居中人就是关键。陆夫子在朱里也算是德高望重,徐诚也是见过世面的,怎么可能为了三十两银子坑他?更何况陆夫子明知道徐家贫困,就算要跟徐诚联手下套,也不至于找他。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徐诚也被人骗了。
明代伪银泛滥是史书上都无法避讳的事。
景泰年间,朝廷打赏也先的银子里就混了三两伪银,结果蒙古人不识大体,闹了起来,弄得大明朝廷很是丢脸。到了嘉靖年间,国内化学——炼丹产业发达,浓硫酸都弄出来了,弄点灌铅灌铜的伪银也不算什么尖端科技。
徐元佐并不在意谁骗了徐诚,关键是这桩差事将砸在自己手里,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安掌柜,”徐元佐出声问道,“您怎么看出来这是伪银?”
“用眼看。”安掌柜没好气道。
这回连牛大力都有了疑心。
带着两锭假银跑人家铺子里兑换,的确有诈骗的嫌疑啊!
徐元佐只好再次祭出“呆肥蠢笨”的天赋,一脸诚意道:“安掌柜,这是小侄的头一桩差事。您老火眼金睛,说假的必然是假的,可小侄该怎么回去跟东家交代呢?”
安掌柜颜色稍霁,却仍旧是那副死板板的样子,拉过身边一个站柜伙计,道:“你来告诉他,为何说这是伪银。”
那伙计像是蒙受了多大的恩典似的,战战兢兢上前拿起大锭,也放在鼻下闻了闻,又舔了舔,看那样子恨不得再撒点盐咬一口。
“师父,这是用银药煮过的铜掺进去的。”那学徒毕恭毕敬对安掌柜道:“因为有咸味,细闻有铜腥。”
“你是因为知道这是伪银。”安掌柜没好气地教训徒弟道:“跟你说了,先看色!这色是九七银,带细纹,碰到这么好的银子第一桩事就是怀疑药铜掺假。”
徒弟连连鞠躬:“师父教训的是。多谢师父指点。”
安掌柜看了一眼木然的徐元佐,又对徒弟道:“是谁家造的假可知道?”
“这药里带咸味,不是苏州管氏,就是嘉善胡氏的药。”那徒弟道。
安掌柜顺手抄起柜上的一根封银子的木条,啪地一声就抽在那徒弟脸上,登时一条血痕。
徐元佐看得目瞪口呆:这都已经站柜了,还得受这等虐待啊!
“你个不长进的东西!教了多少遍记不住!若是让你这样混出了师,岂不是要把东家的老本都蚀干净!把为师的脸面都丢在路上让人踩!”安掌柜破口大骂。
那徒弟连忙跪下:“师父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安掌柜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看徒弟还算孝敬,方才缓了口气,道:“这银子什么时候铸的。”
徐元佐正要回答不知道,那徒弟已经道:“是三年前铸的。”
徐元佐登时一惊:这尼玛是什么科学原理?白银的氧化程度不是应该跟保存环境有关么!
“是三年前京师内库铸银!”安掌柜公布了答案,又道:“保定陈常识的药,初闻带甜,日久生咸!”
那徒弟顿时感激涕零,连忙磕头道:“多谢师父指点。”
徐元佐轻轻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油汗,忍不住问道:“安掌柜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样式,手工,每年的药量也都不一样。”安掌柜对外是惜字如金,就这还是徐元佐沾了那个挨打徒弟的光才听到的。
徐元佐常叹一口气,道:“银子的事,果然是博大精深。”他顿了顿,又道:“安掌柜,照您看,这里面能有多少真银?”
“这种大锭,”安掌柜略略过了过手,“照规矩得有九成真。”
“那就只有十三两五钱了。”徐元佐心中一算,暗叹:果然横财来得快去得快,少不得还是得我自己贴上。
“安掌柜,”徐元佐摸出自己的第一桶金,“请您把这锭银子融进去,还是做成六个五锭的。”
安掌柜却没有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徐元佐。非但安掌柜如同魔怔,就连铺上其他伙计也都像瞧稀奇一样瞧着徐元佐。
徐元佐略显迷茫地回视安掌柜。
第024章 不忍心
安掌柜的眼睛常年在银蒸汽下熏蚀,以至于有些泛红。他终于顶不住徐元佐天真迷茫的目光,道:“照规矩,我说这是假银,就不会给你倾销了。”
“唔?这是为何?”徐元佐的确没想通其中缘故:“是怕我纠缠么?”
“呵呵。”
安掌柜显然是不用怕人撒泼无赖的。
他道:“你果然不通世事。你想,若这银子是真的呢?”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