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明凡有些慌乱——佐哥儿怎么就把这事揽过去了呢!
徐元佐推了推姜汤:“别等凉了。快喝。”他又抬头道:“嗳,那个谁,准备几件冬衣给明凡换上。一点眼水都没啊。”
那个谁——茶茶满脸通红地跑出去准备衣服了。
邢明凡捧起姜汤,热气扑面。他小口小口喝着,泪珠已经滚落下来。
这个干巴得有些枯燥的故事,让不少人都听出神。罗振权直等邢明凡走了。方才缓了口气,见徐元佐盯着自己看,不解道:“怎么?”
徐元佐笑道:“听了有何感想?”
罗振权觉得感想很多,如果不是这少年坐在自己面前说这些话,根本不能相信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人。这算是忠勇可嘉。还是脑子一根筋?是坚持不懈,还是倒霉到家?种种思绪在心中转动,到了嘴边却说不清道不明,只有一个字可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干!”
徐元佐评价道:“很传神。”
罗振权挤眉弄眼:“我头一回见你,就觉得你有些……异于常人。”他本想说“脑袋有坑”,不过想想还是不能口无遮拦。虽然佐哥儿不会像那些海主一样翻脸无情把他扔进大海喂鲨鱼,但是得罪上司总是会有报应的。
“也难怪你能招徕一群异于常人的人……不对,好像是常人到了你手下,就异于常人了。”罗振权品味着,又有些心惊:我自己不会也异于常人了吧?
徐元佐果然笑道:“你也异于常人么?”
罗振权摸着下巴,有些不确定道:“我、还没吧?”
徐元佐站起身,走了两步:“在我手下,只会异于庸人。因为我让他们看到了生活是可以改善的,人生是可以创造的,未必只有庸庸碌碌走上一辈人的老路。人有了精气神,自然不同于周围的庸人。其实你把他们放到县学里去看,会发现差距就没那么大了。因为县学府学里的书生们,大部分都有自己的精气神,科举就是能改变他们人生的大机遇——虽然我觉得科举对绝大部分人来说都是桩亏本买卖。”
罗振权品了品,觉得徐元佐说得有些道理,道:“虽然你所言不假,但是你刚才跟人说做官……这就有些假了吧?他还能去考科举?”
徐元佐笑道:“谁说只有科举才能做官?”
罗振权一愣:“我大明也能买官?”
“官不能买,但是可以捐监。当然,例监名额也有限得很,我不可能给所有人都捐个监生。而且监生出来去做个教谕,撑死了知县,能有什么出息?”徐元佐笑道。
“那所谓做官……”
“咱们要去的台湾,尚未收归版图,只有闽海海商们建的私港。若是咱们在彼处开垦,招募百姓,征收赋税,是否需要人管着?”
“那也不是官啊!”
“等势力坐大,朝廷要么给官招安,要么册封个宣慰使之类的土官,算不算官?”徐元佐道。
罗振权道:“还能这样!”
“还有更快的法子。”徐元佐道:“咱们只要有足够海船,去婆罗洲、爪哇,借个土人国王的名头请求封贡,直接就能列土建国了,算不算官?”
罗振权嘴角抽了抽:“哪有那么简单,当年汪五峰多大势力?朝廷还不是斩了他。”
“那一是他没走对路,自己要海外称王,形同叛逆。其二,滋扰沿海,被势家所恨,还想朝廷招安他?”徐元佐道:“他若是占据海外一岛,攀附、或者直接编造个祖宗,譬如就说是南宋遗民。如今仰慕圣化,请求内附。再打通礼部到内阁的路子,封个国王有何难哉?”
徐元佐笑了笑,指了指自己:“我就有这个路子。”
罗振权觉得胸口有些闷,却不能否认徐元佐说得是事实。作为一个经年老海狗,他听说过安南立国的故事,好像原本是个中原大将领兵过去的,如今朝廷不是照样也认了。还有风尘三侠中的虬髯客,入扶余国自立为王,同样令人神往。
“你真有心如此?”罗振权忍不住问道。
“当然。”徐元佐笑道:“南海往南,还有很多岛屿不为人所知呢!到时候就装傻说不知道蒙元已经灭了,如今听说日月重开大宋天,希望能够回归华夏正统,哪还有什么问题。”
罗振权充满了希冀:“那我也能当官了!”
“看你表现。”徐元佐故作正经道:“说不定就让你当个国王呢。”
“那你呢……”
“小小土王,我还看不上。”徐元佐自信道。
“我看得上!”罗振权一本正经喊了出来。
第372章 长乐
海船从上海出发,出长江口,一路向南。这条航路是每年都要走的,主要是将江南的商货运到闽粤,然后转运东西洋。在有限的开海令之下,在浙江海面上航行还面临着通倭的指控,所以船队经过舟山时,不得不做好被拦截的准备。
一旦被拦截,要么斩草除根,将水师杀个干净,要么银弹开路,随机应变。好在徐元佐这回运气不错,并没有遇到舟山水师出来拦截。实际上这也与徐元佐要求走外洋有关,当前的技术条件不可能大面积封锁海域,只能有限地监督航道。
这种行船方式很让船上的火长不悦,因为脱离了针路就意味着失去航道的危险。外洋的洋流、天候、海底暗礁全都是未知数,而且跟沿海航行比起来更是绕远。这种吃力不讨好,只为了避开水师拦截的行为,在火长看来简直是要钱不要命。
徐元佐却是希望在比较安全的航行范围内进行航海锻炼。这回三艘船上带了不少海事学堂的学生——这也是罗振权在这里的主要原因。这些学生入学时间尚短,但是航海经验却不少,所以能够早早拉出来实践徐元佐和李腾整理出来的航海术。当前的航海术还没有六分仪之类的高端货能用,主要是复制了明初大航海的一些实用技术,为制定航海手册做准备。
即便如此,花费的钱财就很不少了。因为官方档案被弘治名臣刘大夏藏匿了,只能从匠户、船工手中套东西。如果不想破坏名誉硬抢,就只有用真金白银去买了。即便如此下本钱,得出的成果也只给徐元佐一种“或许能行”的感觉。
徐元佐记忆中有一部电影,其中一个人物靠一副眼镜、一支圆珠笔,还有别的什么小零碎。就做成了一架简易六分仪。当时并不觉得这个情节有什么特别,但是现在看着水手们用牵星板,心里还是有些羡慕。他真不想什么都等到牛顿来解决,听说牵星板和六分仪的原理差不多,就是不知道这些水手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完成改进。
——是否需要再设个奖金呢?
徐元佐心中暗道。他现在就像是个农夫,无法拔苗助长。只能用尽一切办法给土地浇水增肥——也就是用银子砸。可惜还是得靠天吃饭。
船队越过舟山,再次看到陆地的时候,就连火长都不敢确认这是哪里。因为他不知道经纬度,而且远远看到一片陆地,连是岛还是大陆都难判断。
“是基隆。”徐元佐道。
“鸡笼?”罗振权站在徐元佐身边:“那是什么地方?是岛?”
徐元佐眯着眼睛,道:“咱们之前在东面发现的岛屿,应该就是从琉球一路延伸下来的岛链,所以这里应该是台湾岛北端。这里的土人叫鸡笼社。”
罗振权看妖怪一样地看着徐元佐:“你怎么啥都知道?”
“有空多读书,少去勾栏行院。”徐元佐道。
罗振权不以为然。他这个年纪。儿子都该能上船了。可惜之前他是破落户,没人肯要他。现在他成了小地主,又开始挑姑娘。年纪大的看不上,寡妇看不上,妓女从良看不上……可又没富到让良家少女贴上来,只能去勾栏行院解决问题。
火长很快就上来请示该如何转向。
如果现在转东,则沿着台湾岛外洋南下,直达吕宋。如果转西。则进入台湾海峡,沿途要经过几个“海商”控制的港口。
徐元佐首站是去福州府长乐县。自然要转向西面。
长乐县是郑岳郑老师的老家,父母妻子都在家中。对于徐元佐而言,这就是他的第二个家——师徒如父子可不是说说而已的。巧的是,长乐是福州门户,更是远洋要地。在嘉靖海商大闹东海的时代,这里更是走出了无数水手、船长、海主……是徐元佐不得不来探探深浅的要地。
福建是个多山多水少田地的“穷省”。但是因为海贸的缘故,从北宋就成了科举大省。只说长乐县,嘉靖一朝就出了十三位进士!这应该是与海贸发达大有关系,在明朝读书科举可是十分费钱的。
如果按照福州府算,进士的数目就更惊人了。郑岳出身在这样一个科举之乡。觉得华亭文风孱弱也就理所当然了。
船队从台湾转西,两日之后遇到了渔船。探问之下才知道已经走过了,于是再艰难地逆风北上,在沿海找了熟悉航路的渔民领航,总算平安到了闽江口的长乐县。郑和七次下西洋,每次舟师往返,都是先在此停泊:一则等候季风开洋;二则补给、招募水手和修造船舶;三则祭祀海神以求庇佑。停泊时间少则数月,多则半年以上。
“太平港南北两岸各有东西走向的山脉为屏障,正是候风良港。当年吴王夫差就在此造船,所以古称吴航头。”火长进了太平港,总算松了口气,对徐元佐这位东家也就客气了许多,自觉介绍起长乐历史来。
徐元佐听得颇有趣味,又经火长指点,看到了郑和兴建的天妃行宫。
“听说郑和曾在此造巨舰,如今长乐还能造么?”徐元佐趁着彼此都在兴头上,直接问道。
那火长略一迟疑,道:“巨舰巨到什么程度就难说了,不过三桅大船这里是能造的。”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也得有些门路。”
徐元佐笑道:“只有银子能寻到路么?”
火长认真地想了想:“难。”
徐元佐并不失望。他知道福建地方宗族势力极为强大,姻亲血亲相互交杂。长乐人靠海吃海,哪里会有闲暇给外省人造船?真要有好的船材造巨舰,肯定也是紧着本乡本土的海主。
太平港洋面开阔,不愧为聚泊的好锚地。徐元佐等人分乘三船,随从护卫、医生、搭乘的商客,足足二百多人。分了好几批才全部下船,从河南渡上岸。
岸上便是河南、河阳、河下三街,形成闹市。街边商馆铺面林立,南北商客往来,热闹更甚华亭。
徐元佐本以为华亭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不过比苏州逊了一筹。谁知连福建的长乐也比不上,自己真是当了一回井底之蛙。他站在街面上一望,随便挑了家打着酒旗的铺面进去,坐定叫菜。罗振权紧随其后,见商家不懂官话,又用闽南语重复了一遍。其他水手则负责往下搬运礼物。幸好徐元佐不惜血本地给郑岳家备了一份厚礼,这才没有出丑之虞。
“看来要走海还得学会闽语。”徐元佐笑道。
罗振权道:“闽南话在海上就跟官话在陆上一样。当年的大海主虽是徽、浙、闽、粤皆有,但是越到下面,福佬就越多。大家都说闽南话。”
“广东呢?”徐元佐问道:“广东人不多么?”
罗振权道:“浙东、闽南都是穷山恶水的地方。只要能挣口饭吃,干啥都乐意。广东那边水土丰茂,等闲人家谁肯下海。”
徐元佐想想也该是如此。人总是偏安的,像他这样可以安生当个地主,却偏偏要一门心思经营商业,在旁人眼里恐怕也是一朵奇葩。
两人正说着话,便有人上来打探消息。这些人或是私牙,或是商馆的伙计。说话都不甚客气。主要是看客人反应,若是被他们压住了。后面难免要吃亏。好在罗振权是个老海狗,什么场面没见过?徐元佐又是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模样,让人吃不准深浅。有两个私牙益发用力,想探个虚实,周围几桌的护卫已经起身围了上来,吓得他们连忙道歉。逃也似地跑了。
徐元佐取出老师给的地址,道:“别太吓坏了人家,咱们还需要有人引路呢。”
罗振权起身道:“这个容易。”他走到街面上,用福州话喊了一嗓子,登时围过来好几个闲汉。叽里呱啦毛遂自荐。
徐元佐看着有趣。他从到大明这个世界之后,还真没见过“矜持”和“畏缩”的民风。
罗振权不一时就领着个年轻人进来了,道:“佐哥儿,这人是本地土著,知道郑大令家。”
徐元佐点了点头:“如此便好,等礼物都上了岸,叫他带路。咱们先吃些喝些,到了恩师家里都矜持一些。”众护卫纷纷大笑。
主人家笑得更欢畅,他是真的害怕一群人坐了几张桌子,却只喝两壶茶。
这回陪同徐元佐出来的“秘书”并不是梅成功,而是程宰之子程中原。因为船大,他倒是没有晕船。只是多日航行,踩在陆地上人有些晃。他安排好礼物的事,方才带着邢明凡进来,正要找桌子坐下,却见徐元佐朝他们招手。
“中原,等会吃过了,先去街面上找个宅院,让大家都安顿下来。咱们恐怕要住大半个月。”徐元佐吩咐道。
“是。”程中原对于闽南话有些心虚,硬着头皮答应道。
徐元佐又对邢明凡笑道:“这一路上你就跟定这位哥哥,好生学学。”
邢明凡郑重道:“遵命!”
徐元佐和善地笑了笑,见店家呈上了各色福州美食,不由食指大动,率先吃了起来。他在船上虽然饮食不错,但是这回没有常年走海的沈玉君相伴,生活质量还是下降了不少。眼看精致美味的小吃纷纷上桌,自然不会客气。
程中原和邢明凡能跟徐元佐同桌用餐已经很忐忑了,当然不会不识相,倒是罗振权还放得开些。
“这馄饨挺有特色啊。”徐元佐吃了几个透明皮包的福州特色馄饨,觉得胃口更好了。
“这叫扁肉燕,也叫太平燕。”罗振权道:“是来了此地必要吃的。这肉燕皮是猪肉拍出来的,十分费工夫。”
徐元佐又细细品了品,道:“的确不错。他是用什么吊的鲜味?”
现在可不会有味精。
罗振权显然很懂:“高汤,还有糖。”
徐元佐果然吃出了甜味,道:“不错不错。唔!这个鱼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