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扬了扬头,四处打量了一番,道:“将来这里要屯货,店栈肯定不能少。说不定还要屯很多银钱,难免引人窥测。”不能因为海贼少了,就放松警惕。须知这年头落草为寇的成本太低,对山中的专职土匪和军户客串的强盗都得防备一手。
罗振权咧嘴问道:“你打算修成县城那样的?”
徐元佐道:“先用夯土修个一丈高的土墙,以后再考虑包砖。”
对于城池而言,一丈高略显得矮了,不过对于寨子来说,这个高度足以对抗大部分的强盗。
“墙厚两尺半,里面再延伸两尺半,修个隔层,这样可以当货栈用。”徐元佐不担心敌人有重武器,这个厚度若是再包上砖,等闲火炮都轰不塌了。
众人心中暗道:这不就等于是修了一半的房子嘛?佐哥儿倒是难得省钱。
“现在就可以找人开始清地、取土了。”徐元佐拍了拍手:“谁愿留下监工?”
好不容易都到了辽东,当然要去辽阳走一圈,开开眼界。留在这儿当个监工得多无趣?
徐元佐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终于看到有人主动往前走了一步。
沈玉君捋了捋鬓角被吹乱了的发丝,道:“我留下吧,正好也要看船。”
徐元佐见沈玉君神情淡然,心中知道是因为降伏了的缘故,微笑道:“这样正好。招揽人手方面也多麻烦你了。”
“放心。”沈玉君果断地回了两个字。
徐元佐好奇道:“你不问问这银子从哪里支出么?”
“自然是从江南船行支领。”沈玉君眼睑用力,整个人都绷了起来,就像是一头随时会扑上去的母狮子。她认真道:“日后这里店栈的租金、码头的规费,都应该算是江南船行的吧!”
徐元佐哈哈一笑:“行,只要你高兴。”反正江南船行股份重新分配之后,他必然是占大头的大股东,说是他的产业也不为过。日后若是真能发展起来,这一块还能剥离出去,独立法人,该注资就注资,什么都不耽误。
沈玉君这才放松下来,开始筹划该找多少人,先平出多少地来。徐元佐在一旁出了些主意,众人也纷纷建言,反倒说得沈玉君头晕脑胀,最终决定就按自己的理解,再不理会那些指手画脚的口舌之士。
北国天黑得似乎要比京师早许多,货还没卸完,天已经暗了。虽然村子里条件简陋,但是几个患有晕船病的人还是更青睐于陆地,死活不肯回船上过夜。
徐元佐本想体验一下草棚生活,谁知道半夜就被虱子、跳蚤各种小家伙咬醒了。他挠着身上的肿块十分纳闷,被褥都是自己带的,哪里来的虱子跳蚤?下床一翻才发现,许是有人怕他睡不惯太硬的土炕,给他垫了层干草,也不知是否是人家用过的,混了这些小家伙在里面。
棋妙没有享受这层干草垫,倒是安然无恙。
徐元佐恨不得裸奔回船上,连夜叫棋妙起来烧水给他洗澡。至于贴身衣服和被褥,都要拿去蒸煮,否则是绝对不会再穿了。
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裤,徐元佐也不敢再体验如此接地气的生活,逃回船上去睡了。
第335章 铜钱的故事
顾水生不是没有见过银子的人,但是看着满满一大箱子的白银摆在他面前,心头仍旧止不住地跳。应该说,这是他头一回过手这么大笔银两。
“两千四百两现银,一百五十斤,都是九七粗丝松纹银。你家徐掌柜是个爽快人,我也不能小气。商定好的运价不易变动,成色上便尽我所能了。”安掌柜站在一旁道:“这回运货的事全亏了他,还要记得帮我道声谢。”他见顾水生年纪轻,总有些不牢靠的感觉,手把着香樟木箱的盖子不肯松开。
顾水生随手挑了一块。
船型的银锭,入手冰凉。
顾水生掂了掂,又放了回去,道:“我家佐哥儿虽然命我看家,不过这银子一时不便搬回去。”他心中寻思着:招人时打的是仁寿堂的招牌,沿途开销却是佐哥儿自己的银子,最后落脚的地方又是客栈——那是徐家的买卖。关系复杂也就不说了,关键是这笔生意见不得光,银子真要拿回去了该如何入账?入仁寿堂的账又怎么跟董事、股东交代?
“库房这几天不方便,放在外面又怕有个闪失,终究不是小数目。”顾水生解释道。
安掌柜也松了口气,顺水推舟道:“那我给你开个存票,日后凭票取银,你家掌柜也方便,你也安心。”
顾水生当然认同。
安掌柜又道:“你我两家常有往来,这存费就不收你们的了。”
“多谢安掌柜。”顾水生谢道:“安掌柜就是会做生意,难怪财源滚滚。”
安掌柜知道顾水生在人寿堂中的地位,也知道他是徐元佐十分看好的年轻人,更知道他清楚倭铜的底细,难得给了一个笑脸:“哪里比得上你家掌柜?那才是真正的云间小财神。”
顾水生呵呵直笑。等安掌柜锁了箱子,一并往外走,道:“安掌柜,小的冒昧问一声,求安掌柜给长长见识。”
“你说。”
“为何大家都在铸钱,市面上的铜钱还不够用呢?”顾水生问道。
所谓“大家”便是指那些银铺。但凡能够倾销银子的铺面。都有自己的能人镇店。这些能人除了琢磨银子真假,还要琢磨如何用银子赚银子。他们是金融嗅觉最为灵敏的商人,何时该屯钱换银,何时该留银花钱,即便几文钱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嘿嘿。”安掌柜笑了一声:“你这问得可太没诚意了。”
“望月楼!”顾水生利索道。
两人出了银铺,径直往望月楼去了。
望月楼的掌柜已经认住了顾水生,这些日子听说小财神出去办货,仁寿堂里这位爷说话分量极重。虽然此人年轻,但是徐敬琏也不年长呀。说不定正是因为同龄人才更加亲近,委以重任。
“小爷,楼上雅间有请!”小二高声唱到。
顾水生让安掌柜在前,上了常去雅间。
这间不同其他雅间那样只有薄板相隔。因为过道楼梯的缘故,这间被单独隔了出去,保密性最好。因为徐元佐喜欢这里,所以掌柜的总会尽量不安排别人进去,以免徐元佐突然光临。
其实也不是因为徐元佐来得多。而是掌柜自己的发现:只要徐元佐拿到了这间雅间,打赏就格外高。若是坐了其他雅间。可能连打赏都没有。
白花花的银子会说话,而且比谁说得都动听。
顾水生请安掌柜上座,随口点菜,有鱼有肉有酒有菜,绝对算是丰盛。以他现在的收入,即便家有百亩的小地主都得眼红。而他又因为出身寒家。在花钱上也是格外潇洒,像是要补偿年少时的困窘一般。
何况今天的目的就是要表表诚意,增长见识。
安掌柜大为满足,就着望月楼送的小吃,叫人先打了酒。道:“你想问铜钱的事?”
顾水生听了心中一喜,这可不是他的问题,但这个问题比他问的更广。他当即道:“还请安掌柜不吝赐教。”
安掌柜眯眼笑道:“这事我本来要与你家掌柜说的,看你这般诚心,便先与你说说也罢。你可知道铜钱的来历?”
“小的什么都不知道,还请安掌柜从头说起,越细越好。”顾水生说罢,给安掌柜斟满了酒。
安掌柜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道:“早在春秋战国,天下就已经开始用铜铁作钱了。咱们常见的天圆地方方孔钱,是秦始皇铸的。从那以后,一代一代传下来,样式便没有改过。一直到了前后两宋,华夏铸钱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国朝都不如弱宋?”顾水生颇为惊讶。
安掌柜缓缓点了点头:“若说敛财上面,我朝还真不如两宋的官家。更主要的是,国朝初立便通行宝钞。商家不能用白银交易,天顺年间方才解了银禁。到了今上元年,朝廷正式颁布法令,值银一钱以上的货物,银钱可以兼使;值银一钱以下的货物,只能用钱不能用银。”
顾水生正色道:“原来还有这等说法。”
安掌柜抿了口酒:“啧,咱们平时不管,只是图省事罢了。你说市面上见不到铜钱,却不是因为朝廷铸的钱少——虽然跟赵宋官家比起来,国朝两百年铸的钱还不如赵宋两年铸的多,不过大约也该够用了,到底大家都喜欢用银子嘛。”
顾水生又给安掌柜斟满酒,耐心等安掌柜说下去。
安掌柜继续道:“主要啊,是这铜钱都流出去了。”
“流哪去了?”顾水生问道。
“外国呀。”安掌柜道:“西南蛮诸夷,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会铸钱的。东夷朝鲜、日本,也都是不会铸钱的。他们做买卖又少不得要用钱,那么钱从何来呢!当然是从我大明买。比如说日本吧,你看咱们从他们那里几十万斤地买铜,真是因为他们铜多吗?”
顾水生好奇道:“难道不是?”
安掌柜大笑道:“他们银多铜少。而且少得厉害!但是他们即便开采出来了铜矿,也铸不成钱,没那个手艺啊!你看那些满是沙眼、拍都能拍碎的铜钱,敢要么?所以还是得卖给咱们,然后咱们炼出铜矿里的夹银,再把铜铸成钱。反卖给日本。”
顾水生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还能赚笔钱息。”
“光是钱息?哈哈。”安掌柜大笑道:“咱们现在,一两银子兑多少钱?”
“八百钱,多的九百钱。”顾水生老老实实答道。
“你知道在日本多少钱就能兑一两银子?”
“多少?”
“这个数。”安掌柜竖起两根手指。
顾水生颇有些不可思议,失声道:“两百?一两?”
安掌柜重重地点了点头,看着顾水生说不出话的样子,笑得更灿烂了。
小二上来传菜,这才让顾水生恢复了平素的镇定。
“安掌柜,请用。请用。”顾水生殷勤招待道。
安掌柜吃了几筷子菜,道:“他们如今国君失位,诸侯混战,其中有一个唤做织田信长的诸侯,去年发布法令:一枚永乐通宝可以兑换四枚恶币。他们说的恶币,就是自己本国铸的那些劣钱。若是换银两,两千枚永乐通宝可以换十两银子。这岂不是二百钱兑一两么?虽然他们的银子成色不好,不过咱们铜钱的成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啊。哈哈哈哈!”
顾水生连连点头。赞叹道:“果然好买卖,好买卖。”
安掌柜换了口气。道:“本想跟你们掌柜的商议,看如何做成这桩大买卖。他却跑去了京师。”
“无妨,待他回来,总有的是机会做生意。”顾水生说罢,又为安掌柜斟酒布菜,殷勤非常。
待两人酒足饭饱。顾水生会了钞,将安掌柜送到家,然后才回了徐家的布行总店。
仁寿堂那边日常工作由程宰负责,顾水生更多时候还是在布行研究账目,仔细安插人手。离间以前的老人。这工作虽然不甚合意,却锻炼出了与人交际的本事。若是以往,要他如此巴结人家,即便有心也不知该如何下手。
躺在床上略略休息了一番,顾水生翻身而起,叫跟他的学徒打了盆水,擦洗之后整个人精神百倍。他铺纸研墨,将今日与安掌柜的对答一字不漏地抄写下来。仔细读了一遍,方才誊抄干净,放入信封仔细用蜡封印,旋即找人送往京师,呈交给佐哥儿。
“一定要亲手交给佐哥儿!”顾水生对找来送信的学徒道:“见到佐哥儿之前,此信决不可离身。若是有意外,哪怕烧了信也不能让人看到。”
学徒满眼郑重:“人在信在!不交到佐哥儿手里,我便不回来了!”
“好。”顾水生道:“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顾经理,我叫邢明凡。明亮的明,凡人的凡。”学徒郑重道。
顾水生随笔写了下来,交给一旁的学徒:“去陆哥哥那儿做个出差,照小伙计算。”他又对邢明凡道:“你虽然是学徒,但是给你按照小伙计算出差补贴,一天三分。两个月就是一两八钱了。”
“谢谢顾经理!”邢明凡朗声道。
“仔细给佐哥儿的信,仔细别叫人拐了卖了。”顾水生细心关照之后,又道:“咱们这里‘经理’是称呼佐哥儿的,其他人虽然挂着经理的牌子,只叫‘哥哥’就是了。”
“是,顾经理。”邢明凡中气十足。
顾水生吸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不过感觉上这人年轻力壮,听说练过武,应该没有问题。
——佐哥儿怎么还不回来啊!
顾水生心中暗叹一身,转念想到一个更致命的问题:佐哥儿若是回来了,还得向他交代这段时间的工作进展呢!
有了鞭策,顾水生精神头更足地开始干活了。
……
徐元佐是个心很宽的人。事情只要安排好了,他就不担心发生意外。
有些人谨慎小心,但是总是意外相伴;有些人却是命好,根本不多操心,事情总是顺顺利利。徐元佐就是后者。他将江南的事安排妥当之后,连收银子都交给了顾水生,只是在陈翼直那边留了一封金山岛开发计划书,然后就将大本营建设抛诸脑后了。
此刻,他正骑在一匹老黄马上,优哉游哉地走在通往辽阳的最后一程官道上。
这条驿路相比江南的官道略显逼仄,只能并行两匹马或是一辆车。不过尽量取直,已经很是难得了。沿途的驿站要比内地更加恪守传统,虽然驿卒也干私活,但是仍旧牢牢绑缚在驿站。按照规矩驿站该有的马骡,也都基本保持实数。
相比之下,江南的驿站已经变了质,被民间客栈渐渐取代。在有些非要冲之地,甚至连骡马都少了一半。
这或许也是辽东仍旧处于都司管制之下的战地。驿站主要是承担军事任务,也没什么官员来侵占驿站的马骡,私用驿站资源,所以才能保存得更类似开国初期的状态。
在后世很多人嘴里,甲申之变是无可挽回的,问之则曰:“明朝已经烂透了。”若是要强问下去,他们便会说:“因为根子上就是烂的,朱重八制定的规矩就是烂的……”然而徐元佐走在辽东,看到更加贴近两百年前国朝初立时的制度,新鲜之余却颇为佩服。
当年朱元璋派马云、叶旺率兵入辽时,辽地变乱非常:元平章高家奴固守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