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路行来。史天泽细心观察,见陕西虽民生安定。有兴旺发达的好气象,但仍有许多荒地没有得到开垦,人少地多。那些残损地沟垅表明此前这里是良田,如今却成了牧户放牧的好地方,牲畜正啃食着刚生出嫩叶的青草。
众人并不急着赶路,一路上且走且停,史天泽见陕西多穴居,甚感新奇,郑奇是一个好向导:“史元帅有所不知啊,万里黄河地分两界,中州多平原,河北亦多平原,而我陕西却因河流众多,竞相勾勒,地表被河水冲出万千沟壑来。但这黄土质地竖密,易于筑室而居,俗称窑洞,有冬暖夏凉之利,寻常人家若是平地里筑屋,却要耗费钱财甚多。”
“陕西风物与我河北诸路真是迥异啊。”史天泽笑道,“不过,依史某看这黄河之水之所以混浊,怕也是这陕西径流所泻的泥沙所致。河本有泥沙,无不淤之理,尤其枯水之季,泥沙下沉,渐趋淤高堆积,水行渐壅,故决岸堤之低处。我卫州亦受其害深,自古黄河为中国患两千岁矣。”
“史元帅还懂水利?”郑奇奇道。
“不瞒郑元帅,这治黄每年对于我等下游之人来说却是大事,马虎不得。”史天泽道,“上次史某读《大秦新闻》,上有农学某位大才所著高论,说这黄河泥沙来源量大者有三,一曰晋西北与河套,那里沙地本就多;二曰晋地的汾水,汾水从晋北而来,那里与陕西相似;第三就是这陕西地渭水、泾水与北洛水。(7星阁 手打 www。qixingge。COM)所以朝廷要诸地遍植杨柳,防沙固堤,又鼓励烧炭,禁私伐山林。还说工学正在研究烧制叫做水泥的物什,可用来筑城建居,不用采伐巨木。”
郑奇感到有些羞愧,报纸他是经常看的,不过看过就是看过,只要与自己无关的从来就不会放在心上。
“与史元帅相比,郑某真是个粗人,只懂杀敌立功,却不懂民生。今日受教了!”郑奇拱了拱手道。
“郑元帅谦虚了。您若是不见外,你我二人不如兄弟相称?”史天泽骑在马上,侧着头提议道。
史天泽刻意地拉近关系,郑奇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遂道:“在下就斗胆。称史元帅为兄弟了!”
“郑兄弟客气了!”史天泽道,他发现郑奇衣领上的金星在春日下,显得十分醒目。
史、郑一行人继续前行。见一个村庄边上有条河流流过,转弯急流处附近围着许多百姓,人群中传来阵阵呼叫声。众人驻足观看。
百姓当中有七八位精壮汉子抬着一架巨大的木制器物,走出村庄,那物什大概在太沉重,或者怕弄坏了,以致汉子们一边喊着号子,一边踩着呼喊的节奏往河边最湍急处行去。不用众人猜,那一定是水车了。
当地的保长不过年老体衰。站在高处。指挥着壮汉们小心地安装。他一声令下,壮汉们齐声呐喊着,或推或拉,将那水车竖了起来,史天泽才发现这与他以前的各种水车大致相同,只不过它的齿轮却裹着一层较薄地铸铁外衣,结构看上去精巧许多。好像可以更换部件,所以应该更加坚固耐用。
安装好,急流从台地地后面奔流而出,冲击着板叶,板叶在犹豫了一下就开始克服了整个水轮的重量。水轮通过竖齿轮带动上面地水车运转,哗哗地流水流入台地上的田垅间,低地好似凭空升起了万千甘泉,浇灌着台地上新垦的土地,并利用地势往下浇灌着台地背面没有水渠的田地。台地上还修建着蓄水池,另有用畜地拉动的水车,可将水再升一阶,浇灌着更大片的坡地。
哗哗流水自动地拾阶而上,滋润着土地,农人们欢呼雀跃。从此也就不担心那些河流够不着的坡地灌溉问题。
那保长回头见郑奇一行人正饶有兴趣地观看。他从郑奇那一身紫色的武官常服深知是大官,连忙来叩拜。
“老人家免礼!”郑奇亲自将保长搀扶起来。老保长颤悠悠地站起来。满脸皱纹,眼中却透着喜气
“多谢大人!大人这是去何处?若是不急着赶路,不如去寒舍饮口水?”保长热情地邀道。
“老人家客气了。”郑奇笑了笑,冲着北方中兴府的方向拱了拱手,自豪地说道,“我等正要去京师,却觐见吾王圣颜,不便打扰。”原来大人是要去见国王万岁啊。”保长憨厚地笑道,“大人若是见了国王,一定要替咱们耀州地百姓拜谢国王,要不是他怜悯百姓,我们村可没有这龙骨水车。小老儿代这四邻八乡地乡亲愿吾王长生不老,寿与天齐!”
这老保长一片赤诚之心,不掺杂着一丁点虚情假意,没有人能怀疑这一点。
“这水车是朝廷拨下来的吗?”史天泽若有所思,突然问道,“这样的大家伙,怕要不少钱吧?”
“大人说对了,这么大的水车虽稀罕,但小老儿以前也见过比这小些的,只是百姓太穷,买不起,又是兵乱,哪里还有管这事的?上月知州大人派人送来了水车,要不然离河远些地方的,往年遇到天旱就浇不上地,只好坐等天雨,问天要粮。”保长一五一十地说道,“国王真是活菩萨啊!”
这龙骨水车也是农学去年出地新玩意,朝廷这两年有钱了,按照大臣们的意思,当然能省就省,开源节流,“源”要尽可能地开,恨不得将所有挣钱的买卖抓在朝廷的手中,“流”要尽可能地节,恨不得每个铜板都要存放在国库之中不出,最好能像史书中所传说的那样,国库里串钱地绳子都要烂掉最好,否则称不上是盛世。
然而秦王赵诚不会这么想,有了财力他不会让钱成为死钱,他要搞建设,搞公共开支,这是国家性消费,受益的却是百姓,他要用实践来为自己将来的理论铺垫。
“这水车是金贵的玩意,不用时须要妥善保管,来年再接着用,不花自家私财的器物更不要弄坏了才是!”郑奇道。
“大人放心,小老儿身为保长,不敢怠慢,若弄坏了,大人尽管拿我问罪。”老保长点头哈腰道。郑奇长年带兵,军中从来都是直来直去,讲究令行禁止的,说话自然而然地带着命令与警告的语气,那保长却被吓坏了,无论上官如何亲民,百姓对官府总是心存畏惧。
郑奇忽然想起了自己父亲的音容笑貌,想起了少时滇沛游离的悲惨生活。自从他少时丧父背井离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父亲的面相甚至都在他记忆中模糊了起来。追忆往事,郑奇这个一向豪爽甚至有些粗野地汉子,眼角有些湿润了,内心之中最柔软地那一部分被触动了起来。
如果没有兵乱,他如今应该在数千里以外那个叫做赵州的地方安心做一个农家子弟,农家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官府不要相逼,那就算得上是好年景了。郑奇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已经赚了,如同眼前这些淳朴地农人,只有自己所效忠的国王才带来这一切,这陕西这片已经数百年没有得到安宁的土地再一次成为乐土。想到了这些,郑奇就感到了十分振奋。
告别了耀州老保长,郑、史一行人继续北上,三日后经环州,过青冈峡,翻越横山,就到了韦州。韦州连同盐、洪、宥、龙、夏、银六州,在泰安四年被整合入新成立的横山路,路一级行政,比行省的地位要低一些,也直属于中书省,这里一向是横山北麓宜农宜耕的地方,还且十年未有大的兵乱,倒成了十分富裕之地,蕃汉杂居相安无事,那些在山中的蕃人突然一句汉话倒令史天泽感到吃惊。
但是横山作为地理分界线,以北就真正称得上是塞外风光,过韦州往北是一段极干涸的沙碛地,只有每隔五十里的驿站才能得到饮水补给。抵达西平府灵州,众人眼前又是一亮,灵武宝地正是一派生机勃勃,这里是西域商人聚集的一大商埠,东西方的货物在此交易、集散,城内有墟市,城外也有草市。史天泽偶然听到了商贩口中吆喝着出售真定府出产的丝物,在这里价钱番了数番,令他咋舌不已。
在灵州大城休整了一天之后,一行人准备渡河,中兴府已经不远了。面对滔滔黄河,史天泽百感交集,又有些忐忑不安。
郑奇陪着史天泽渡了河,正遇上西凉军副总管陈同一行人,郑奇与陈同两人虽然交往不多,但同是秦军中一份子,偶然遇到了相互之间十分客气和亲近,陈同见到郑奇还要规规矩矩地行军礼。
“陈兄弟,兄长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大人物。”郑奇热情地吆喝道,“这位是真定府兵马都元帅史……”
郑奇还未将史天泽的名字说全,一脸笑意的陈同忽然变得冷若冰霜了起来,转身跃上战马,带着亲卫头也不回地拍马疾走,掀起一片烟尘。
“陈兄弟,陈……”郑奇与史天泽两人面面相觑。
第九章 燕云㈢
越是靠近中兴府,行人就越来越多。⑦星阁手打 www。QIXINGGE。。
正是清明时节,贺兰山下并无雨纷纷,但是成群结队的居民从城内往城外行去,不是祭祖就是趁着春天好时光远足踏青。中兴府外多湖泊,湖岸柳色青青,垂下万千丝绦探进清澈的湖水中,湖面上倒映着蓝天上的片片白云和远方的贺兰连绵山脉,到处是渠道纵横,湖田交错,景色十分优美,无愧于塞外江南的美誉。
有好事者编造出诸如“湖光夕照”、“渔歌唱晚”、“渔村烟柳”、“汉渠春色”、“长河春晓”、“贺兰雁归”等等诗情画意来。戴着幞头的官员,顶着文士巾的学人,骑马打闹的少年人,坐车的妇人,短打扮的汉子,呼朋唤友,纷纷出城,络绎不绝。
官道上有无数摆着地摊的小贩,多是本地的农人、牧人和猎户将自家的东西拿出来卖钱,这些都属于零碎的交易,并不需要交税。
入了城内,城内商铺林立,身着奇异服饰,操着奇怪语言的商人充斥着街道。于阗来的商人们用生硬的汉话叫卖着玉石,他们卖的玉石一般都是未雕刻过的原玉,用牛皮包裹并将玉石缝在里面,视玉石大小一块或数块包装成一团,俗称“玉团”,这既方便运输又减少磨损。有中兴府的能工巧匠将玉石雕刻好,就成了文人的笔筒、妇人头上的首饰、富公子腰中的束带与小玩意、佛门虔诚者的玉佛,还有千家万户各种装饰、摆设,价值当然就不是原玉所能比拟的。
丝绸南道的开通,不仅吸引着于阗人的到来,来自更遥远地方的珠宝、香料、珍珠、玳瑁、犀角、象牙、宾铁、珊瑚、鳖皮、玛瑙、**及稀有药材,大量进入秦国地界。这些长途运来的货物购买者大多属那些本地的商人,西域商人换取他们感兴趣的奢侈品。
外地商人尤其是西域商人入境,首先要交“关税”,每千钱算二十,出口相同。并不算多,但目前都是交现钱。诸省、路、府设监司,州设立都监、监押同掌,行者赍货,谓之“过税”,每千钱算二十;居者市鬻。谓之“住税”,通常按商铺住所征收,也是每千钱算二十。这就不允许商人们私下交易,更不准藏匿,一旦拿获,货物没收,商人关入大牢。大宗交易,商人为了稳妥需要官府见证,按照官府提供地固定格式的文书签押。那就得另按交易额二十税一,否则一旦出现纠纷,官府不予保护。
“天下财货。皆聚中兴府也!”史天泽看着街市上繁华的景象,口中赞道。他这话意有所指,这些西域来的各种特产,几乎被秦国垄断,转手卖至河北,然后又采买他河北的货物转手卖给西域人,钱都叫秦国商人和朝廷赚了,他十分眼热,怪不得近年越来越觉得手中的铜钱不够用。(7星阁 手打 www。qixingge。COM)却不知河北诸地地辽、金、宋制钱、私钱也令秦国朝廷损失不小,劣币驱除良币。
“我朝重商,不过这事情与郑某无关。”郑奇毫不在意,冲着部下道,“诸位先领真定府的弟兄们去馆驿等着,郑某先陪史元帅去枢密院报备!”
“有劳郑兄弟了!”史天泽拱了拱手道。
当下他骑着马跟在郑奇后面,他发现几乎所有的马车都行在街道的右边,很少见到有相向而行的,马车通常都是两匹马并排拖曳的。占地较大,都从自己的右边向前行驶,这无疑会让街道顺畅了不少。史天泽不知道这是有意而为之,还是中兴府本来就有这样的习惯,若是前者,那就让他感到太意外了。
众人穿过整座城池地南城。前方就是御街。顺着御街边地驰道缓缓前行。道边三步一岗。七步一哨。还有亲卫军持枪挽弓。不停地来回巡逻。没有闲杂人等。巡逻地亲卫军虽不认识史天泽。但却认得郑奇。即便不认识郑奇。也认得他紫色常服右领上地两颗金星。过往地巡逻什伍纷纷齐整地行礼。郑奇倒是威风八面。
“郑元帅来得有些晚啊!”一个胸甲上镶着一颗银星地亲卫军军官迎了上来。正是亲卫军中地汪忠臣。
“这不正陪着真定府史元帅嘛?”郑奇停马驻足。解释道。又对史天泽说道。“这位少校是亲卫军一营指挥汪忠臣。是吾王颇欣赏地大好男儿。他地父亲便是陇右军副总管汪世显。”
汪忠臣见这面生之人年轻不大。却是气势不凡。又听了郑奇言语中提到自己地父亲。心中有些不悦。但他一向谨慎。连忙拜道。“汪忠臣见过史元帅。”
史天泽见汪忠臣全身披挂看上去极精神。又因他出身武帅世家。并是秦王身边之人。颇客气地说道。“汪参军不必多礼!”
正是有汪世显。还有郭德海这些选择真心投靠秦王地人。甚至包括田雄、郝和尚。才让史氏愿冒风险。心存了投靠之意。
“方才在下过枢密院时,见何将军与郭将军正从院内走出来,怕是闻知史元帅到来,亲迎史元帅大驾。”汪忠臣抱拳道,“在下有军务在身,先告辞了。七星阁手机站: wap。2。”
史天泽心中一喜,冲着郑奇道:“郑兄弟,我等还是赶紧去拜见何、郭两位大人吧?”
不久便抵达一座看上去并不起眼的楼阁群落面前,其身后便是紧挨着的皇宫深阙了,史天泽很想知道秦王现在正打着什么主意。面前便是枢密院,很显然刚经过一次整修,那朱漆还新着呢。四周地守卫却是极多,因为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