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太爷道:“我自家外孙赴考,何须劳动诸位?我家楼船空的也有,明日便送他过去。”他又对徐元佐道:“小子要仔细用心,考得好了,也叫你母亲面上有光。至于仆从杂役。文房笔墨,你都不用担心,家里自有现成的。”
徐元佐朝外公行了一礼,道:“小子识之矣。”
那两个公差一听,知道自己也能搭船回去,又省了路费,心中一乐。
沈玉君再看徐元佐,心中暗道:本以为他会随那个不长进的姑父。谁知道竟然还有些出息,倒是小看他了。我该去跟姑妈说一声。
一念及此。沈玉君抽身去了后宅,大咧咧穿着男子装束就闯进了女眷之中。好在诸多女眷不是宗亲就是故旧,早知道沈家女郎好行男子装扮,也不以为怪。
正巧沈老太太问道:“外面何事嘈杂?听说来了官差?”
沈玉君便道:“正是浙江提学老爷要您外孙子去绍兴考试,说他写了一本奇书呢。”
徐母一乐:“原来那书竟然如此珍宝,连浙江的提学都被惊动了。”
女子多在闺中。不知外面之事,沈玉君现学现卖,将各道带管制度说了,道:“提学老爷本是要去松江府的,但是看了奇书。按耐不住,急急便将元佐弟弟唤了过去,想来期望必是极高。”
一众妇人立时开始恭维徐沈氏,又转而奉承沈老太太。
沈老太太虽然不喜欢这个庶女——准确地说只是嫌弃她是个女孩,并不算讨厌。如今这个庶女的儿子却颇有出息,小小年纪可以得到宗师青睐,日后哪怕中个举人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再看众人奉承起来无边无际,听得她老怀大慰,竟然连带看庶女都顺眼了许多。
“你便在这儿多住几日,等外孙考试回来再一道走吧。”老太太一时高兴,出口挽留道。
徐沈氏的生母难产而亡,她从小将老太太视作母亲的,闻言更是欣喜,连道遵命。
沈玉君又自告奋勇明日亲自指挥大船,送弟弟去绍兴,断不至于有甚风险。
徐母不知道沈玉君并无实际操帆掌舵的能力,只是发号施令罢了,却没来由地觉得稳妥了许多。
沈老太太在当天筵席散了之后,又给庶女派去了两个服侍的丫鬟,与两个儿子的待遇持平了。
徐元佐对于突然多出来的两个丫鬟并没有在意,而是抓紧时间巩固自己的八股文知识。拿着老师改过的范文,自己又仿写了两篇,逐字考量。晚上还不敢睡得太晚,万一在海上生病就麻烦了。
虽然近海航行,但也不是说随便找个地方就能上岸的。
从上海到崇明,可以看做过一条江。从崇明到绍兴,则是正儿八经要出海了。
等到天明,徐元佐告别母亲和弟弟,随沈玉君到了沈家港口,却是前世今生第一回看到如此巨大的木质帆船,震惊当场。
“这么大的船……”徐元佐见过柴油发动的渔船,也乘过成功人士的游艇,但是这艘被泛泛称之为“楼船”的大船却彻底颠覆了徐元佐“海权弱国”的概念。
“这只是四百料海船,算得什么。”沈玉君走到徐元佐身边,不屑道:“我家还有更大的船呢,只是去了舟山。”
眼看就是四月了,五月起风,正是东渡日本的时节。眼下这时候正是船帮竭尽运送海贸商货到各个港口的时节。沈家这几条闲船,恐怕是留作预备应急,未必没有生意。
徐元佐一边上船一边在心中估算尺寸。他本来文科生天赋过高,对于度量衡不甚敏感,但是有了雨人天赋之后,只用简单的加法就能算出这船将近有三十米长。
一行人上了柴水船,然后转登上了这艘在沈玉君眼中并不算什么的大船。
第179章 海船
徐元佐对于明代海船并不陌生——单指它们在书本上的时候。等他亲身到了船上,直过了两天才发现,原来这是一条福船,而非自己先入为主的沙船。
的确,沈家虽然以沙船帮闻名,但不能禁止人家使用福船啊。他们甚至还能买到泰西船,只是不愿罢了。
“泰西船并非不好,只是不适宜在近海航行。他们用软帆高桅,受风面虽然大,但是容易曲折失风,不如咱们的硬帆好。”沈玉君对此倒是如数家珍:“而且硬帆操作起来也方便,不用人爬到桅杆上。他们每年从桅杆上摔下来摔死的人就有不少。”
徐元佐对此倒是一知半解,凭着浅薄的物理知识,勉强能在脑中补出几个图形。他又道:“那依你看,远洋的话,什么船好?”
沈玉君想了想,道:“远洋的话,或许泰西船好些。”她跟着补了一句:“到底人家能够航行万里到咱们家门口,咱们要开那么远却有些吃力。”
“我怎么觉得能开多远,关键在于沿途港口补给呢……”徐元佐弱弱道。
沈玉君又想了想:“他们的船的确比我们的快。在商贸上,比别人晚一天,货价怕就要被压一头。不过现在蚝境的弗朗机人把咱们的硬帆装在他们的船上,想来他们也觉得近海上,仍旧是我们的硬帆船更好。”
“原来如此。”徐元佐得了科普,对海贸的信心更足了。
沈玉君却是说上了瘾,继而给他普及平底沙船走北方航线,尖底福船走南方航线的道理。因为北方近海多有暗沙,平底船不容易搁浅。而南方水深,少暗沙。多岛礁,尖底船更加灵活,航速更快。
徐元佐一样听得津津有味,只是不能接受明人给每一种船都起了名字。光听海雕船和蛋船,天知道是什么船型,载重多少。若是能够用一号福船、二号沙船……九号哨船……从大到小。加以船型,如此分类命名岂不是清晰明了?
沈玉君听了徐元佐的设想,嗤之以鼻:“要的就是你们这些旱鸭子听不明白!”
——否则怎么赚旱鸭子的钱?
徐元佐暗暗为沈玉君补了一句,又将话题引到了“针路”上。
针路源于宋,因为航海辨识航线中最重要的就是针——指南针,故而得名,其实就是航线。
在罗盘指引下,从甲地到乙地的某一航线上有不同地点的航行方向,将这些航向连结成线。并绘于纸上,就是针经、针簿。从甲地到乙地,不同航线上的针路各有不同;同一航线上来回往返,针路也不尽相同。
船舶在晚间航行时,要把牵星记录写入针路里。在航行过程中还要不断测量水深,也要写入针路。
离开了针路,便等于没有了眼睛。一旦偏移航线,遭遇潜流、暗礁。都有可能造成船毁人亡的悲剧。
掌握针路领航员在船上地位极高,若不是船长。便是火长。
沈家也有几本针经,在沈本菁不出海的时候,交给族中子侄使用。即便如此,还要将针经拆开,一人只能掌握一程。沈玉君虽然常年出海,但因为是女儿家。对针经也是一知半解。
至于那些聘来的火长,待遇极高,有奖金,有分成,而且各自握着祖传的针经。绝不肯轻易示人。就连沈玉君这样的东家,也不能窥视。
徐元佐听完之后大为不解,道:“他既然循着针路走,那么每次航线都应该是一样的吧。”
“那是当然。”沈玉君不能理解为何徐元佐要问出这种答案明显的问题。
徐元佐又道:“那么多走几次针路不就可以描摹下来了么?”
沈玉君差点笑了出来:“风向风速都不尽同,你怎么描摹?”
“时时记录航速航向,根据航行时间算出航程。到了某个航程点便转向走过的航向,我要在意风向风速干嘛?”徐元佐反倒是一脸不解:“而且经常测量水深,标注岛礁,说不定还能改进针路呢。到底造船的法式也一直在改变嘛。”
沈玉君登时愣住了:给他说的好像很简单啊!
——是很简单啊!如果航速快,那么记录下来的就是折线,还有危险。如今这种最高也就七八节的航速,五分钟记一次都够精确的了。
徐元佐道:“再派个精明人在火长身侧,他的每次命令都记录下来,这样走个五七回,怎么可能描摹不出针谱?你若要更谨慎一些,正式航运之前,还可以派空船小船探路,确保万一。岂不是比一直被人拿捏着好?”
沈玉君丝毫不怀疑徐元佐说得有道理,但是却不肯低头放软:“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坏了规矩恐怕不美。”
——学了人家的手艺,把人家踢开一边,这略有些不厚道啊!
沈玉君心中暗暗纠结。
“你自己有了针路,可以扩充船队,并不妨碍你厚待老人啊。”徐元佐道:“而且你家钱挣得越多,给手下员工的福利可以更好,他们就更乐意为你家效力。这有何不美的?”
“唔……且看吧。”沈玉君突然觉得自己的境界略低,竟然动起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念头,还不如一个熊孩子,真是羞愧。
徐元佐则继续将注意力放在了船上,询问了一些耳熟能详,却从未见过的专有名词,大大完善了自己的知识体系。
船行一日一夜,终于在翌日午前看到了陆地,又行了一段,水体颜色明显有了分野,是到了曹娥江入海口。
这里就必须换成江船才能进去,大些的海船会因为吃水不足而搁浅。
沈玉君派人放下了柴水船,不一刻功夫,小船便带来了一艘样式不同于沙、福的江船。
“这是浙江的鸟船。”沈玉君知道徐元佐对船有兴趣,也乐得多说些。
徐元佐看了看,问道:“鸟在哪里?”
沈玉君瞪了徐元佐一眼:“你看不出船首像是鸟嘴么?”
徐元佐听了沈玉君的答案,再细细去看,果然有些像鸟,真是三分形象七分想象。
“浙江,尤其是此地,北行多沙滩,南行多礁石,所以这种船型倒是颇吃得开。”沈玉君又道:“我便在这儿等你。”
说罢这句话,却觉得有些令人误解,不由心头一跳,面色微红。
第180章 山阴张氏
徐元佐毫无知觉,带了棋妙并几个服侍的下人,检查了一番自己需要的行头、器具,高高兴兴地上了接帮过来的鸟船。
那鸟船的船老大认识崇明沈家的旗号,又见徐元佐是读书人,颇为客气。
徐元佐与他言语不通,说不了什么话,只问他川资,他却说到时候会与沈家结算。如此看来沈家在浙海上还算颇有些名气,也受人信任。
徐元佐看重人力资源,也看重无形资产,不由将沈家的战略合作潜力又提高了些许。
不过这些只是闪念之间的事,甚至连徐元佐自己都没意识到,就已经交给了潜意识处理。他的表层意识更关注即将到来的考试,同时还要准备一篇过得去的习作。
依照《左忠毅公轶事》的案例,提学看过以前的文章,也是可以不论考卷点取生员的。
徐元佐如果知道林大春是什么人,恐怕就不用如此担心了。
直到他在江边码头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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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哥儿!”那人先喊了起来,满脸笑容地上来见礼。
徐元佐一愣:“你们怎么在这里?我义父也来了绍兴?”
长随答道:“佐哥儿有所不知,爹都已经来了旬日了。”
徐元佐笑道:“之前是听说老爷和义父要来浙江,只没想到苏州呆了并没几日啊。”
长随含糊答道:“在苏州是玩的,来绍兴说是有正事。”
徐元佐了然,没有再问。如果是他能够知道的,徐Э隙ɑ岣嫠咚圆槐匚省H绻飙'不告诉他,即便问出来也是讨嫌居多。他隐约中将徐阶和提学林大春联系了起来。但是缺乏信息,无法建立起一道桥梁。
绍兴一府八县,山阴和会稽两县既是紧邻,又都是郡城所倚。人常道天下文章属浙江,浙江文章属绍兴,而绍兴文章便落在山阴会稽两县上。这两县的文化名人。几乎可以串联起一部明史了。
写小说若是以绍兴为舞台,光是两县争艳就能写百万字。
徐元佐坐在肩舆上,目光飞快地扫过行人的脸和路旁的店。发现同样都是大明繁华之地,绍兴与松江也是大相径庭。
松江郡城里的百姓行走在外,步速较快,面带微笑,却是客套更多,颇类商贾。而绍兴此地,无论是船工脚夫还是行人旅客。脸上都带着恬淡的笑容,就像是从《欸乃》《忘机》琴曲里走出的人物。
这便是一地文气所钟,莫怪此地能出嵇康,能出王羲之、献之、谢安、贺知章、徐文长、张陶庵……
肩舆又换了乌篷船,倒是与朱里的小船仿佛。若说源流,恐怕这里才是正宗。
小船接连三艘,如同水鸭列阵而行,水流轻拍。哗哗伴响。徐元佐一时竟入画中,心中暗道:真要读书做学问。还是得来这等地方才好。
船阵在绍兴府学学宫拐过一个大弯,走庙河过投醪河。沿途上所见,皆是名胜古迹。徐元佐随手点问,船老大则告知以春秋战国故事,又或是魏晋隋唐人物。
在这地方从小长大,好像不用读书。只是听故老相传,就能把中国历史学个大半,决不至于搞混朝代,错认冯京马凉。
乌篷船出大河,入小渠。不一时到某户人家后门。仆从上去通报说接得了元佐少爷,屋里便有人排排出来,却都是徐元佐不认识的。
走在最当先的一人三十有余,而身形消瘦,给人羸弱之感。他身着道袍,带头站在自家小码头,等徐元佐下船。
徐元佐虽然不认识他,却已经习惯了士林往来,并不怯场认生。
他跳上岸,并不上前,只是站定,面带微笑。身后长随自然过来,先对他道:“元佐少爷,这位便是此间主人,山阴名士,孝廉张老爷,雅讳上元下忭。”
徐元佐地位低,所以要先给他介绍张元忭,好叫他上前行礼。乍一听这名字,徐元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带到了山阴张氏门前。他一振衣裳,上前执弟子礼,却被张元忭一把托住,道:“朋友过也!”
徐元佐连忙道:“小子云间徐元佐,曾闻先生令名,有倾慕之心而无仰望之缘,今当执弟子礼!”
张元忭还是不肯生受,又回了半礼。
徐元佐只好随他,却不知道这位孝廉老爷为何如此谦逊。
见了礼,张元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