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门子出来开了门,请陆夫子进去,用眼神示意徐氏父子避开一些,以免挡住正门。
徐元佐看看那门子身上穿的衣着,竟也是不差,可见徐氏果然不愧松江第一家之名。
徐贺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终究没机会进去了,神情颇有些失落,犹自不肯死心。徐元佐看着父亲这副模样,心中有些不忍,到底精神和身体还是有统一延续性的嘛!
正当他准备安慰一下这个不怎么靠谱的父亲时,徐管事家的大门吱地一声开了道缝。
“徐元佐?”门子的目光落在了徐贺身上,似乎觉得这个有些太老。他再看徐贺,却又觉得这个似乎有些太小。
“是是,正是小可。”徐元佐连忙上前,有那么个刹那,他领略到了基因的影响力。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徐元佐连忙收摄心神,不让徐贺的影子流露出来。
“你跟我来。”门子盯着徐元佐说道,换言之就是对徐贺说:你给我等在外面。
徐贺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缩到墙角独自舔伤。
徐元佐没有时间去安抚父亲受伤的心灵,跟着门子进了大门。
一进大门就是轿厅,虽然不大,却是大户人家必有的功能建筑。徐元佐随门子过了前院,并不进正堂,拐入一座月门,顿时山石、藤蔓触目而来。
——这院子不俗啊!
徐元佐飞快地转动眼珠,打量着这个园林。因为没有游人的关系,园子里花香鸟鸣,曲径幽亭,倒比后世那些人头攒动的历史名园更有风味意境。
陆夫子与徐管事徐诚正坐在花厅里聊天。
“来来来,这就是我推荐的学生,徐元佐。”陆夫子见到徐元佐,伸手招呼道。
徐元佐望向徐诚,见此人留着三络长须,面容青隽,虽然有些皱纹,却不显得苍老,反倒是给人一种阅历丰富,老成可靠的感觉。如果不是知道他身为徐家家仆不能科举,任谁都会怀疑这里坐着的是个闲情淡雅的举人老爷。
“徐老爷。”徐元佐连忙上前见礼,挑着好听的叫。反正再过几年江南这边的称谓就会乱套,什么人都可以称“老爷”、“官人”。
现在喊出来,其实也只是跟上了流行时尚罢了。
徐老爷果然老怀大慰:“这就是我家老爷的宗亲啊。”
徐元佐顿时吓得腿都软了。
即便作为后世之人,也知道在极其看重家门名谱的明朝是不能乱认亲戚的。尤其是小户人家攀附大户人家,非但要被人嘲笑,还会引来极大的恶感。若是碰上有道德洁癖的大户人家,即便不觉得自己祖宗被玷污了,也会觉得此等人数典忘祖,绝对是不可交往的小人!
徐元佐不用猜就知道是陆夫子说的,自然也不能立刻辩解,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了点麻烦。
“听说你家现在有些困顿?”徐诚又道。
徐元佐硬着头皮道:“所以求管事给个差事。”
徐诚点了点头:“你知道我徐家最大的生意是什么?”
“棉布?”徐元佐试探道。他今天才知道陆夫子给他找了徐家这个豪门,哪里有功夫做功课?
徐诚笑了笑,道:“其实我家棉布生意倒是其次,最大的生意其实松江米。”
徐元佐恍然大悟。
松江府是全国最大——恐怕也是当今世界最大的棉布出口地,同时它也是全国最大的粮食进口地。只是后世的人们在提到苏松手工业发达挤压农业时,总会引用万历晚期的数据——那时候苏松本地产粮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事实上,松江米的质量十分不错,一度还是朝廷贡米。
“不过你要说棉布,倒也不错。”徐诚面不改色道:“因为米粮的收益已经渐渐弱了下去,棉布的收益却日益增多。不出三五年,恐怕徐家就要专做棉布,兼营米粮了。”他话锋一转:“你知道我这个管事,在徐家管的哪块生意?”
徐元佐偷偷打量了徐诚一番,心中略作计较:看他面白须长,显然不是常去地里的人。然而看他神情中一股落寞,刚才说到布市大涨也没有丝毫兴奋,既不是城府极深,也不是故意抑止,可见与徐家的棉布生意多半无缘。
“小可不知。”徐元佐老实道。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呢。”徐诚口吻萧索,略顿了顿方才道:“我管的是徐家最不起眼的产业,这栋老宅子。”
徐元佐略微释然。城里面可是寸土寸金,一个管事都能攒下这么大一座宅院,实在有些可怖。
徐诚叹了口气:“还有一座空而无人的新宅子。”
徐元佐有些诧异,如果只是这样,为什么还要招募自己这个伙计呢?虽然初到大明时日不久,但是这个时代的人将公私分得很清楚。产业上用的是公人,生活里用的是私人。私人可能转为公用,但公人不可能转入内宅帮忙处理家庭事务。
——难道陆夫子把我卖给徐家为奴了?这也太荒唐了。
第017章 职位薪酬
不可否认的确有这么一种贩卖良家子弟的人存在。
不过那需要满足很多条件,比如卖家是恶霸,被卖的人欠了钱,又老实巴交不会维护自己的权益,收买者必然是缺乏道德约束,不在乎公众舆论的劣绅土豪。
现在这三个条件都不成立,所以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徐元佐头上。
徐元佐安安静静地听着,并没有着急插话。
徐诚缅怀一番之后,望向徐元佐,笑道:“你果然如陆先生说的,沉稳。”
“先生过奖。”徐元佐朝徐诚和陆夫子略略控背。
“你就不想问我为何要招人么?”徐诚再次望向徐元佐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好奇。
“小可无须知道。”徐元佐直截了当道:“老爷要我做什么事尽管告知要达到的成效。至于为何要做,那是老爷的事。如何去做,那是小可的事。做不到老爷的吩咐是小可无能。小可头脑不灵光,只知道这些。”
“噫!”徐诚长叹一声:“很好,很好啊!”
陆夫子面带得意,帮腔道:“此子如何?”
“好。”徐诚道:“这样的人我才放心。”
陆夫子望向徐元佐,讨功似地说道:“还不谢过徐管事?”
“多谢徐老爷。”徐元佐道:“不过小可也怕耽误了老爷的差事,堕了老爷的名声。还请老爷告知,要小可做些什么,做到何等程度。”
徐诚抚须而笑,道:“是个可靠的人。”他这才道:“是这,我家老爷今年致仕还乡,你晓得吧?”
“阁老还乡是地方大事,自然晓得。”徐元佐道。
“我家二少爷就为老爷在夏圩起了一座宅院,准备给老爷颐养天年的。”徐诚缓缓道:“就在礼塔汇(李塔汇)河对面,距离小蒸也不远。”
徐诚继续道:“不过这处宅子起得有些不合适。地方大,屋舍不多。老爷回来之后,又不满意,所以等于白白费了银钱。”
徐元佐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能面见阁老的人可不多,徐阶看起来是狼狈离京,在政争上输给了高拱,但很快人们就能意识到这位权相的能量,即便退休在家,要处置一两个巡抚御史却是易如反掌之事。所以徐家给老爷子准备的养老院肯定不会建筑太多屋舍,而是把银子花在园林景观上面。
园林上花的钱可比盖房子贵得多了,别的不说,光是太湖石就难以估价。若是再移栽几本珍贵花木,那园子就是价值连城。
如果徐阁老不愿住那边,这宅子就是空关——等闲不会有多少财主能够买下来。而徐氏肯定是不能亏本卖出去的,否则亏钱事小,让人质疑徐家子弟对老首辅的孝心就亏大了!
徐元佐隐隐觉得这事有些棘手了。
“这座园子也不打算放奴仆进去,徐家就算是家大业大也没闲钱白养那么多人。”徐诚说话间多了一些愠怒:“摊上这种事,你可知道我要招人干嘛了?”
徐元佐垂着头,低声道:“老爷见谅,小可还是不知道。”
“你!”徐诚顿时气结,望向陆夫子。
陆夫子一脸尴尬:“你怎么关键时候犯蠢?当然是由你出面,去找些短工、健妇,将园子收拾妥当。”他顿了顿:“这差事简单好做,职位薪酬却高,分明是徐先生抬举你的!”
徐元佐露出一脸憨笑:“老爷,做这等小事,敢问职位薪酬能有多高?”
徐诚干咳一声,起身对陆夫子道:“见谅,更衣。”说罢也不理会徐元佐,径自出了花厅。
陆夫子知道这是徐诚故意留下他把话说清楚,恨铁不成钢:“你过来过来。”徐元佐只得挪步上前。陆夫子忍住火气,道:“你知道这个徐诚是什么来历?”
“学生不知啊。”徐元佐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么个无名小卒。
“他是徐阁老的管家啊!”陆夫子痛心疾首道:“我与他也是幼年玩伴的交情,否则怎么能谋得这么好的差事!”
徐元佐一拍厚厚的脑门:“原来如此。他一直陪着阁老在北京,等回来之后却发现家里管家、管事全都让人占了,自己内外无援,结果就打发到这里养老,顺便再给他个鸡肋一样的园子放着恶心他。”
“就你聪明!”陆夫子也重重在那油光铮亮的脑门上弹了一记,低声道:“阁老离京的时候有些狼狈……他手下的确没有可靠的人,正好我来找他,又记得你的事,这才说下来。”
“夫子,”徐元佐认真道,“关键还是那四个字:职位薪酬。”
陆夫子无语,只得道:“徐家商行里面最大的是大掌柜,也就是那两位管事。大掌柜之下是各店的掌柜。掌柜之下,大店还有二掌柜、三掌柜。再下面有账房。账房下面是伙计。伙计也有三六九等,最下面的是学徒,三年包吃住,没有一文钱拿。”他说着,看了徐元佐一眼,分明是告诉他,如今起码省了他三年学徒。
徐元佐却不满足于此,仍旧一副呆呆的模样等他说下去。
“三年学满,才能听候杂差,每月有点小钱贴补,这叫小伙计。”陆夫子继续道:“再是三年小伙计,聪明伶俐,没有犯错,才能跟着大伙计学做生意,这叫站柜。站柜三年,掌柜点头,才算是大伙计!”
徐元佐嘿嘿憨笑:“多谢夫子,直接就让我做了这大伙计?”
“你还真敢贪心!”陆夫子眉毛一竖:“我跟徐管事好说歹说,人家才点头给你个站柜。起码也等学会了徐家的规矩,再去做你那大伙计的梦!”
徐元佐微微垂头,道:“那薪酬……”
“做了账房才叫薪酬,伙计只有工钱。”陆夫子没好气道:“每月包吃住,给三钱五分银子。”
徐元佐摸了摸鼻子,翻眼望天:“这样啊,容我想想……”
陆夫子差点暴怒,正好看到徐诚回来,方才按捺下来,心中仍旧忍不住骂道:这崽子不知天高地厚,三钱五分银的工钱还嫌少!
一月三钱五分,一年下来也有四两多。像徐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往往在年节要多给一份工钱,算是犒劳,跟后世的年底双薪异名同实。
这样算起来,徐元佐这般要功名没功名,要资历没资历的少年郎,能有这等待遇绝对是松江今年最大励志的新闻了。
第018章 麻烦
徐诚万万没想到,徐元佐竟然还是对他提出的待遇说了“不”。
让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徐元佐并非是要狮子大开口。
“小可觉得三钱五分银子并不合适。”徐元佐说道。亲眼看着陆夫子一脸奴意,徐管事脸色渐冷,方才继续道:“小可觉得,前三个月只包吃住,分文不取才合公道。”
陆夫子一脸愕然,徐管事也是充满了好奇:“这是为何?”
“因为管事交代的事,其实并不难办,无非就是要个可靠人奔走罢了。”徐元佐毕恭毕敬道:“拿三钱五分的工钱,小可实在有愧于心。”
徐诚脸色稍霁:“你只要尽心尽力便是了,徐家哪里在乎这几两银子。”
“徐家不在乎,小可却在乎。”徐元佐认真道:“小可愿在前三月里努力作为,等第四个月,管事若是以为小可有些劳苦之功,就请依劳支银。若是管事觉得小可乃一无用废柴,小可必定转身就走,不敢有辱尊目。”
徐诚被徐元佐这么决断的话吓了一跳,反倒有些尴尬,望向陆夫子笑道:“你这学生倒有脾气。”
陆夫子已经消了怒气,眼帘微闭,道:“不过说得倒是公道。”
徐诚往陆夫子那边靠了靠:“要不,就这么试试?”
这分明是向陆夫子讨人情。
不管怎么说,陆夫子好歹也是大明的生员,在松江也不是个落魄措大。
陆夫子隐隐觉得自己有些亏,尤其是徐元佐不肯要前三个月的工钱,这投资回报周期也就拉长了。不过事到如今难道还拆自己的台么?他也只能轻轻点头,表示支持。
“大掌柜,”徐元佐既然决定在这儿干活,自然要改称呼,“那小可何时来上工呢?”
“这就看你方便吧,不过最晚不能过了十月初八。”徐管事道:“初十日老爷要去新园游园,不一定会住,但要打扫清爽。”
“小可今日就可以留下。”徐元佐道。
陆夫子差点笑出声来。
徐诚也面带笑意:“小孩子倒是劲头挺足。”
徐元佐咧嘴一笑。
他倒不是赶着工作的工作狂,而是真心觉得呆在家里别扭。不能说母亲苛待他,考虑到母亲从来没说过他晚上点灯写字的事,这简直是溺爱纵容了!姐姐虽然有些看他不起,但对他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洗衣洗碗毫无怨言。
再加上徐贺这个父亲实在有些复杂。
徐元佐一方面能感受到父子血缘之情,一方面又实在受不了他做假账瞒家里人,很可能还是养外室亏待正室……而且徐元佐也觉得父亲在陆夫子面前的态度,实在太不注意自身形象了,当着儿子的面都不在意节操啊!
与其一路回去大眼瞪小眼的尴尬,不如索性留在松江,进入工作状态,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夫子倒是可以与家父同船回去。”徐元佐记起陆夫子其实是要回去的,连忙道。
“如此甚好。”陆夫子抬头看了看天色,道:“那我也就不打扰了,否则今晚又回不去了。”
徐诚也不挽留,道:“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