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茶笑道:“相公真是慷慨。”
徐元佐摇头道:“生员衣冠还没到手呢,别乱叫。”他又道:“不过这三篇笔意显然出自一人,若要撑起一期刊物,有些单薄了。”
茶茶大奇:“莫非公子是要混编多人的文章,出个集子?”
徐元佐微微闭目,大脑转得飞快:“叫老梅来。”
茶茶依言而出,去大办公室叫梅成功。
梅成功知道徐元佐如果要在会议室找人说话,必然是很重要的事,一路上都在回忆书坊的各个细节,准备应对徐元佐的提问。进了小会议室,他见徐元佐闭目靠在椅背上,一时不敢出声。
徐元佐感觉到有人进来。方才睁开眼睛,精光四射,可见并非在打瞌睡。
“振之,你去过青楼么?”徐元佐问道。
梅成功微微一愣,暗道:吃饭都吃不饱,还去青楼?
见梅成功摇头。徐元佐又看了一眼故意没有出去的茶茶,对二人道:“书坊搬来之前,你们二人先组建一个编辑部。”
茶茶浑然不知道什么叫“编辑部”,只听名字似乎是跟“市场部”、“客服部”并列的重要堂口。想想自己一介奴婢,竟然能够能够与读书人一起办事,不由激动得浑身发颤。
“准确地说,是咱们三个人。”徐元佐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掌控这个编辑部。
“我负责决定稿件,振之负责修改文字。茶茶你负责统计字数。”徐元佐大致布置了分工,将玉玲珑的三篇文章给了梅成功,道:“文章质量起码要这个水准,尽量保持作者文风笔意,只修改病句、错字。”
梅成功扫了一眼这近乎白话的稿子:“经理,这里面的俗字要改么?”
俗字就是后世的简体字,最典型的就是“群”字。君羊并列,则为俗字;上君下羊。则为正体。曾有某生乡试时写了俗体“群”字,被主考从解元调到了榜尾。为此耿耿于怀,在中了进士之后还将官司打到了皇帝面前。
“俗字就不要改了。”徐元佐道:“反正这东西就是娱乐罢了。”
梅成功飞快看完了这三篇浅白的稿子,疑惑道:“经理,咱们就刊印这些?给谁看呢?”
“给闲得没事的人看。”徐元佐自信笑道:“而且咱们还要收钱。”
梅成功仍旧不得其解,暗道:这种文章也有人出钱买?既不是话本小说,又不是时文制艺。谁会买这些废话连篇,又毫无主旨的东西?
徐元佐却在刚才的闭目沉思之中整理了思路,首先取了一张纸,靠右写下了四个字:
《曲苑杂谭》!
“我要立一份期刊文字,尽量定期发送。”徐元佐觉得既然自己在创造期刊的鼻祖。那么偶尔不能按时发行,问题也不大,应该能被历史原谅。
“凡是关于曲艺、诗词、杂剧的典故、轶事、技法、品评,都发在这上面。”徐元佐道:“每期刊登文章在十篇左右,大约万言足矣。”
如此稿费成本的上限是十两,算上纸张油墨和人工,每份的成本不会超过十一两。
“可以用木活字印刷,降低成本。”徐元佐补了一句。
梅成功静静听着,脑中印出一本书册的模样,封面上是《曲苑杂谭》,内中却寥寥书页,轻薄得不像话。
徐元佐接下来的话却打破了梅成功的幻想:“用轻薄些的纸,不要封皮不要线装,一整面的大纸,印了之后折叠起来便是。”
这时候的纸张和油墨要是双面印刷,很容易产生墨透纸背的现象,以至于影响阅读。即便是书册,也是只印单面,然后对折钉线,如此便成了双面。
而徐元佐更是简单,连装订都不需要,就是纸张叠起来,乃是报纸的雏形。
“每份售价五十钱。”
约莫一钱五分银子,略有浮动。
——疯子才会买!
梅成功暗吸一口气,心中暗道。
“这报纸印得越多,每一份的成本也就越低……”徐元佐心中默算:印一份,稿费成本是十两,排版成本算五钱。如果印一百份,则每份的成本就平摊到了百分之一。不过印得多并没有意义,反倒会显得很廉价,不值标价上的价格。
说起来,若是后世一张万把字的简陋报纸竟然要卖二三十块钱,的确有抢劫嫌疑。
不过这个时代是文字崇拜的时代,白纸黑字就有无上的魔力,要价高些自然也是应该的。
徐元佐从未接触过出版业,但是此时脑中计算之后也觉得成本还是过高,无师自通想到了稿费分级,敲了敲桌上的稿件,道:“这算是特约稿,所以稿费价格高些。茶茶,你可以将约稿的事传出去,稿费在百字十文到百文之间,全看稿件质量。”
茶茶眼睛圆瞪,问道:“去青楼邀约类似的稿件么?”
“嗯,同一件事可以有不同的看法嘛。”徐元佐道:“乃至于风尘生活的杂记也可以拿来发表,不过稿酬却未必会高。”
涉及从业人员的自我宣传,非但不该给稿酬,还应该收取平台费、广告费呢!
茶茶似懂非懂,又问道:“那我能写么?”
“当然可以,人人都可以写,欢迎来稿嘛。”徐元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只是未必会被采用罢了。”
茶茶觉得自己被戏弄了,顿时丧气。
第159章 创刊号
这个时代实在缺乏有效的传播手段,基本靠口口相传。
茶茶是个勤奋的小姑娘,也很珍惜自己得来不易地信任,非但去了望月楼,还通过介绍,去了其他一些大小青楼,发布了约稿的信息。
徐元佐很爽快地给了玉玲珑第一笔稿费。三千字,润笔三千贯,折成二两雪花银送去。
一日功夫就挣了二两,而且还是鬻文雅事,自然令人喜上眉梢。
玉玲珑最终还是如实上报了这笔意外所得,生怕郑岳从徐元佐那边得到消息,立时穿帮。
郑岳颇为意外,看了玉玲珑的底稿,以为学生故意用这种方式贴补他,颇有些不好意思。他又不忍心伤了美人的兴致,便就着底稿提出了一些自己在曲艺上的看法,又宣布凡诸润笔,都由玉玲珑自己收了,自然博取美人着力奉承,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获得了极大满足。
到了隆庆三年的三月初,徐家书坊总算搬到了夏圩沈家村。一来这里房子便宜,二来村民多有壮力,可以临时雇他们搬运物料。尤其难得的是,沈家村有几户造纸匠,虽然不能造出好纸,但是徐元佐要求白宣纸却是能够应付——虽然所谓“白宣纸”,实际上很有些发黄发暗。
油墨倒是要从外面进来,不过用的也是松江本地产的油墨,固然质量不如驰名的徽墨,也够用了。
徐元佐又通过县衙的关系,挖到了几个的雕版匠户,造木活字就更不成问题了。如此一来,也就不至于耽误《幼学抄记》的刊印进度。
倒是造大开面的版框,又要琢磨排版文字的多少,雕刻用来隔离的花纹条……这些花费的时间更多些。
徐元佐在这旬日之中。也收罗了不少稿件,有关于玉玲珑写的曲艺人物品评——之中的一篇;也有风尘女子的自述故事,也算是曲中轶事;还有一些杂剧本的节选,标了曲牌,附加几句简略的点评——这是康彭祖的游戏文字,被徐元佐免费要来了。
如此算下来。文章还是有些不够,于是徐元佐从书肆上买了一套《西游释厄传》,也不顾吴承恩还活着,就开始盗版连载,并没有送去润笔的打算。
当然这家书肆也是进的盗版《西游释厄传》,丝毫不觉得徐元佐这般做法有什么不妥,盖天下文章天下人皆可盗之!
如此拼凑一番,《曲苑杂谭》的创刊号竟然也凑了三张大开面的纸页,折叠之后看起来也是厚厚一摞。又求了徐元春写报头。也算是拿得出手了。
在这个时代,除了“邸报”之外并没有报纸。这种源自汉朝的政府公报,只是针对官僚体系发行,而且各地官员各取所需进行抄录,并没有统一的制式。
大明的邸报已经进入了雕版时代,有了机关报的雏形,一样是面对各地官员。而且雕版成本高,普及力弱。一直到崇祯十一年才有活版印刷的邸报,可惜没几年崇祯皇帝便自尽煤山了。
徐元佐首开针对缙绅富户的娱乐报业。而且率先使用活版印刷,可谓开了两个历史先河。更因为他在报头下用小字印了每份报纸的价格——五十文,而实际上这份报纸却是赠送的免费刊物,无疑给后世历史学家造成了一定的困扰。
虽然是免费赠送,但并不意味着亏本。
首印一百份,园管行会员客户每家一份。便要去掉四十份。徐元佐和康彭祖在同学之中又散了三十份出去,并未说是徐家的产业,只说是游戏文字,搏人一笑罢了。最后三十份里,五家客栈各送了两份过去;朱里陆夫子、县衙书吏、玉玲珑和其它作者。又分掉了最后二十份。
罗振权很不能理解徐元佐的大手笔,虽然作为园管行的副理地位不低,仍旧踟蹰了几日方才小心地干涉起了编辑部的内政。
“你这么多报纸就送出去了,岂不是连个响声都听不到?”罗振权找了个散步的机会,貌似随意地问道,生怕徐元佐顶一句:与你无关。
还好,徐元佐兴致颇高,并没有计较罗振权不在其位而谋其政。他笑道:“不会亏的,光是影响力就已经赚回来了。”
罗振权不能理解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影响力怎么算是赚回来了。
“我要说的话,即便不算二次传播,也已经让一百人看到了,而且他们都是松江府有头脸的人。”徐元佐道:“这还不够么?”
罗振权嘟囔一声:“这也太玄乎了。”
“呵呵。”徐元佐轻笑一声,走了两步方才又道:“你没看到我打的广告么?”
“什么广告?你又哪里立了牌子?”罗振权好奇道。
“谁说广告必须是立牌子?我发在报纸中缝了。”徐元佐笑道:“三月十八,在‘春园’举办月红君的琵琶乐会。咱们的会员客户自然是有三张免费入场券,其他人等要想来听,便要花五十文钱买门票。”
罗振权因为识字不多,还没有细细看过《曲苑杂谭》,并没注意中缝里的这条广告。听徐元佐现在一说,方才惊讶道:“月红君?就是文汐君写的那个琵琶女?”
文汐君便是玉玲珑的别号。
徐元佐点了点头:“文汐君将她说得技艺非凡,想来有不少人会想亲耳一听的。何况要是去望云楼点她,哪里是五十文就够的?”
更何况徐元佐在发表文章的时候,隐去了望云楼的名字。对于清倌人而言,这就基本叫人找不到了,除非真有闲得蛋疼的人挨家去问。
罗振权道:“若是没人来呢?你不是更亏?还得花钱请人来。”
“没,没花钱。”徐元佐负手缓行:“我叫茶茶去找了萧妈妈,跟她说:免费借个台子给她家月红君,到时候豪客们的打赏尽归她们。我分文不取。呵呵,萧妈妈直说我慷慨大方呢。”
罗振权在脑子里过了过:这好像是借鸡生蛋呀!
徐元佐仍旧负手踱步,微微仰头:“若是真的有效,日后刊印《曲苑杂谭》的成本,大概完全可以从广告和公关费里赚回来呢。”
罗振权面色凝重:虽然不知道这位哥哥又想到了什么生财的主意,不过看起来倒像是挺厉害的!只是……要攻哪个关,还有钱赚?这是要勾结海寇么?
第160章 曲惊四座
三月的江南莺飞草长,风和日丽,是举家出游的好时节。
虽然西北连年遭到鞑靼人的入寇,江南的倭寇也偶尔活动,但是这些在百姓眼里也不过就是强盗贼寇而已,并不影响自己的小康日子。所以出游踏青,烧香访古已然是江南小康之家的必有节目。
正是这样的社会环境,才有《白蛇传》故事的艺术基础。
“据说到了三月,杭州西湖,苏州虎丘,都是摩肩接踵,连马车都没处停。”罗振权看着门口一溜排开的马车、肩舆,等候的车夫轿夫,啧啧有声:“没想到咱们这儿也有如此盛况。”
三月十八,文汐君在夏圩春园戏台上要进行琵琶演奏。
接到请柬的四十家客户,无一缺席,如果三张票不够用的,还要额外再买。徐元佐一度怀疑他们是否搞错了性质,误将琵琶演奏的邀请视作了徐阁老的邀请。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徐元佐还是将徐元春来了过来,美其名曰:劳逸结合。实则是需要徐家第三代当家人出来镇镇场面,以免来客失望。
因为客户的捧场,所以徐元佐对于其它散票没能卖出去也就不很纠结了。到底这个时代交通通讯不方便,或许有人想买,却懒得跑到夏圩这么远呢。
郑岳虽然没有亲自前来与民同乐,玉玲珑却是换了男装前来,欣赏老师的精彩演出。因为她的身材的确不具备很明显的女性特征,也因为徐元佐有心为她安排了隐蔽的位置,故而没有引起曾经金主恩客的注意。
她之所以会变装前来,并非想念旧日老师,只是为了收集一些现场资料,好叫下一篇稿子更加充沛丰满。字数更多,稿费也更多些。
徐元佐对这位颇为自觉的专栏作家十分满意,几乎是有求必应,提供了一切便利条件。同时承诺只要稿件质量不降,必然不会发生退稿的事。
“这几个水缸放在戏台前面,真的能扩音?”徐元佐对土法扩音器并不信任。或许理科生能够给出科学依据,甩些共振之类的科学术语,但是对于一个文科生而言,只会感叹一声“古人的智慧”。
罗振权已经习惯了徐元佐大智大愚两面派的作风,并没有打算解释。只等演出开始,月红君身穿近乎保守的轻纱月色华服,缓步走到台中央,行礼入座,手指划过琵琶。三两声弦响,清楚地传遍全场。
效果很不错。
“好!”突然一个诡异的声音伴随着抚掌声乍然响起。
原本还是嗡嗡嗡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惊讶地看着那个不合时宜的豪客。
豪客身边的年轻男子面带尴尬,低声道:“父亲,这是在试音。”
“唔……试得好!”豪爽的客人自己也有些尴尬,双手在腿上擦了擦。
——暴发户。
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