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证家庭稳定也就等于保证了自己的后院不会着火。
徐贺从来没想到儿子会对礼制社会的绝对父权进行挑战——当然,他也没有“父权”这个概念。他脸上微微松懈下来,口吻也温柔了许多。他道:“你早这样说岂不好?就是要故意气死我么!”
徐母也慈爱了许多:“儿啊,你现在出息了,能想着家里是好事。你父亲脾气不好,也是为这个家操心的缘故。”
徐元佐对女人的心思很不理解,对母亲的心思尤其不能理解。如果换做后世的女子,这样的丈夫早就被休了,哪里还肯为他说话?
徐元佐正眼望向父亲,又道:“货虽然是父亲去卖,但我却要找人与父亲一同去。”
徐贺怒气又被挑了起来:“你这甚么意思!找人看着你老子?!”
“的确。”徐元佐诚实地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
第084章 请客
关于徐贺做假账的事,最终不了了之,只有徐母在不高兴的时候拿出来用用。至于徐贺到底是赌瘾复发,输给了别人,还是真的在外养了小三,在目前的条件下也都无从核实。或者说,核实的成本太高,超出了徐元佐目前的承受能力。
而且徐元佐是个商人,不是科学家。
求真求解是科学家的本分,商人却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真相,只需要解决问题就行了。比如徐贺的问题上,无论他是赌博还是养狐狸精,真相其实无关紧要,关键是如何保证他经手的银钱回到家里。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他经手银钱。
根据历代商人——尤其是西方意大利商人积累下来的经验,财薄分离是个好办法。管账的人不管钱,管钱的人不管账,除非互相勾结,否则钱账分明。
这里面有个“除非互相勾结”的小条件,仍然存在风险,但大大增加了监守自盗的成本。
徐元佐要做的就是准备一个这样的人,跟着徐贺一同行商。由徐贺管账,此人管钱。到最后两相核对,自然一目了然。而这个人必须要有定力,不会与徐贺勾结。这倒是不难,因为夏圩的少年们对他这位元佐哥哥正空前崇拜,也有了尊重规则的意识苗头。
考虑到夏圩少年的年龄太小,阅历不足,可能会被徐贺欺负,所以徐元佐决定排出两人,以数量获得优势。
这些事都是微末小事,真正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还是分赃。
从徐盛那边压榨出来的现银是最安全的,因为银子上没名字,谁叫它它都不应,在谁兜里就是谁的。
其次是田亩,因为都是白契,又是徐盛自己截留的,他比徐元佐这帮人更担心被徐家知道。
最后是宅院,得在里甲报备衙门过档,不过这是仇老九和牛大力需要担心的事,与徐元佐没关系。
徐元佐最担心的还是这三千五百匹各色布料。
这些货都是从徐家布行出来的,卖与谁家在账簿上写得清清楚楚。如果利润没有分润均衡,徐盛很容易就能找到离间的机会。比如让徐诚知道这布料的事。就算徐诚不在乎银子,心里总会留下一个疙瘩。
——所以徐诚那边也得给够。
徐元佐微微皱眉,意识到买方的身份实在是个问题。自己这边的人去徐家商行低价拿货,量还不小,怎么看着都像是管理层勾结,损害股东利益。如果买方身份不妥当,徐诚也不敢就收好处。
还缺个外人。
可靠的外人。
徐元佐站起身,缓步走到前院,进三步退三步,脑中梳理自己认识的各色人等。就在徐母以为儿子中邪的时候,徐元佐终于想到了个极其妥当的人:陆夫子。
准确地说,是陆夫子的儿子,那位做花布买卖的世兄。
徐元佐拿定了主意,跟父母打了个招呼便往外走。徐母只觉得儿子性格变化得厉害,前面还针锋相对,像是要搅起一场风波,谁知三言两语之间便风平浪静,莫名其妙要去拜访陆先生了。
徐贺已经最好了与儿子斗智斗勇的准备,却没想到徐元佐闪身而去,毫不拖泥挂水。这让他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轻飘飘地毫无着力之处。等他反应过来——这哪里是儿子对父亲该有的态度!徐元佐已经走远了。
一旦他进入了工作状态,那么在行程表之外的所有动作都会被默认为冗余。
到了私塾门口,徐元佐等到了散学出来的陆夫子。
陆夫子见到徐元佐显然有些意外:“元佐何时回来的?”
徐元佐行了礼:“今早方归,特来给先生见礼。”
陆夫子虚荣心大为满足,道:“有心了。”他遂又问了夏圩那边少年的事,得知十分堪用,便抚须道:“如此我倒也放心了。”
徐元佐眯眼一笑,道:“先生教出来的人,总是信得过的,等明年我这边还要铺开摊子去,所需更甚呢。”
陆夫子面露喜色:“我这几日倒也又物色了几个好苗子,等过完元旦便领去你那边看看。”
大明社会是个纯粹的农业社会,务农人口无疑第一。而务农首先得有田地,其次就是得有技能。第三还得看天吃饭。最后还要受杂役困扰。
朱里的居民绝大部分都是手工业者、小商人、船夫和渔民,家中早就没田了。即便乡中有田的人家,也是租给别人,不会自己去种。所以子侄的出路无疑十分狭窄,除了科举考试,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大商行当伙计,继而指望成为掌柜,也算是事业有成。
这点上其实跟四百五十年后的社会生态很像。
徐元佐现在就是某个五百强大集团下属公司负责人,在朱里社会已经可以算是一枚小小的成功人士了。
“那要多谢夫子了。”徐元佐客客气气道,旋即又道:“学生回来得匆忙,空手而来拜见夫子,实在失礼。想请夫子小酌一盏,还望夫子赏光。”
陆夫子哈哈一笑,道:“如此甚好。”正说着,徐良佐从塾里出来,见到哥哥格外兴奋。
徐元佐不等弟弟说话,便道:“良佐先回家跟二位大人说一声:我在陈家楼请先生小酌,然后你也过来斟酒服侍吧。”
徐良佐一听今天可以下馆子,口中馋涎便忍不住流了出来,匆匆跟夫子行礼,便朝家中跑去。跑出一个拐角,实在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啸。
陆夫子现在看徐家兄弟格外顺眼,大的那个能给他长脸带来实惠,小的那个又是读书种子。以如今徐家的人脉来看,说不定还能出个生员呢!
徐良佐侧后半步,毕恭毕敬走在陆夫子身右,往陈家楼去了。
陈家楼就在北大街上,听名字倒是不输给郡城的大饭庄,其实只有两间开面,楼上临河有个雅间,还是女儿出嫁之后,闺房改的。一共只能三五张桌子,因为朱里本地人都不会去吃,自然标价高些,靠过往商旅过活。
陈家夫妇便是饭庄的东家、掌柜、跑堂、大厨……见陆夫子和最近镇上的大红人徐元佐来了,连忙迎出来,脸上堆笑:“陆夫子,徐小哥,今日吹得好风,二位既打门上过,岂能不进来坐坐?”他们本是客套,指望着两个儿子日后能得照顾,并非真心邀约。
却不料二人当真朝里走去,徐元佐还道:“请陈家大娘准备一壶好酒,切些嫩牛肉,炒个素菜,炖碗蛋糕,一尾清蒸鲈鱼,白灼鲜虾,鱼肺做成醒酒汤。”
陈家夫妇顿时喜笑颜开,没料到竟然能做成这么一笔大买卖,连忙道:“正好正好,早间李屠户家才进的牛肉,花糕也似的,我这就去买来。”
大明律禁杀耕牛,老牛要报备官府之后才能屠宰。但是目下猪肉多有膻味,牛肉终究还是桌上佳肴,所以上有政策,下面自有对策。
陆夫子见徐元佐点的都是好菜,心下满意,一边道:“元佐不必破费太甚。”
“要的,要的。”徐元佐又问道:“楼上雅间干净么?”
陈家男人连忙笑道:“小哥这般说的,我一日三遍清扫,就是为徐家哥哥这等贵客预备着呢。”
徐元佐这才躬身比请,道:“先生请抬步。”
陆夫子笑呵呵地上了楼,倒也不是第一次来。
第085章 贵客驾到
虽然朱里是个连镇都算不上的地方,但终究是客商往来之地,陈家做了许久的饭庄还是知道规矩的。先上了一壶三白酒并一碗佐酒小菜,好让两人等得不着急。
徐元佐给陆夫子斟满酒,问道:“夫子别来无恙?”
陆夫子微笑道:“倒是还好。”
徐元佐抬头看了一眼,笑道:“学生看夫子面色,家中定有喜事。”
陆夫子眉毛一挑,却有些叹了口气,半开玩笑道:“你这相面功夫稀疏得很,看来无法以此谋生啊。”
徐元佐哈哈一笑:“那是自然,我还是安心当我的小掌柜便得。”他听陆夫子口气,看来家里不甚美满,实在是大大的好事,自然高兴。
“不过夫子受人仰望,世兄又有才干,缘何兴叹呢?”徐元佐出言探问。
陆夫子又叹了口气,道:“还不是我那犬子,叫人不省心。”
徐元佐心中一动,道:“世兄才俊过人,先生这般说起来真是有过苛之嫌。”
陆夫子摇头道:“远不如你。”他顿了顿,又道:“今年挣得钱虽比往年多些,但是听闻郡城的布价又要大涨,岂不烦心。”
徐元佐微微颌首,心中闪过一丝得意:这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啊。只是这得意劲刚起来,又被另一个念头打消了:自己既然知道陆家做花布生意,也知道如今布价看涨,缘何没想到陆家本就该面临这个困扰呢?实在是思虑不够周全啊!
陆夫子却不知道徐元佐内中自省,只见他突然沉默下来,以为他也为自己思虑,心中竟然有些感动。他安慰道:“这事也不是你我能定的,都是那些大家豪族定的。”
徐元佐浅浅抿了口糯米酒,道:“夫子,您既然与徐大管事是旧交,为何不走他的门路呢?”
陆夫子微微摇头:“元佐啊,往日只教你读书写字,却没教你人情世故啊。”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这人情,最忌讳的就是有来无往。我将你荐给他,这是彼此互利的事。但我去求他买布,即便以银子酬谢他,他也是亏了。为何?因为他还得去求别人呢!人情债可比银钱债贵得多啊!”
徐元佐微微颌首,道:“先生所虑,倒是有些道理。”
“别让人家为难,尤其不能让朋友为难。你让朋友为难几次,日后也就没朋友了。”陆夫子道。
徐元佐跟着沉默了一会儿,把握着节奏,道:“夫子,莫若我去给世兄转圜一番。想那边布行的大掌柜,在园子里一住好些天,也算是有些交情。”
徐盛现在还被关在夏圩新园的柴房里,徐琨暗中派人打听,但这种事却如何敢张扬?
陆夫子眼中闪过希冀之光,却道:“平白欠人人情……”
“也未必。”徐元佐低声道:“徐盛此人一贯中饱私囊,只要给他一些回扣,他便能从布行里拨出货来,价钱肯定要比牙行里拿便宜些。”
徐家布行等于厂商,牙行、商栈都是经销商。从厂商直接拿货自然是要便宜的,只是这样却会损害经销商的市场。
不过在现在这个光景之下,谁在乎呢?
想来牙行、商栈都不会计较。
也未必敢计较。
徐元佐说罢,陆夫子微微前探:“若真能如此,我家怎会小气?”
“这里头……”徐元佐干笑一声:“也请世兄与家严一道走走。”
陆夫子眼珠一转,知道徐元佐的身份不适合直接帮自己父亲拿货,已经知道自己儿子是挡箭牌,自然一拍即合:“如此两厢得利的事,自然是好的!”
徐元佐又道:“我大约还要偷偷打徐管事的旗号,所以那边还得夫子出面去谢人家,只当不知是我在其中转圜。”
“那是自然。”陆夫子一付老吃老做的神情:“我自有分寸。”
徐元佐嘿嘿一笑:“既然如此,过几日我便将文契弄来。”
“到时候你也别老往回跑,派人送个口信,我自叫你那不长进的哥哥过去。”陆夫子道。
徐元佐也有此意,当即点头称是。
不一时,徐良佐来了,陈家夫妇也接连上了热菜,雅间之中杯盏交错,大快朵颐,自不用提。
陆夫子解决了家中难题,眼看来年收入有了保障,自然高兴。徐元佐没有欠人人情,将自己与陆夫子关系又拉近了许多,也解决了自己的需要,实乃一石三鸟。徐良佐毫无心事,平白有了个大吃大喝的机会,实乃三人之中最快乐的一位了。
徐元佐又趁机将联宗续谱的事透露给了陆夫子。陆夫子虽然只是淡淡恭喜,却必会将这消息传播出去,所以徐元佐也等于向全朱里宣告自家与徐阁老家乃是亲戚。
一餐饭吃得酣畅淋漓,陆夫子下午的课程自然也就打算放羊了。
徐元佐回家与母亲打了个招呼,见父亲为中午吃饭没请他而闷闷不乐,索性早些赶回夏圩,那边还需要他坐镇呢。
夏圩与朱里虽然不远,但是交通费用对于小门小户而言却很令人心疼。徐元佐自然不计较这些,就跟后世打车一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已经引了船夫时常过来揽生意。若是日后商榻镇那边的客栈开起来,恐怕徐元佐还得长包两条船。
冬天的河流较缓,全靠船家卖力。徐元佐躲在舱里,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那边船家,可是从朱里来的?”
听声音,来者正是罗振权。
徐元佐拉开船篷,顿时一股冷风冲了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差点连眼睛都睁不开。
“罗大哥,是找我么?”徐元佐回喊道。
罗振权不惧冷风,站在船首,见了徐元佐总算松了口气,道:“琨二爷来园子里了,请您回去招待呢。”
徐元佐笑了笑:“多大的事,且请他安坐喝茶就是了。”
罗振权当着船老大这外人不好说话,道:“就怕跟园子里客人两厢撞见,不方便。”
这客人自然是指徐盛了。
若是在后世,给徐元佐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等绑架监禁的事来。但现在这个时代,被抓住定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要有足够的利益,犯点罪又有什么关系。这也不是说徐元佐没有操守,或是内心邪恶,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