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父母?”徐贺一愣:“你见了知县老爷?”
“哥!你见到了知县老爷?知县老爷可是进士么!”徐良佐闻言也凑了过来,满脸地兴奋。
“戆大,我大明的知县当然都是进士。”徐元佐轻轻在弟弟后脑轻拍一记,又道:“当日郑老爷与徐大公子游园,将我唤去问了些话,看样子是要提携我的。”
徐贺连声叫徐元佐将当日的事细细说来,边听边啧啧称羡,口中只道:“你小子好命,如此肯定是能取了的。”
徐元佐看出了父亲的羡慕,乃至于带着嫉妒,不由深感无力。
“也还得好好用功才行。”徐元佐顿了顿:“所以儿子想明日就回夏圩去。”
徐贺突然被触动了心弦,回忆起自己当年读书时候的情形。那时候他还不曾背上败家子的名头,整日里读书写字,过得虽然平淡,但是体面而悠闲。过了县试之后,对科举之路平白多了一份遐思,以为闯三关,中两榜乃是命中注定的事。
那时候还迎娶了沈家女,也是名动一方的大美人。
当真是:人间好事皆归子,日下清名不愧儒。
如今美人已经在锅灶边消磨得村中蠢妇一般,而自己却成了人嫌狗弃的浪荡子。若不是这个半孝不孝的儿子,今年给祖宗的猪头恐怕都买不起了。
徐贺又看了看自己的长子,好像苗条了些,想来他在外人面前风光,回过身还是得努力做事的。谁能不把汗水流在暗处,就轻而易举地成事呢?
一念及此,徐贺对徐元佐的忤逆倒也释然了许多。乡中多少农家,儿子还敢跟老子动手呢。礼不下庶人,如今家业已经破落到这等地步,还去挑儿子的礼作甚?只要能把银子收回来就好。
“好,你去好好读书也好。”徐贺道:“你这差事一个月多少银子?听说你拿了东家二两奖金被你全都散了出去?你倒是奢遮了,这么大笔的银子竟不拿回家!”
徐元佐早就知道这种事会传遍朱里,根本没有打算解释,道:“是有这么回事。”
徐贺等了等,见徐元佐竟然就此转身走开了,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心中冒起一股鬼火,猛然大声喝道:“这家里谁做主!”
徐元佐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到屋后去看水了。
只有面对微波粼粼的河面,他才能静静发呆,在脑中勾勒出自己的商业帝国雏形,规划自己的职业道路。而这,正是他纾解内心痛苦的良药。
第074章 家访
“弟弟是太大方了些。”徐文静与母亲坐在厨房的小马扎上,摘着韭菜,略有不满道:“我都跟他说了,家里置办一台织机,过个两年就能大有改善了。他一边说着银子不够,一边却又散给外人。”
徐母闷声不响,只是静静做自己手头的事。
徐文静又道:“娘不是早就说要买台织机么?要不是给他开讲耽误了,也不至于如今这般窘迫。”
一台织机对于徐家可以算是大件了。做工精细的织机在市面上要卖六两银子,即便是惊鸿一瞥的二手织机,也得五两银子。能做织机的工匠不多,所以光是有钱还不行,等排着队等。
徐母本来是准备存银子买织机的,因为给徐元佐开讲才动用了那笔存款。
“你弟弟是个有主意的人,如今家里能不那般拮据,也是靠了他。你别埋怨他。”徐母低声道。
徐文静连忙道:“我哪里是埋怨他。只是、只是一下子就散出去那么多,太心疼。”
“银子这东西啊,用哪里,哪里就有光。他若是觉得该用,必然是有好处的。”徐母如今对长子倒是信任得很。能赚到银子是本事,肯把银子拿回家是孝心。儿子有本事有孝心,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如今人心不古,把儿子养成白眼狼的故事时有听闻。与那些不孝子比起来,徐元佐简直就是道德楷模了。
徐文静想想自己如今也是有差事的人,还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钱。虽然办公室里有些尴尬,但终究利大于弊。
“你没回来的这两日,有几拨人上门提亲了。”徐母道。
徐文静脸上一红,咬了咬唇,道:“我还是想留在家里,也好帮衬着娘。”
徐母没有说话。从年纪上来说,女儿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但是家中情况窘迫,江南这边又以嫁妆看新妇,女儿空手过门肯定是要被婆家欺负的。再加上现在女儿还有徐府那边的工钱,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如果嫁出去,可就是婆家的了。
“我看也不着急。”徐母良久方才道:“大弟现在有出息,若是侥幸再中个相公,咱们还要水涨船高。左右十八岁以前嫁出去就是了。”
徐文静声若蚊呐,应了一声,心中却是暗叹:十八岁终究有些老了。
徐家的厨房就在后院,徐元佐隔墙而坐,不期意间就将母亲和姐姐的对话收入耳中。他轻轻吐了口气,将姐姐婚事也放在了日程簿上。有时候他就是如此矛盾,一方面不能忘记以前的父母,一方面又不自觉地将此间的家务事当做自己的事。
徐元佐的安静时光很快就到头了。
街坊邻居知道他回来,挑着时候过来混个脸熟。徐元佐还不能躲开不见,因为他很清楚这些年徐家深受街坊照顾,如今只是有了少许还债的能力。点滴之恩即便无法涌泉相报,也得心存感恩,尽力回报。
受惠时理所当然,得势时忘恩不报,这种人别说成事,就连人都算不得。
对于朱里的街坊邻居们而言,来看徐元佐也是理所当然的。在这个市民社会之中,没有多少“官人”,绝大多数是生活在捉襟见肘之间的广大平民。如果没有徐元佐,他们当然也饿不死,但现在因为徐元佐,他们却有机会过得更好。
顾水生家里就是典型。他家里很早就托了陆夫子帮忙寻个差事,希望日后能够成为一个账房或是掌柜。
顾水生也相信自己读书就是为了成为这样的人,而且一旦能够成为这样的人,也就算是走到了人生的巅峰。不知道多少次,他都盘算着三年学徒,三年伙计……最终成为掌柜。即便他还年轻,但也经受不住三年三年又三年的打磨,总有些气馁。
直到徐元佐将他带到了夏圩,将他任为部门主管,曾经遥不可及的人生理想突然近在眼前,整个人生都鲜活起来。
当顾水生拿着银子回家的时候,整个顾家也都轰动起来。
如果东家仁义,学徒也会在年底的时候拿到一些额外的补贴,但绝不会多。而徐元佐给的可不是补贴,而是工钱。
既然是工钱,就是一门稳定的收入。顾水生出门只有一个多月,竟然挣回了五钱银子,瞬间就成了家里的经济支柱。就连一向对他没有好脸色的父亲,都变得和蔼了许多。至于那些弟弟妹妹,更是满眼崇拜地仰望他了。
于情于理,顾水生都必须要感谢陆夫子和徐元佐。他一回到家,就已经买了几色点心、酒肉,送到了陆夫子家,算是走了过场。重点还是在徐元佐,所以他固然是空手过来,却无比用心,甚至连衣服都换了新的。
徐元佐正头痛家里络绎不绝的闲杂人等,见到顾水生,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水生,你来了?我正要去你家拜访呢。”
顾水生一眼扫到了那些街坊邻舍,当即会意:“我就是怕元佐哥哥忘了,特意来接的。”
徐元佐冲众人打了圈躬,将主场扔给父亲,快步与顾水生朝外走去。
两人刚到外面,徐元佐便道:“众乡邻倒是照顾得很,就是我实在不善交际。”
顾水生知道所谓“不善交际”只是托词,真正的意思是“不值得交际”,只是微笑道:“我也正好请得元佐哥哥到家里坐坐。”
徐元佐道:“我倒不全是为了脱身。原本我也有去几位同事家里走动的意思。”
顾水生意外之余也有些感动:“元佐哥哥真是仁义。”
徐元佐微微摇头,表示不敢当。其实他只是想家访,看看手下干将的生活环境,父母人品。这些东西是影响少年成长的重要因素,就算本人平日掩饰得再好,终究不可能布置一个全家参与的假象。
顾水生家并不远,就在另一条街上。
徐元佐随他来到一处普通民居,家门大小与徐家相仿,但是推门进去却完全不似徐家那样宽敞。
顾水生的四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父母头发花白,显然已经干不了重活了,所以才尤其需要一个新的顶梁柱。他们将底楼租给了陆夫子的儿子存货,一家人都住在二楼,格外拥挤。
徐元佐看了一圈就出来了,对顾水生老实巴交的父母也颇有好感。他拉着顾水生坐在后院河边,看着河面上渐渐稀少的船舶,深沉地说道:“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身边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顾水生坐在徐元佐身边,闻言颇有些震撼,低头道:“哥哥起码已经让我家过上好日子了。这两年来,爹娘第一次能笑着置办祭品。”
“远远不够。”徐元佐凝视着顾水生的双目:“你且等着。”
顾水生一时间脑中空白,竟然只是点了点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075章 时机
徐元佐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但他自信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蠢人。
人类的社会属性早已注定:凡是自私的人,绝不可能成事,甚至可能连起码的社会生活都会受到影响。
让自己的生活得以改善,让家人的生活得以改善,让身边的人生活得以改善……这不是好人独有的想法,而是智者的普遍选择。
有谁愿意坐拥万贯家财,却住在一个臭气冲天的地方,身边满是怨念沸腾的人么?
当然没有,他们会选择移民。
在徐元佐这个时代,移民绝对是自寻死路——欧洲才是真正水生火热的地方,所以他是真心希望带领身边的伙伴走向富裕,让家乡更加富饶,让受益于商业发展的人口更多,社会风气和人文环境也就会越好。
这项工作很有挑战性,但如果因为难度高而退缩,还算男人么!
徐元佐虽然肉身年纪还只是男孩,却有着真男人的灵魂。所以徐元佐在祭祖之后便回到了夏圩,连冬至假期都没有过完。
有这样的经理,自然有学样的伙计。朱里少年们已经从这次的回家祭祖中尝到了甜头,每个人都受到了热烈欢迎。几钱几分的小银子,放在大户人家眼里或许不值得什么,但对于平民家庭而言,却是实打实的改善。
非但少年们自己愿意跟随徐元佐,他们的家人更是百般关照要听从“徐家哥哥”的话。
徐元佐一早要返回夏圩的消息长了腿一般在朱里飞奔,不到晌午就有人来找他,要与他同船过去。等到了徐元佐出发的时候,已经有半数人都收拾好了行李要跟着回夏圩。
原本冬至翌日是河道最为冷清的时候,人人都在家中欢聚,吃酒耍钱,但今年却掀起了一股小风潮。非但在夏圩工作的少年热火朝天地准备回去工作,就连之前迟疑的人家,也打算去探探路,若是果真有传闻中的那么好,就将家里值钱物事押给东家,求徐元佐收做学徒。
“你这么早回来干嘛?”罗振权接到了徐元佐,十分意外:“不在家里多住两天?”
徐元佐微微摇头,道:“这个时节不能浪费,我得到处走走看看。”他又道:“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弄两匹马?如果到村里走访,骑马总比走路强吧。”
罗振权道:“要什么马啊!好马太奢侈,劣马还不如买头好骡子。说起这,沈家村就有人在卖,前两日还插着草标去过礼塔汇。因为那边价钱谈不拢,昨日还来找我,问园子里要不要。”
徐元佐笑道:“当然要。先买个五头,咱俩一人一头。另外三头给下面的业务部,运东西、代步都好。”
罗振权摸了摸下巴:“一头是肯定有的,价钱也合算。五头就得去了再看了。哎,你说要到处看看,是看什么?”
“看地。”徐元佐道:“园子还是小了点,得趁着好时候买些地。”
罗振权微微点头:现在的确是买地的好时候。
临近元旦,一方面洋溢着节日的喜悦气氛,一方面也是穷人最难过的“年关”。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因为各种原因借贷的银子、拖欠的款项都得清还。官府压大户和胥吏、胥吏压甲户、大户和甲户压百姓,从而造成了一年一度的“杀穷鬼”习俗。
那些“穷鬼”为了避免戴着木枷站在县衙门口受罪,家里有什么卖什么,价钱自然是低得离谱,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半买半送了。
买主自然是半抢半买,注定要占大便宜。
这种习俗的源头悠久不可考,但是直到徐元佐穿越的时候,江浙一带仍有“杀穷鬼”的盛事。因为现金流出现问题被银行逼着还债的工厂企业,不得不低价转售原材料和产品,好些的还能够自我安慰“能开得出工资就好”,悲惨一些的老板则是为了筹措跑路的路费。
徐元佐手里有充足现金流,当然要趁着这个时候大肆采购一番。非但要采买一些牲口,尤其是要多买些土地,扩建新园。
当初这个园子的设计初衷是作为徐阁老养老的别墅,现在则是一个高端会所。因为刚刚开业,会员之间还没有密切的联系,基本都是错开使用,所以还没有发生资源分配冲突的问题。
等到明年业务进一步铺开,园子的格局过小就会成为发展瓶颈。
到了那个时候,人家地里多多少少都种了作物,也没有年关的压迫,要想再买就贵了。当然不如现在出去走走,杀杀穷鬼。
事实证明,只有思想家才会考虑阶级感情的问题。
罗振权在数月之前还属于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赤贫身份。然而现在拿了徐元佐的工钱,当上了副理,丝毫不念阶级感情,对于“杀穷鬼”的事,比徐元佐还要积极。
徐元佐回到办公室,一边安排手下少年郎深入田垄调查“市场”,一边亲自操刀,只两天功夫便写好了《新园商业用地规划书》,一式两份誊抄清爽,全都交给了徐诚。
徐诚仔细看了《规划书》,心中暗道:果然是会挑时候,这时候买地多半能省下不少银子。他比徐元佐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