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先生走街串巷,今日与这家说两句,明日与那家说两句,我商贾之家,口碑口风,全在先生口里。”徐元佐微笑道:“这便是为了省两分银子,却断送了一家气运吧。”
徐母这才嚼出味道来,当即怒了:“你这瞎子,竟然还敢威胁老娘!”
“大娘安心。老朽戴田延,在江湖中也是有些名号的,一生之中从未谤过旁人一句污言。”瞎先生并没有反驳徐元佐,仍旧云淡风轻,颇有高人气象。
“夸也是能夸死人的。”徐元佐接道。
瞎先生戴田延闻听此言,突然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后生可畏,老朽不过想多讨两分银子,竟被看成了处心积虑的小人,告辞告辞。”
徐母见状反倒有些芥蒂,既不甘心给他添钱,又不敢放他走。
徐元佐也站了起来,道:“戴先生,卦金是家慈做主,小子说不上话。小子这里却有一桩买卖,酬金也非小可,想请问先生是否有意。”
戴田延脚下顿了顿,道:“你想学老朽的江湖术。”
徐母愣了一愣。
“只是你当不了官,养不起我。”戴田延道:“你我缘分,还不足以师徒授受。”
徐元佐脸颊一抽:“谁说我就一定当不了官?再说,当官就一定能有钱?”
“你天资过人,却恃才傲物,好蛮力,使勇气。虽待人以功利,但凭着心志坚定,总该能成就你所谓的‘老爷’之属。”戴田延轻轻掐动手指,像是在默算徐元佐的前世今生。
徐母在短暂的窒息之后,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你吹得好大的牛皮!我儿在街上也是有了名的呆肥蠢笨,你却说什么天资过人,恃才傲物,真是可笑!”
戴田延也不多说,拿着自己的东西便朝外走去。
徐元佐却是被他镇住了。
只有两个人说过他“恃才傲物,功利心过重”。
另一人便是养育教导他数十年之久的父亲。
在徐元佐完美的面具之下,无论是三教九流,都觉得他为人谦逊讲礼,有才而内敛。
看来世上终究是有高人的。
知子莫若父,徐元佐觉得父亲看透他的真面目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被另一个时空的算命先生宣之于口,实在有些玄幻。
“你上哪去!”徐母突然厉声喝道。
徐元佐这才惊醒过来,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跟着那戴田延往门外走去。
这倒不是人家用了什么邪术,而是徐元佐实在想弄明白,这戴田延是怎么做到的。
“我跟去看看,绝对不会跟他学卖卦的,母亲放心”徐元佐脚下不停,只是宽慰母亲一句,已经又跟了上去。
戴田延也不理会身后多了一只小尾巴,只是敲响“报君知”,在街上走得不急不缓。他虽然目盲,却凭着一杆竹杖,比明眼人走得还要顺畅。
徐元佐恍惚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一个真有神仙的地方。
戴田延一路走出北大街,又过了放生桥,径直出了朱里。徐元佐也不说话,落后三五步跟着他,一身油汗,脚下毡袜就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泥里。
九月下旬的江南,闷热潮湿,是徐元佐这样的小胖墩最苦恼的时候。
往年这个时候,他总是躲在屋里,绝不肯到太阳底下多走一步。如今却是顶着烈日,丝毫不觉得辛苦。
第005章 流星
戴田延走了许久,日头已经升到了中天。
徐元佐跟在后面,口舌干燥,忍不住地呼哧喘气。
“这位公子,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般的辛苦呢。”戴田延站住脚,缓缓转过身,面对徐元佐。
若不是徐元佐看着那双蒙了白翳的眼睛,真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瞎子。
“我知道自己有恃才傲物的毛病,但又不甘心只做个‘老爷’,故而想求教于先生。”徐元佐喘着气,打了个躬。
戴田延往前走了两步,笑道:“你想金銮殿上唱名?”
“不止。”徐元佐咬了咬牙,吐出两个字。
戴田延面色肃穆起来,道:“若要那般,小老儿教不了你什么,全看你自个造化。”
“先生过谦了。”戴田延道:“我不信有先生这般神乎其神的占卜之术,只想知道个首尾。”
戴田延道:“老朽这套功夫,名为‘盲流星’,你可听说过?”
徐元佐摇了摇头,旋即反应过来,道:“并未曾听说过。”
戴田延并不意外,道:“江湖中也有不少人知道这套功夫,都以为是瞎子们混饭吃的本事。其实这‘盲流星’却真不是占卜之术。”
徐元佐精神一振,看了看日头,道:“先生,如今烈日当空,不如先折回朱里,学生做东,请先生饮一杯。”
戴田延却道:“此地甚为开阔,四下无人,最不用担心六耳听闻,正好说些秘事。”
“是,学生孟浪了。”徐元佐连忙认错道。
戴田延道:“这套秘术讲究察言,听气,辨风,探水,口舌,攻心。愚夫愚妇以为是占卜之术,其实一切奥秘尽皆在他们自己身上。你在屋中偷听动了心,整理衣巾出来,又不立即下楼,反倒在楼道偷听,种种般般,已经将你的心性、习惯,诸多过往告知于我了。”
徐元佐就像是窥视了魔术的奥秘,一旦说开了也并不灵异。不过他此刻却又有些疑惑,戴田延不愿六耳相闻,为何如此细致地告诉自己呢?这帮跑江湖的,不都应该故作高深说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么?
“你现在就在疑惑,为何我说得如此细致,是也不是?”戴田延笑道。
徐元佐一愣,道:“是。”
“因为你就是流星。”戴田延道。
“请先生明示。”徐元佐可不会跟人打机锋。
“天上星辰有数,各居其位,却有流星之属,来也无凭,去也无迹,璀璨一时者有之,影响千年者亦有之。”戴田延缓缓道。
徐元佐微微颌首:恐龙灭绝不就是流星撞地球么。
“生民之中的流星也是如此。”戴田延道:“我听你脚步、呼吸、吐纳、声线、语调、动作、反应……无不是应该出生豪门,自幼蒙训,而面貌方正,身材修长,目光犀利,不能受辱。这些都不是刚才那个门户能够教养出来的。”
“呵呵。”徐元佐尴尬一笑,这说的分明是二十一世纪的自己。
“而你现在嘛,却是精气涣散,面带憨相,心宽体胖。”戴田延又笑道:“令堂大人还说你以呆肥蠢笨闻名街里。”
“呵呵。”徐元佐又是一笑,心中暗道:这之中自然有我也说不清的缘故。
“你说这种情形,是否与天上流星相似呢?”戴田延回到正题。
“的确是乱了位置。”徐元佐话中有话,扯回自己的正题:“先生是否能传我这套秘术?小子日后发迹,定厚报先生。”
“可以。”戴田延此刻格外好说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道:“将这药抹在眼中,一日三次,三日之后便可以了。”
“便可以了?”徐元佐大奇。
“便可以成个瞎子了。”戴田延正色道。
徐元佐刚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道:“先生玩笑了。”
“瞽者善听。若是不瞎了双眼,只会被这世上表象所迷惑,如何开得心眼?”戴田延道:“你若想学这秘术,不瞎是不可能的。”
徐元佐收回了手,道:“抱歉得很,小子虽然对这秘术心里羡慕得很,却不愿付出这般大的代价。”
戴田延收回瓷瓶,笑道:“可见你我果然无师徒缘分。”
“是,在先生看来,能窥视天地奥妙,人心机变,怎么都比一双眼睛值得多。”徐元佐犹不死心,道:“先生,师徒是当不成了,不知能否攀个师生的缘分。”
“那不一样么?”
徐元佐见戴田延并不离去,显然是想听听条陈,悠然道:“师徒如父子,我是给您老当儿子的。师生嘛,一个给钱,一个传授,因财施教吧。”
戴田延笑了:“你既无心看尽人心机变,何必学我这手艺?”
徐元佐正色道:“先生,世间行走,无论是生意买卖还是官场沉浮,只是‘做人’两字。若是我能一眼看穿此人心腹来历,简直如同手持利器,势不可挡啊!如何能让我不动心?”
戴田延道:“若只是这点上,你本身天资也已经足够了。日后只需要在人来人往中,把一颗心恒定,自然洞若观火。”
徐元佐微微皱眉,咀嚼这个“把心恒定”的意思。
“你若是有个强势的家门,自然可以恃才傲物,高歌猛进。”戴田延道:“但若是没有,则只有小心谨慎……对了,你那呆肥蠢笨,正是不错的护身符,遇事反应慢些,心自然就能定住了。”
戴田延又道:“这就不收你的问金了,算我白送的。”
“小子却之不恭。”徐元佐躬身谢道:“其实也是小子没钱,日后若是有缘再见先生,必当重谢。”
“无妨,无妨。”戴田延轻轻摆手,转身要走。
徐元佐突然心中一动,追问道:“先生,既然是听闻之术,为何知道我父亲在小暑前后出发,月底月初便归呢?”
“你当真想知道?”戴田延道:“这可不能白送。”
徐元佐道:“可赊账否?”
“五两银子。”戴田延道。
“可以。”
徐元佐对自己未来颇有信心,并不觉得自己付不起这五两银子。而且只要付给了戴田延,两人之间便有买卖往来,这缘分自然就更深了一筹。说不准什么时候还要借助这位民间异士呢。
“令尊的确是小暑前后从西安回来,不过他在南京办事拖延了,前几日才交割清爽。又因为苏州有个好友,邀他去小住数日,这便是月底月初才回来的缘故。”戴田延道:“若非如此,现在也该到家了。”
徐元佐更加奇怪了:“先生这也能听出来?”
“自然。”戴田延面色不改:“我在船上听他亲口与人说的。”
徐元佐差点颈椎脱臼。
“正好顺路做趟买卖。”戴田延毫无愧色:“你该能明白的。”
“明白,小子明白得。”徐元佐轻轻抹了抹额头的汗。
戴田延朝徐元佐一笑:“这便告辞了,日后有缘再见。”
“先生一路走好,日后再见。”
徐元佐目送戴田延健步离去,长长出了口气。他望向自己的身体,颇有些不满地捏了捏肚子上的肥膘,又是长叹一声,缓步朝家走去。
一路上细细回想戴田延的话,徐元佐越发信了人不可貌相。看似平平无奇的一个老瞎子,竟然真个洞微烛幽,而且心性坚韧,即便所见所闻与常识相悖,仍旧能够包容在心,不慌乱,不自疑,这也算是修为高深了吧。
再想想自己当年有父母家族帮衬,看似白手起家,其实不过因人成事,辛苦或有之,艰辛实在谈不上。
真正要白手起家,那是何其艰难?
首先得忘记过去,专注于现在的身份,哪怕不得不匍匐前行,也不能放弃对未来的渴望!
第006章 陆夫子
徐元佐回到家中,母亲总算松了口气,也没再提那瞎先生的事。
等徐良佐回来一家人便吃了午饭。因为姐姐今日去人家家里帮做针指,主家管饭,所以不用等她。
等吃了饭,门外来了一人,高声叫道:“徐家大娘,有信来。”
徐母连忙出来,取了信,请送信小哥进屋奉茶。那小哥另有要事,给了信便走,并不耽搁。
元佐良佐兄弟两都猜到是父亲来信,一个兴奋不已,要为母亲读信。另一个颇为淡漠,自然就是徐元佐了。
即便是以前的徐元佐,对父亲也不甚热情。这年头的行商终究是辛苦活,二月出门十月归,若是误了行程,还要在外过年。能有多少光阴跟家人孩子相聚?
“父亲说:过得几日便要回来了,最迟不过十月头里!”徐良佐兴奋道:“还说这回纯彩不少……纯彩是什么?”
“盈利。”徐元佐接了一句,又道:“看来瞎先生还是算得准的。”
徐母面露两难。若是瞎先生算得不准,她过两日也就忘了。可偏偏那瞎先生还算准了,那自己死抠人家两分银子,日后莫非真要断送一场富贵?
“你追出去,他又怎么说?”徐母问道。
徐元佐不以为意道:“也没说什么。”
徐母也没追问,只有徐良佐在一旁追问:“盈利又是什么?什么瞎先生?”
徐元佐懒得跟小屁孩解释,一把按住良佐的头顶,往楼梯方向一转:“吃了饭也歇了这么久,快上去背书!”
“你自己不读书了,就知道叫我背书……”徐良佐不乐意道。
“如今全靠你读书改换门庭,你再懒些,咱们家连个撑门面的人都没有。”徐元佐边说边推着弟弟上楼,其实也是自己想逃开母亲罢了。
徐母却没这么想,径自往后门河里洗碗筷去了。
两兄弟到了楼上自己屋里,徐良佐一眼看到桌上的纸墨,抽出一张道:“咦,大哥的字……”
徐元佐要紧的笔记已经都藏好了,也不怕他看,只是催道:“闲事少管,快些温书,我帮你查记。”
徐良佐放下纸,有些意兴阑珊,道:“哥,昨日你说的读书有三难,那岂不是我也读不出来了?虽然我天资比你好些,但是家学、用功,都还是比不了人家。”
徐元佐一撇嘴,暗道:你天资比我好?比我这个人形计算器好?还是你也知道后世四百五十年?
“读书有三难,却又有一大助力。”徐元佐还是温言对弟弟说道:“有这助力,哪怕天资平平,家学不足,只要肯用功,就必然能考上。”
徐良佐眉睫一颤:“大哥所说是何助力?”
“银子。”徐元佐笑道:“只要有银子铺路,你又肯用功,自然能买来各色艺文以作参考,聘请高明师范指点迷津。”
“家里哪得那么多银子。”徐良佐叹了口气。
“日后挣钱的事我来。你就安心读好书,做好官,荫蔽家里吧。”徐元佐道:“等你能顶梁立柱了,我再去进学。”
徐良佐尚未解开心结,已经被哥哥按在了高凳上,就要拿笔给他默写。
“对了,哥哥,夫子说你就算不读书了,也该去跟他打个招呼,哪里能够说不去就不去的。”徐良佐接过笔,嘴里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