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力识相地跑去张罗船只,从唐行到泗泾走水路过去只要一个半时辰,因为两地都是商业大埠。往来船只极多,立刻就能走。船上三人又玩了会骰子,试了试手气,天刚擦黑就到了泗泾,正好去艾嫂家吃饭。
艾嫂这几日乐得嘴都合不拢。
浙江来了一个豪商,光是护卫就有三五十个,泗泾一半的码头都叫他的船占了。这豪商的生意自然轮不到她做,不过豪商手下的护卫、账房。却被她抢了过去。这些人轮班来耍钱耍姑娘,每人每日少则扔下十来两。多则三五十两,让艾嫂恨不得这豪商在泗泾住上一年半载。那她就能安心养老了。
听门房说徐老爷来了,艾嫂是又喜又愁。豪客登门自然是喜事,可是门里的姑娘、客房都被那帮浙佬占着,如何招待老客人?她想了又想,觉得那些浙佬总是要走的。而徐老爷可是土生土长的摇钱树,不能怠慢。实在不行,只好拿出当年的本事,好好勾兑这老客,让他今晚宿在自己屋里。
艾嫂一念及此。着实打扮了一番,又翻出当年的血红罗裙,露臂短衫,对镜自顾竟然还有些风韵。
徐贺已经坐定,面前一桌的菜肴,久久不见艾嫂出来,正要作色,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娇呼:“徐——老——爷——”三个字,字字都叫得千回百转,甜得人心里发酥,四肢无力,全身酸软,唯独一处瞬间放大了两三倍——交感神经兴奋引发的瞳孔放大。
徐贺干咳一声,硬生生按捺住内心的激荡,故意做出不悦的神情:“是嫌我这客人没什么油水么。”
艾嫂已经软身而上,柔若无骨地黏在徐贺身上。她故作气喘,吐出行院里常用的口香,假装自己亟亟赶来。这本是惯常的招术,却也叫徐贺心猿意马,大头发蒙,小头发僵。艾嫂佯嗔道:“老爷!您看您,这般不体谅奴家。奴家在里面梳妆打扮,还不是为了让老爷您舒心么?”
徐贺听了心中大喜,偏偏要做出威严的样子,道:“这也不能饶了你的慢客之罪!”他本意上是要转个口风,下面一句定然是“罚酒三杯”或是“香一香面孔”之类的惩罚。甚至在开口说下去之前,脸上已经忍不住带出了猥亵的笑容。
艾嫂对于这套游戏也是熟门熟路,假装害怕,拿小女儿模样出来卖乖。
哐当!
只见后面跳出一个壮汉,一抬手便将席面一把掀翻。上好的瓷器乒琳乓琅被砸了个稀烂,刚上来的热菜这就祭了土地公,满满一壶三白酒混杂着汤菜汁水淌了一地。这回真是把艾嫂吓得花颜失色,手掩心尖,目瞪口呆。
就连徐贺都被吓住了。
这上来就掀桌子的壮汉,犹然未止,飞起一脚踢在艾嫂屁股下面沾着一点的凳子上。十几斤的硬木圆凳就此飞了出去,砸破了窗棱落在院子里。艾嫂尖叫一声,已经坐在了地上,正好下面是横流的汁水。
外面豢养的护院连忙推门进来,只见自家老板娘坐在地上,下面还有一滩颜色可疑的水渍。他们从未见过这等情形,呆在当场。
牛大力怕那壮汉吃亏,也起身挪到门前,只要这些人冲过去,他正好可以从侧后偷袭策应。
“你这是作甚!”徐贺见是“自己人”干的好事,总算找回了作为“老爷”的尊严。
那壮汉一脸无辜,道:“老爷不是说,不能饶她么?”他说得诚恳无比,好像真的是为徐贺“受辱”而愤愤不平。
艾嫂只觉得臀下乍暖还凉,欲哭无泪,心中已然与这个不解风情二愣子的十八代祖宗发生了一些关系——虽然没收到银子,却不觉得吃亏。她硬撑起一副笑脸:“误会,误会!”
“去你娘的误会!”那壮汉迸发出凶气,猛然从身边的银箱里抓了一锭银子,狠狠砸了过去。
艾嫂本能抬手一挡,只觉得痛得钻心。等银子落地,放下手臂一看,牙白色的小臂上已然乌青一片。
“我家老爷说误会便也罢了,你个贼婆娘也敢放肆!”壮汉一边骂着,一边就要捋了袖管上前揍她。
徐贺连忙站了起来,壮起胆气喝道:“放肆!”
“是。”壮汉登时如同乖宝宝一般,低眉顺眼站在一旁。
这倒叫徐贺不好发落了。
牛大力在一旁看着发笑,硬生生忍住,暗道:佐哥儿派了这么个浑人过来搅局,还真是有些意思。
“没事吧?”徐贺满怀歉意上前去扶艾嫂。
艾嫂见金主并没见怪,又忍不住这股气,嘤嘤嘤哭泣起来,假意推挡,不让徐贺扶她起来,无非就是要做出一股可怜相,让徐贺多给些银子罢了。
徐贺正要说这锭十两的纹银给她抓药,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暴喝,宛如耳畔生雷,差点抱头蹲下。
那壮汉从胸腔直发出一声狂吼,整个人扑将上来,盂钵一样大的拳头,雨点似地朝艾嫂周身打去。他只一拳就打得艾嫂闭过气去,后面便挑肉多处下手,气势汹汹,却打不出人命。
“贼你娘!我家老爷来扶你个贱人,竟然敢推我家老爷!”他大声骂道。
护院这回没有再发呆,总不能眼看衣食老母被人这般殴打,登时操起板凳冲了上去。那壮汉不进反退,柱子一样的双腿用力一蹬,人已经冲进了那群护院之中。他打艾嫂是留着力的,打这些护院,却是力道尽出,三拳两脚就将几个护院打趴在地,惨叫连连。
牛大力本是想要帮忙的,刚握紧拳头要冲上去,人家这边已经完工了。
——佩服!
他郑重地朝那壮汉点了点头。
那壮汉偷偷朝他一笑,转过身又换上了一副乖宝宝的模样,柔声问道:“老爷,要打死几个出出气不?”
徐贺哆嗦了半天,终于摇了摇头:“不、不必……”
第363章 大小
艾嫂就算是十辈子眼瞎,总也看出这壮汉随从并不把徐贺真的当回事。她虽然猜不到更深一层,却不相信一个真正的浑人能如此精妙地拿捏时机,并且翻脸比翻书还快。她本来怀疑是仇家派来的,但想想仇家又如何能够在徐贺身边安插随从呢?也饶是她久在江湖,脑中灵光一闪:娱乐从业者最大的仇家,不正是客人家里的大妇么!
——哼,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只要叫你拿不住机会发作,一样能留住恩客!
艾嫂心中腾起一股战意,麻溜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脸上一变,竟然透出几分端庄的模样。她道:“徐老爷,奴家身上染了酒臭,真是唐突贵客,这就进去更衣再来伺候。您老随意。”
徐贺也怕身边这浑人再闹出什么事来。若真是家里的奴仆,他早就劈头盖脸打上去了,却不知他在仁寿堂是何职司,若是真的动手,是否会引来麻烦。常年的小商人心态让他进退维谷,幸好艾嫂求去,当即顺水推舟道:“去吧,去吧。”
艾嫂走到门口,自度安全了,方才冲地上的护院道:“都快起来,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来人,速速再为徐老爷置办一席酒菜!”说罢方才福了福,去换衣服了。
那些护院视壮汉如虎狼,吓得连滚带爬出了门,嚎都不敢嚎一声。
壮汉捏着袖子给徐贺擦了擦圆凳,面露讨好之色:“老爷,您坐。”
徐贺强忍心中愤怒,坐了下去,正话反说:“你很好。”
“谢老爷夸奖。”壮汉好似没听出来一般。
“你姓甚名谁?在仁寿堂是何职司?”
“小的刘峰,是仁寿堂护院队的护院。”
“是你们佐哥儿派你来的?”
——派你来捣乱的?
徐贺斜眼看刘峰的表情。装模作样命人递碗茶来。
刘峰道:“是萧总监安排的差事。”他笑道:“小的何德何能,能叫佐哥儿派差事呢。”
徐贺刚刚接过茶碗,闻言心惊:仁寿堂随便出来个人都有这样的横劲,我那不孝子势力还真是不小!他手一颤,茶碗盖子一斜,茶水顺着杯壁晃出来些许。热水落在杯托里。正好浸没了徐贺半个手指甲。
徐贺吃烫,连忙换手,却觉得脑后生风,心道不好。
刘峰明明一个八尺壮汉,竟然身轻灵活,两步跨到递茶水的龟公面前,一脚踹在那龟公胯上。龟公还没反应过来呢,人已经躺在地上了。他也曾碰到过不少脾气暴躁的客人,上来就踢就打的也并非没有。并不惊惶。正当他要跪起身来求饶,却见眼前一黑,铁塔一样的巨汉扑到面前,拳头就往大腿臀部招呼,真是拳拳到肉,痛得他连哭号都不敢。
“竟然敢伤了我家老爷!”刘峰瞪着铜铃一样大的眼睛,发出震耳欲聋的狮子吼。
龟公是个惯常挨打的人,身上再痛都能忍得住。却被这一吼之下,震得心神恍惚。眼泪鼻涕不能自禁地流了出来。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才闻到屋里有些异味,再一抹下身,湿热湿热一滩。
原来还是吓尿了。
徐贺已经看不下去了,在那龟公发懵的时候走出了客厅。他站在檐下。看着四周一圈惊弓之鸟般的护院,重重叹了口气。
“老爷对他们可有什么不满?要不小的把他们的屋子拆两座,为老爷出气!”刘峰跟了出来。
徐贺脸颊肌肉跳动,僵硬地扭过头,道:“我懂你的意思。你就是想来搅局吧!”
“老爷说的哪里话,萧总监对小的说:一要听老爷吩咐;二要保护好老爷周全;三要看顾好银子。我看这些贼鸟各个都不是好人,得提防他们害了老爷。”刘峰说得无比诚恳。
徐贺整张脸都团在了一起:“你分不出打情骂俏也便罢了,喝茶沾点水算什么事?就值得你打打杀杀的?你还说不是故意来搅局的?”
“老爷容秉!这些人最惯常用小性儿。先弄些好似无关痛痒的事试探恩客脾气,若是碰上老爷这样脾气好的,便明里暗里要占老爷便宜。老爷您想,谁家泡茶泡那么满?还不是恨老爷叫他干活,故意在这小处报复老爷!”刘峰言之凿凿,只看他那一脸郑重,简直让人觉得无可置疑。
徐贺有一刹那都觉得自己好像错怪了刘峰。
“你当我傻子么!”徐贺跳了起来。
刘峰脸上带着笑,看了看徐贺脚下的石灰砖。猛然间出脚如电,重重一跺,暗中运上了全身的劲力。脚跟落处发出咔嚓一声清响,砖面上登时裂出一道龟纹。“这砖定是惹了老爷不悦,小的帮老爷出气。”刘峰恍然无事道。
徐贺看着地上的裂纹,又看了看刘峰,很想说一句:我看你不悦……
不过终于还是没有吐出口。
艾嫂换了一套不太露肉的衣服出来,见徐贺站在檐下,便去招呼:“徐老爷怎地不坐里面?”她顺着徐贺的目光一瞥,看到了地上的裂纹,双腿一软已经跪在了地上:“老爷有何吩咐,奴家定然照办。”
徐贺想若是吃饭,恐怕还要惹出更多麻烦,但是就这样走了却不甘心。他道:“算了,随便弄些点心来,我先去玩两把。今日玩的客人多么?”
艾嫂心道:赌钱总没有什么可以挑刺的了吧?连忙道:“多,多,正好有一批浙江来的豪客,嫌奴家这儿没有能够对赌的金主呢。徐老爷正好叫他们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
徐贺本就是冲着羊牯来的,顿时心情好了不少,正要穿堂而过,脚下却是一顿,回头对刘峰道:“赌桌上没父子,你若是再小题大做,我便要你好看!”这话说得声音不小。却更应了色厉内荏的老话。
刘峰嘿嘿一笑:“我不懂赌桌规矩,只听老爷的话。”
——难道是我叫你掀桌子打人的!
徐贺后槽牙发痒,道:“若是再来搅我兴致,莫怪我赶你回去!”
刘峰也不答话,只是憨笑。
牛大力看在眼里,心中暗道:这人嬉笑怒骂抹脸就来。能打能扛,不知什么来头!佐哥儿竟然连这种豪杰都能招揽麾下,这不是要逼死我们打行么?
他也不多说,默默跟在后面。他的任务除了要策应刘峰,有时候还要推推手。
从一进过二进的月门前,原本看门的护院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徐贺轻车熟路进去,果然听到了里面传来浙江口音。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院子里点了灯笼火把,摆着八张赌桌。一个个壮汉围着桌子吆五喝六。有喊大小豹子的,肯定是在掷骰子;有喊天王地杠的,肯定是在推牌九;还有打双陆的、转轮盘的、打马吊的,不一而足。
徐贺对掷骰子押大小情有独钟。这游戏十分简单,不费脑子,而且短频快。哗啦啦一阵响,银子便拿出拿进,十分刺激。他走到赌桌前。艾嫂当即示意护院上前帮他腾个位置出来——若是让刘峰动手,不知要闹成什么结果。
那两个护院还没来得及上前。只见刘峰已经抱着银箱硬撞开两个高大的赌客,不管不顾将三四十斤的箱子往赌桌上一砸:“我家老爷要玩,玩不起的,滚!”说着,他掀开箱盖,露出里面的银锭。又拿出一锭砸在桌上:“十两一局,上不封顶!”
十两开一局骰子,这已经算是豪赌了。
其他赌客有冷着脸散开玩别样去的,也有留下笑呵呵看热闹的。
艾嫂连忙命人给徐贺搬了椅子坐着玩。
徐贺初时还觉得挺有些虚荣,坐下之后才发现这一桌就成了他跟庄家对赌了。那庄家还不知道外间发生的事。只把刘峰看做一般的豪奴,并不以为然,仍旧用平素慵懒的声音唱到:“买定离手!”说着便摇起了瓷盅。象牙的骰子撞在青瓷壁上,发出清脆如铃的一串响声。
徐贺假装听了听,将一锭银子扔在了“大”字上。
就他一个赌客,庄家自然也不用多等,猛地将赌盅往桌上一落,旋即开盅唱道:“一一三——小!”说着,一手已经麻利地取了七齿铁筢子,将那十两银子搂到身前,拨入下面的银筐里。
大赌场用筹码,小赌档用现银。此刻那银筐里的银子已经有了薄薄一层,听到这大锭落下去的声响,庄家不由露出一丝笑意。光阴如金,多开一盅就是多一笔收入,不等余音散去,他已经再次摇响了赌盅,抑扬顿挫地唱着:“买定离手咯——!”
徐贺取了一锭银子,再次扔在了“大”字上。
“开!一二三小——!”庄家边唱边收银子,动作一气呵成。
旁边有赌客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