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岳这回才是彻底信了。眉眼舒展开来,笑道:“看来你倒是能够移花接木。转危为安。”
徐元佐也笑道:“请老师入城点视。”
郑岳这回也不打排场,只让衙役前面开道,随徐元佐步行进城。整个唐行自然是欣欣向荣,节庆气氛虽然淡去,但是往来商客仍旧不少,足以彰显唐行在松江的经济地位。为了防止弟子报喜不报忧。郑岳还特意挑了两条小巷走走,非但看不到隐藏的灾民,就连乞丐花子都没见到一个。
“我听说从苏州涌来了上万灾民啊?”郑岳斜眼看着徐元佐,暗道:你本事再大,难道能把人变没了?
徐元佐无辜道:“我还特意派人去接了。谁知道只接来了不到千人。现在那些人都在城外东山宿营,无论男女老幼都登录在册。老师若是不信,可以照册点名。”
郑岳一咬牙,当即就要往东山去。原本也不很远,只有二三里路,不过为了大令老爷的工作效率,徐元佐还是调派了一辆马车。
等众人到了东山一看,果然见到了成群的窝棚。如李文明建言的一样,竹木为骨,蓑茅为墙,为了省工省料,与其说像是房子,不如说是可以住人的“盒子”。郑岳眼见如此,心头却是放松了:这大手大脚的徒弟还是知道省钱的。
想想日后这些灾民还要回去原籍,自己纯粹就是帮他人养孩子,即便这样的房子都嫌太豪华了些。
徐元佐解释道:“老师您看。整个棚户区分了三部分。东面是男营,西面是女营,棚子略大,里面可以住十个人。夹在两者中间的是夫妻营,棚屋较小,只能住三五人,但是可以夫妻子女团圆。”
郑岳敏锐地抓住了话头:“难道还有不能团圆的夫妻?”
徐元佐点头道:“男女营每日每人一文钱,只要肯干活,都能住得起。夫妻营非但得肯干活,还得有稳定活计,并且每日每栋收费十文钱。对我而言,当然是夫妻营的棚户收益高,用料减半,租费不变。不过对于灾民而言,若是五口之家,租费就等于翻倍了,所以不是所有夫妻都舍得花这笔钱。”
“你这钱收得,得不偿失啊。”郑岳一针见血:“大头都花销不知凡几,何必还要收他们的这点蝇头小钱?”
“只是不想让他们习惯于坐享其成罢了。”徐元佐道:“天助自助之人。以工代赈,对谁都公平。”
郑岳点了点头。这倒是符合当今松江的官场风向。整个南直,喊“以工代赈”喊得最凶的人正是巡抚应天十府一州的海瑞海刚峰。虽然海瑞本意也是节约一点银子,但是以工代赈、自养自荣很符合明儒的主流思想,所以喊起来底气十足。
“历来主客相争都是常事,你这儿倒是安静得很。”郑岳在棚户区外转了一圈,颇有农家悠闲气象,也不见哀怨载道,心情大好。
徐元佐笑道:“一般而言,主客相争无非两个原因。其一是语言不通,彼此不能包容。”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士子说的是雅言官话。百姓多是一口土话。因为语言语调的不同造成误会,自然难以融洽相处。
“另一个,则是恩害相生。”徐元佐道:“施人恩惠者,便自觉高高在上;受人恩惠者,又容易卑躬屈膝。初时尚不显现,到了后来就难免有所矛盾。施恩者以为受恩者不知感恩。受恩者深恨施恩者盛气凌人。结果就是把一桩好事,做成了恶事。”
“你是如何做的?”郑岳问道。
“我用灾民救助灾民。”徐元佐道:“从接应、安置、收费、见工,各个环节各种经手经办之人,必须有先到灾民之中年长德高者担任副手。他们乡音亲切,经历相似,最容易感同身受,就算说话重了,也不会叫人觉得是仰人鼻息,食嗟来之食。”
“至于唐行本地人。跟灾民更多的只是雇佣与被雇佣关系。灾民卖力,雇主付钱,不存在恩义之说,如此反倒更加融洽。”徐元佐道。
郑岳想了想:“但事实上你还是为他们做了不少事。”
何止不少?
简直连官府的工作都做了!
若是徐元佐什么都不做,灾民多了就关上城门,谁都不能指责他冷血无情。事实上绝大多数地方的绝大多数掌权者都是这么做的,任由你冻饿而死,关我屁事?又不是我的亲戚故旧。淮安人受灾找淮安官府去呀!
“吾乡吾土,终究不忍见到饿殍遍野。盗匪蜂起。”徐元佐咧嘴一笑:“至于感恩云云,他们若是想透了,见我道声谢,我固欣然;他们若是想不通,视我作一般商贾,彼此各取所需。我也觉得理当如此。”
郑岳真心夸赞道:“敬琏,人不知而不愠,你这是真君子之言啊。”
徐元佐并不觉得自己是真君子,只是觉得自己还算有独立人格罢了。凭着本心去做事,这是独立人格的基础。做事之后又要求别人应当如何回报、如何配合。那这人格仍旧是依附于外物,哪里还谈得上独立?
郑岳大略数了一下棚户,数字果然与徐元佐所言不差,因问道:“那苏州上万灾民流入松江的事,乃是谣传咯?”
“其实也不全是谣传。”徐元佐忍不住笑了。
翁笾与徐元佐谈崩之后,自然不能指望徐元佐的“最优惠价格”的口头承诺。而且他回去之后,更是发现了徐元佐的各种小动作,于是他将这个“最优惠承诺”看成是“缓兵之计”。既然如此,作为老前辈,自然也该让后学领教一番商场上的残酷了。
于是借着灾民南下的机会,又有了徐元佐的“仁义”传闻,翁笾很自然地叫人散播谣言,将唐行吹得花好稻好,盛赞唐行人民热情好客,仁寿堂仁义无双,徐元佐义薄云天。
“唐行那边施的粥都是肉粥!”
“唐行那边有大房子住!”
“有个唐行的袁老爷,捐了三千两给灾民,人人有份!”
……
各种似真似假,真假参半的消息不胫而走,甚至往北走到了常州府。
虽然苏州诸县颇为富庶,在此落脚的灾民并没有因此而满足。有肉粥喝的时候,谁还满足于米糠稀汤呢?有大房子住的时候,谁会乐意蜷缩在举头望明月、低头见鼠洞的土地庙里?更何况唐行的袁老爷还捐了银子,听说是按人头分到手里!
苏常两府数万灾民,其中有十分之一的人动心,就有数千人。再加上无赖、喇虎收了银子,在暗中威逼恐吓,前往唐行的灾民自然日益庞大。
这种情况之下,官府会怎么做呢?
会辟谣以正视听么?
当然不会!
官府肯定要大开便利之门,甚至推波助澜,好叫这些灾民去别人的辖区啊!此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让这么多灾民留在自己辖境内,万一闹出民变怎么办?就算没有发生民变,整日吃喝拉撒岂能不伺候着?朝堂上争论治淮至今没有个准话,高拱又在嚷着要开山东胶莱运河。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走这些灾民!
翁笾联络了苏州知府蔡国熙,蔡国熙一听可以坑害徐阶家,当仁不让地出面给诸位知县、知州打了招呼。他是这些官员的顶头上司,谁敢不听他的话?何况这些话的确都是好话,对谁都有好处——除了唐行的豪商势家。
眼看计谋得售,只需要等着看徐元佐笑话便可。谁知道风云突变,先是有人在背后鬼鬼祟祟说苏州民不聊生,竟然闹出了上万灾民;继而又有人直接将窗户纸点破,说这是知府无能,渎职犯罪,否则海内大郡上哪儿来的如此之多的灾民?
流言很快传到了蔡国熙耳中。
可想而知,蔡国熙心中是绝对不会好受的。
——徐淮遭灾,我这里已经提供了食宿,活人无算,偌大的功德不给我,偏偏反咬一口说灾民是我闹出来的!这不是冤屈是什么?
如果只是流言,蔡国熙还能勉强镇定。但等到南直隶的巡按御史也发函来问,蔡知府终于坐不住了。
巡按御史是许多进士的入仕职官。
一般来说二甲排名靠中后的进士,选不了庶吉士,没有留在京中当京官,又不至于差到去当县令,于是选派为监察御史。监察御史属于督察院,除了在京的内差,还有外差如清军、提学、巡盐、茶马、巡关、巡漕、印马、屯田、监军、巡按。
其中巡按是外差之中的主流,两京全国两京十三省,北直两位,南直三位,宣大、辽东、甘肃、十三省各一位。这些巡按御史位不过七品,但是有着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力,是代天子巡狩地方,位卑权重。
即便带着都御史头衔的巡抚,见了巡按都要陪着三分小心,有时候遇事不敢擅专,要承风望旨——当然,海瑞不在此例。至于知府以下,见了巡按更是长跪不起;布政以下位列随行,甚至答应之际皆俯首至膝,名曰拱手实则屈服如跪拜矣!
蔡国熙对于海瑞可以阳奉阴违,对于巡按却是根本连敷衍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巡抚主要是来办事的,打得起持久战。巡按则是一年一任,人家根本不跟你玩花活,只走短频快路线。你若是想拖延时间,人家当即就能断个是非取直,再往朝中一报,某人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第302章 扁舟送风来
蔡国熙可是有望年内就升转兵备的人,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巡按过不去?当即派了府同知前往按院,一一解释清楚:确实不是我苏州府闹出了上万灾民,而是因为这些灾民来自淮安徐州,如今人家听说松江唐行更加富庶,要往那边去,关我苏州何事呐?
巡按早就料到了苏州府的说辞,当场只是冷笑,足足笑得同知老爷腿软,方才道:“苏州是海内大郡,本该为君父分忧。为何反倒不如松江治下一个小镇更能得民心?可见知府知县,蠢蠹无能!”
巡按有黜落、弹劾、保举之权责。相对而言,前者没有风险,因为落在巡按手里,多少是有些问题的。如果死活查不出问题,那正好保举贤才。不过巡按御史若是举荐贤才不当,就是滥举之罪。按照国法典章,滥举四人者革职闲住、滥举二人者降级外调、滥举一人者罚俸半年,所以巡按检举揭发的多,举荐英才的少。
有这样的天然立场存在,蔡国熙算是撞到刀口上了。
再加上这些巡按初入仕途,一心只想留下个好官声,大不了就挂靴而去,仍旧不失风流,对于朝堂大佬敬畏有限。并不给蔡国熙的后台——高拱高阁老面子。考虑到赵贞吉正在寻求掌管督察院,而且很有可能成功,这些巡按御史可以算是高系的敌人了。
蔡国熙还算果断,当即派人找到翁笾,严辞恐吓,又尽发衙役、巡检,派人将仍在苏州境内的灾民就地安置,不许他们往往松江去。只要这些灾民还在苏州。那就是下面各州县之间的问题了,他这个苏州知府并没有责任。
如此一来,下面各县也坐不住了,谁愿意刚当个官就摊上这样的黑锅?连夜派人将“本县”灾民连哄带骗驱赶回来,仍旧安置。
一时间闹得苏州沸沸扬扬,灾民倒是成了宝贝!
……
太湖之上。翁笾坐在船舱里悠然烹茶。
以他如今的身家、地位,已经没有什么事值得放在心上的了。身体机能老化之后,女色早就戒了,现在连吃饭都要控制肉菜,多以清淡为主。唯一不变的嗜好就只剩下吃鱼。
太湖水族繁盛,即便冬天也能捕到不少鱼。这时节一般渔夫是不太愿意出航的,然而翁百万有的是人,也有的是银子,招募最有经验的渔夫。延请最合口味的大厨。
只要鱼一上船,立刻就有厨师将之料理清爽,或是清蒸,或是熬汤,或是红烧,或是生鲙,一俟完毕便供少山公大快朵颐。
翁笾有个习惯,任何食物都能与人同食。甚至大斗共餐都无所谓。唯独鱼要独吃,所以他宴客从来不上鱼。
一锅热气腾腾的鱼肺汤端了上来。翁笾旁若无人地用景德镇瓷勺舀了一勺,嗅着鱼汤香气,满足地送入口中。汤水顺着食道流入腹中,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尤其是在这个春寒未退的时节。
尤其是在这个严寒倒逼的关口。
“真是小瞧徐敬琏了,这一手围魏救赵真是漂亮得很呐!”翁笾喝了一口汤,浑身瘫软一般靠在椅背上。他很难想象。当日那个寻求合作,甘愿为他副手的少年,竟然真的能给他带来些许寒意。
徐元佐将矛头直接指向蔡国熙,毫无顾忌地与苏州官场撕破脸,看起来很鲁莽。但是想想他已经是海瑞的人了,那么多操着松江口音的账房先生,四处找苏州商贾的麻烦,撕破脸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对徐元佐而言,被蔡国熙仇视并没有实际损失,但是却让翁笾的祸水东引妙计变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蔡国熙原本看在吴太监的面子上,对他还算客气,现在两边也是断了缘分,生份得厉害。
这耳光真是打得啪啪作响,要叫外人看来,恐怕脸都打肿了。翁笾能够坐在此处从容喝茶喝汤吃鱼,果然不愧是久经战阵的商场老将。
周围站了一圈翁氏子侄,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接话。
翁弘济的脑袋垂得尤其低。他上回完成了任务,回到族中便大肆宣扬:松江徐敬琏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并没有什么能耐。甚至还有些胆小,不敢单独见人。
因为这些言论,翁氏对徐元佐的看法就是个官三代,肯定是个仗着徐阶的身份在外横行无忌的愣头青。
翁笾对此并不相信,私下教育过自己的儿子们:别管他是什么身份,能够小小年纪出来做事,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尤其不能轻看。
即便如此,当日翁笾要亲自去会一会徐元佐,还是引来了许多非议,认为太过给徐元佐面子。
现如今呢,这个“愣头青”只是叫人四处散播了一些谣言,就借力打力地站在了道德制高点,既博得了好名声,也离间了东山苏商与官府的关系,尤其将翁老先生自觉无懈可击的顺水推舟变成了笑话。
这个时候,如果说敌人太狡猾,无疑是说翁老爷子不够聪明;如果说敌人运气好,无疑是在笑话老爷子倒霉,喝凉水也塞牙。最好的应对就是什么都不说,希望这件事就此结束。
“不过啊,徐敬琏终究还是年轻,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