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代没有邮政,没有快递,除非自己专门派人,否则只能委托亲朋好友。
这些被委托的人自己也有事,帮忙送了信,便去忙自己的事了,并不会立马回转过来再给你回执。即便主人家有回信,也是另外找顺路的人带去。
这种情况之下,若是因为各种缘故送不到地方,被委托人才会再找人带信给委托人,告知情况。
所以徐元佐没有收到坏消息,便已经是好消息了。
徐母听了儿子的话,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欣慰道:“幸好你如今有出息,会办事,否则咱们贸贸然跑过去,岂不是丢人现眼么。”
徐元佐笑了笑,吩咐棋妙带着仆从健妇先去码头找可靠的船只。这个时代缺乏登记监控,碰到黑船,吃了人家的“江心馄饨”或是“板刀面”,那可真是冤枉死了。
不一时,棋妙蹬蹬蹬跑了回来。气喘吁吁道:“奶奶,佐哥儿,请问一声:咱们崇明亲戚可是姓沈?长沙沈家?”
徐母应声道:“正是长沙沈家。”
棋妙平息了急喘,抬手回指,道:“码头上有几条船,说是长沙沈家的。听说是自家人,便请奶奶移步呢。”
徐母突然有些近乡情怯,边催车快走,边又问道:“那人是怎生模样?多少年纪?”
“掌事的是个年轻公子,长得比佐哥还要白嫩,大概跟佐哥也差不多年纪。”棋妙答道。
徐母心头一松:这显然是家里第三代,她子侄一辈的人物。若是在这里碰到两位哥哥,还真是不知该如何叙旧。
不一时,车到码头。就见一艘大楼船,有三层高。大楼船周围还有大小不一的小船,多用草席盖着舱面,吃水颇深,显然都是满载。
徐元佐第一次见到明代的港口,却觉得新鲜,四下打望。猛地一看,就见一个女扮男装的年轻人朝自己这边走来。身穿宽宽松松的月白道袍,走起路来虽不是摇曳生姿。却也有些气质。
徐元佐因为一眼看出此人是女子所扮,不由为她的身高惊叹:这个时代也有一米七的女孩啊!而且肩膀略宽,难怪棋妙那种没见识的竟然没认出来她是女的。
那位女公子身后还跟着四五个杀气腾腾的壮汉,各个面带横肉,绝非善类。然而在她跟前却夺不去风头,可见女子强势。
徐元佐暗暗揣测:这莫非就是横行水域的女海贼?
那“女海贼”竟然走到徐家车前方才停下。身后壮汉登时分列两旁,如雁行之势,明显是操练过军阵的。
徐元佐迎了上去,抱拳道:“这位公子可有事么?”
棋妙已经喊了起来:“佐哥儿,就是他。说是长沙沈家的公子。”
那位女海贼同时也打量了徐元佐一番。收起一半傲气,草草一拱手:“这位大概便是徐家表弟了吧?家父名讳上本下菁,车里的可是我姑母?”
徐母撩开帘幕,只看了这女海贼一眼,已经热泪盈眶:“是你二舅的儿子,竟然已经如此大了。”
女海贼朝徐元佐撇了撇嘴,绕过众人,走到车后,见尾帘掀开,走下徐母,便打躬作礼:“姑妈,我叫沈玉君。”
“好好好,好俊的人!”徐母轻轻擦了眼泪:“你姐姐幼娘还好吧?我出嫁时,二哥还只有一个女儿,后来添了儿子我都不知道。”想到自己原本亲近的二哥后来竟形同陌路,徐沈氏更是悲从中来。
徐元佐在一旁冷眼看了,暗道:多半就是那位幼娘姐姐。
“咳咳,姑妈到家就能见到她了。她也想姑妈想得紧呢。”女海贼道:“姑妈,前几日就收到书信,说您要来为大父贺寿,大父就叫我留了楼船等您,还请上船吧。”
徐沈氏连声道好,下车换船。
徐元佐正要叫人搬东西,沈玉君却已经抢先道:“叫人过来搬运,车就留在这边,擦洗干净好生存放,莫要叫日晒雨淋,坏了漆皮。马也要上好的料喂着,不许叫瘦了。”
徐元佐暗道:倒是个风风火火的细心人。
那些壮汉并没有动作,附近赶来许多码头工人,搬运的搬运,赶车的赶车,各有分工,井井有条。
沈玉君对徐沈氏道:“姑妈,这个码头是咱们沈家的,都是自己人,大可放心。”
徐沈氏连连道好:“看来家里是愈发兴旺了,我出嫁时家里只有二三十条船。”
虽然只有几步路,沈玉君还是坚持请徐沈氏上了肩舆,自己旁边步行,负手道:“这几年家父把西沙的地卖了,又揽了太仓米上京的一截航运生意,船队已经有五十多只浅船,三十只遮洋船了。”
徐元佐知道所谓的遮洋船是大型近海船,也可以在长江宽、深水域使用,还不算正规的海船。他望向那些满载的船,执手问道:“表兄,那些可是遮洋船?”
沈玉君面露冷笑:“那么小的当然是浅船。”
徐元佐略有抱歉,看看这些比后世上百吨排水量的渔船还要大的浅船,暗道一声:又小看古人了。
徐沈氏听说娘家愈发兴旺,连声道好。
肩舆直接将徐沈氏抬上了船,在二楼船厅里已经布置了筵席,鱼肉蔬果一应俱全。
徐元佐本还以为会发生一些豪门亲戚欺负穷人的狗血戏码,但现在看起来,除了那位海贼表姐对外人有些冷傲,再无人有半分失礼之处。即便如此,海贼表姐对徐母还是毕恭毕敬的,嘲笑一下表弟也是人之常情。
谁让这个表弟连船都没见过。
第168章 与姐姐一起看海
众人入席,徐元佐方才知道人家女扮男装可能只是爱好,并非把大众当傻子。
因为船上多是侍女,对女海贼表姐的称谓有“大姐”、有“小姐”,也有叫“哥儿”,叫“少爷”的,乱七八糟,不一而足。
大家吃了些食物,徐良佐便要去外面看海。
沈玉君倒是对这个小表弟挺客气,还亲自跟过去给他释疑解惑,增广他的见闻。
徐母找了机会,拉过一旁的徐元佐,道:“他其实是你表姐,不可造次啊。”
徐元佐一愣:“娘也看出来了?”
“我又没老眼昏花!只是人家既然男装,你就不该揭穿他,否则不是太尴尬了?”徐母关照道:“全当表兄相处,你也大了,小心不要太亲昵就是了。”
徐元佐一边应诺,一边暗道:娘,您演技真好,我还以为你被糊弄进去了呢!看来你才是高人啊!
他又想到在家时候的母亲是何等精明!看来倒是自己离家时日一长,有些淡忘母亲的威能了!
“哥哥!你快来看!那里有海鸥!”徐良佐在露台上扶着栏杆,大呼小叫。
徐元佐正想吹吹风,看看海景,起身朝外走去,随口道:“不会是江鸥吧?”
沈玉君斜眼看了徐元佐一眼:“我跟他说的,海鸥。”
——呦呵,还真是很拽啊!
徐元佐没有搭理她,站到了徐良佐旁边。只见眼前万顷海面波光粼粼,在极远处有隐约的黑点,也不知是崇明岛。亦或是横沙岛。
“崇明岛本是沙洲,最初是东、西沙。后来海噬东北隅,东西两沙都坍塌了,又生出新的沙洲。县城顺江下移,再过十多年恐怕又要迁徙了。”沈玉君主动介绍道:“不过我们沈家在长沙经营了几代,看起来还是很牢靠的。”
徐元佐曾有同学家住崇明岛,对此倒是略知一二。道:“索性直接迁到长沙,总好过时不时折腾一番。”万历十一年,崇明县县城迁到长沙。也就是日后的崇明本岛,就再也没迁走过。
沈玉君阴阳怪气道:“那还不如指望天上下麦子。”
徐元佐不知道为何这位表姐似乎对自己格外“照顾”。
若说因为徐贺与她爹交恶,那么这气应该是平均撒在自己和良佐身上的,但现在明显对良佐很正常啊。就跟普通的亲戚家孩子一样。
——难道是因为没我身材好。所以嫉妒我?
徐元佐看了看表姐隐藏在道袍之下的身段,别的不说,恐怕“飞机场”的考语是逃不掉的。反观自己,十六七岁的真实年龄,体型匀称,充满力量。
“哎,”沈玉君隔着徐良佐,斜眼道。“听说你考了个县案首?”
“呵呵。”徐元佐到底是成年人的灵魂,不会跟小朋友一般计较。更不用解释什么。
“是收买了考官吧?”沈玉君轻飘飘道。
徐元佐回瞥她一眼,道:“闻人善则不信,闻人不善则信之,这等人真是满腔杀机。”
沈玉君一噎:“你……倒是挺会说话啊,真是长大开窍了。”
“表兄好像对我幼时很了解?”徐元佐立刻抓住了沈玉君话中的隐藏信息。
沈玉君别过头去,望着大海,全当没有听到。
——跟这种心志坚定,又有阅历的人交流,真累!
徐元佐开始自己分析,显然这位表姐的心理障碍颇重。
一个女孩长这么高,在这个时代难免会自卑。看她步行从容,肯定也没裹脚。如今虽然裹足并不流行,但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多半会从俗。再加上她为了家族生意抛头露面,和男子一样办事,可见家里更希望她是个男孩。
这都是让人产生自卑心理的原因。
从这位姐姐身上的气场上来看,显然因为自卑而假装强势,因为敏感而伪装成淡漠。
“你杀过人么?”沈玉君突然问道。
徐元佐拍了拍吓呆了的徐良佐:“你先进去,外面风大。”
徐良佐连忙转身逃了进去,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哥哥和那位表兄,手上抓了一根鸡腿压惊。
“表兄啊,你不用拿这话吓唬我。”徐元佐轻笑道:“你杀过人么?”
沈玉君强道:“起码我见过!”
“表兄啊,你敢杀人,那你敢叫一个人活下去么?”徐元佐缓缓问道。
沈玉君一愣:“什么叫敢?人家不是都活得好好的么?”
徐元佐微微摇头:“有些人活得并不好,有些人还会不想活。你有没有能力叫他们重燃生活的快乐和期盼呢?杀人多简单,我随时可以想出几百种法子终结一个人的性命。而我说的‘活人’,你能想出几种法子?”
沈玉君总算不是蠢人,心中暗道:这虽是小屁孩的胡言乱语,倒是有几分哲理藏在其中啊!
不过她仍旧不肯认输,道:“你怎知我没有?”
“因为你连自己都没活好。”徐元佐转过身,面朝里间,对母亲和弟弟笑了笑。
沈玉君只用余光看徐元佐,压低声音道:“你就知道我活得不好?”
“嘁,你若活得好,会笑吗?”徐元佐摆出真挚笑容的模板给她看。
沈玉君顿时黯然。
她自己也想不起来上一次流露出笑容是什么时候了。
这些年来跟着父亲学做生意,然后独当一面,发号施令。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心存敬畏;在母亲面前只觉得老太太唠唠叨叨,让她烦躁。
谁能让她笑一笑?
“你今年多大了?”沈玉君站直了身体,俯视徐元佐。
徐元佐也不由站直了身子,不过仍旧是矮了她半头,这无疑很让人受挫。
“十四,我还能长。”徐元佐淡然道。
“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生日?”沈玉君找到了突破口,重新扳回了主动权,斜视徐元佐。
徐元佐缓步走了进去,高声笑道:“外面风真大,就像刀一样割脸,这要是吹个几天,岂不是粗得跟砂纸一样?”
沈玉君只觉得牙痒,紧紧掐着栏杆。
——姑妈家的熊孩子真是太讨厌了!
她心中暗道。
沈氏看似眯着眼睛休息,却对这对表姐弟的交流十分上心。见徐元佐笑着回来,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忧虑。曾几何时,这个一直被人欺负的大儿子,突然就变得手段老道,或怒或笑,都令人生畏。
第169章 长沙沈家
徐元佐在很小就知道崇明岛是我国第三大岛,面积仅次于台湾岛和海南岛。
直到了夏圩,收罗了些书籍,其中有正德年间的崇明县地图,他才知道此时的崇明尚未完成一条卧蚕状的图形,而是被水路分割,呈现出团团沙洲。
按照时人的命名习惯,多以沙洲的特点加上“沙”字相称。比如姚刘两姓的居民多,便叫它姚刘沙;地势高的,便叫高明沙;又有平洋沙、马安沙、登舟沙……种种不一而足。
沈家大宅坐落在长沙,典型的以形得名,乃是一块狭长型的沙洲。虽然在地理学上,沙基岛屿与岩基岛屿泾渭分明,不过就徐元佐的直观感受而言,并没甚区别。
大船在港口靠岸,徐元佐站在舷边看着水手搭上跳板,举目远眺,港口后面便是大片田园。再往后则是零星黑点,乃是居民市镇。
此时县城还在东沙没有迁来,自然也就没有砖土城墙了。
沈玉君陪着徐母走到徐元佐身后,故意道:“这是我沈家的港口。”
徐元佐觉得这句话有些突兀,然而只要不是不可揣度之人,说话必有语境。若是听闻者觉得突兀费解,肯定是缺少了理解这句话的语境背景。
“哦,挺大的港口,有四个码头吧。”徐元佐扫了一眼:“这么多码头,有什么用?”
沈玉君总算逮到了机会,沉声道:“我与姑姑说话,你小孩子呆一边别插嘴。”
徐元佐一噎:难道跟个女孩子斗嘴?那真是活回去了。
徐母和蔼慈祥地呵呵笑着,打岔道:“我嫁出去的时候,这里才两个码头。”
“都是这三五年里新修的。”沈玉君道:“姑妈,咱们在这换车。走石子路回去不很颠簸。大船还要绕半圈,直接到后院码头卸货。虽然那边近些,但是水浅,还要转小船,反倒不如走前面轻松安心。”
徐母呵呵笑着,打量着自己十多年不曾回来的娘家。眼睛里已经水光闪动了。
棋妙第一个冲下跳板,先去看等在码头的马车。仆从随后,在岸上列队接应徐母。徐母在朱里身手矫健,此时此刻却跟大户人家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的主母没甚两样,由徐元佐搀扶着下了船,换上车。
徐良佐被赶进了车里,徐元佐与沈玉君骑马在前面引路。
沈玉君扫视着四野良田,道:“你目力所及的良田,都是我家的。”
徐元佐看着春风之下的新苗。随着马浪起伏,道:“表兄,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炫耀家世,是因为平日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