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柔闻言,感到一些欣慰,抚着佩刀说道:“何兄好意,本帅心领了。值此紧张时分,张某虽有三万人马,还可临时召集可战豪杰之士抗击,然而我不愿让尔等为张某殉葬,断送了身家性命。须知若是与朝廷真正开战,前途渺茫,诸位与张某做了二十年兄弟,若是张某能以一己之身,换得诸位的平安,那么也不枉尔等二十年来地鼎力相助。”
“元帅,不如拼了吧?再联络河北群豪,大家跟朝廷拼了。”乔惟忠等人见张柔如此说,觉得有些羞愧,纷纷请战道。
“张某心意已决!尔得不必相劝,倘若张某不能与朝廷讲和,尔等能降便降,不能降便各自逃命去吧。”张柔摇头拒绝道,像是下定了决心道,“那郝和尚本与张某身份相同,这些年他心甘情愿放弃大权,因而能得到国主重用与信任,尔等可以效仿。国王对甘心臣服于他之人,一向不问过往的,这一点张某倒是深信不疑。”
“遵命!”众人见张柔心意已决,只好点头答应。这些人都是张柔的老部下,一起出生入死二十年,交情并不会因为大难临头而被遗忘,他们相约一旦张柔身有不测,定会为张柔报仇。
在三万部下地注视下,张柔一身便装,未带一件兵器,跳上战马往北而去。
此时此刻的张柔,真有几分荆轲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张柔正是易水北岸的定兴人,从小便对燕赵豪杰的英雄事迹耳闻目睹。当年蒙古人南下时,他集结乡邻亲族结寨自保,始终抗击着蒙古人的侵袭,最后在狼牙岭不幸兵败被俘,这才降了蒙古人。
不过二十五年的戎马生涯,张柔靠着胆色与勇猛,也获得了如今独霸一方的权势,可是他今日面对的却是秦王赵诚的军队。咄咄逼人地气势,让他英雄气短,恰如当年他兵败蒙古人之手一样。与蒙古人不同地是,今日的他底气有些不足,未战先输。朝廷大军占尽了优势,民心、士气、兵力均占优势,往日面对蒙古人地威胁他还可团结百姓挟民自重,只可恨部下们作威作福惯了,没有征战带来的好处,就向百姓任意索取,终酿成大祸。就是张柔本人,也常常扪心自问,自己这些年来为金国为蒙古人还有秦王征战到底是为了什么,什么懔然大义早已经不翼而飞。他早已经不是刚从军时地他了,眼下所能够想到的是手中权势与家中良田美宅,这如何让他甘心放弃?
“事到如今,难道就没有扭转的余地吗?”张柔不停地追问自己。
无数次,他想扭头回去,召集部下决一死战。但他知道那样终会身死朝廷大军的刀下,一切都会被击碎,人一旦拥有太多的地位、权势、名爵与财富,就会多了些羁绊。同时,真定府史氏的姿态又令他感到疑惑,他认为史氏与秦王有婚姻关系使然。
“什么人,停下!”道边的一小片密林中有人高声呼喝道,伴随着是弓弦绞动的声响。张柔蓦然回首,一什军士从树林中露出头来,正用弩弓指着自己,从他们黑色的戎服上可以分辨出他们属于郭侃的黑甲军。
“大秦国顺天府兵马都元帅张柔求见郭主帅!”张柔高声说道,他当然自称是大秦国的元帅。张柔张开双臂,表明自己没有任何反抗之意。
“你就是张元帅?”当中一个身形壮硕的什长满脸狐疑。
“是真是假,带我去见郭元帅即可,诸位以为手无寸铁的张某会不利于定远侯不成?”张柔面对数张弓弩,面无惧色。
“好胆色!”什长赞道,“那我等就陪张元帅走上一遭!”
“多谢!”张柔抱拳道。
这什斥侯拉开距离,将张柔夹在当中,表面上仍恭敬地与张柔有说有笑,手中的弩弓却不曾放下,即便是张柔暴起,也无法逃脱。什长还散出几人迤逦落在后面,防止有人跟踪。
张柔暗暗称赞这队斥侯的训练有素与谨慎有序,却不知郭侃会如何对待自己,更不知秦王如今究竟如何想。
第六十章 河北风云㈡
张柔只身前往朝廷大军的大营,大营中来来往往的将士们皆感惊讶,纷纷停足观看,暗赞张柔的胆色着实过人。
面对数万行着注目礼的朝廷将士,张柔骑着马挺起胸膛,他努力维持着他二十年戎马生涯与杀伐果断所养成的尊严与骄傲。然而六万兵甲精良训练有素的将士,如狼似虎,枕戈待旦,正蓄势待发。这让他感到气馁,仿佛是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与螳臂当车。
将士为何而战?这关系到军心士气与沙场拼杀的胜负。张柔觉得他除了个人的勇猛,和部下的忠诚,什么也没有。百姓已经离心,士人们正在暗处私议,正等着看他和他的部下们被朝廷收拾,朝廷大军一到,就连四处游荡的乱民也纷纷偃旗息鼓起来。部下们早已经忘记了出身来历,他们骑在百姓的头上而不肯下来,这就是百姓离心的原因,这就是朝廷大军来到此处的原因所在。
那些欺压百姓的地方官吏,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或是曾跟随他征战四方立下汗马功劳的部下。他既知道不能让所有百姓无法生存下去,又知道不能将部下们都得罪光。这是他最感到为难的地方。
他不相信朝廷大动干戈,挑选精兵强将来此,真是为了剿灭叛匪的。那报纸上也时常将注意力放在河北何以民乱上面,挑动着对群豪越来越不利的舆论,而将乱民的破坏轻描淡写。
郭侃坐在帅帐的正中央,田雄、郝和尚与陈同等圆帅、将、校分列两侧。张柔待军士通报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大踏步地迈入帅帐之中。数十道审视的目光迎面扑来。
“顺天府兵马都圆帅张柔见过郭圆帅,各位将军。”张柔高声唱诺。
郭侃从坐位上站起来,连忙回答:“张圆帅不必多礼。你我各不统属,不必客气,来人,看座!”
“多谢!”张柔见郭侃礼让,还命人给自己看座,心中惊异。双方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只是对方还这么客气,那就是不愿撒破脸面,想到此处,张柔稍感放心。
大帐内济济一堂,将校云集,然而气氛却是极冷清,众人交流着眼色,却无人窃窃私语。郭侃一时找不到话头。他更不想主动提到一队张家军被陈同歼灭之事。
田雄故意说道:“张兄只身前来,既不带亲卫,又不带兵器,这怕是太冒险了。如今群盗又起。呼啸山林,小心一些总是好地。要知张兄乃堂堂大秦国的安肃郡公。顺天府的兵马都圆帅。一人安危可是干系甚大,不可不防也。”
“不劳田帅挂怀。”张柔勉强挤出点笑意道。“张某虽比田帅年长几岁,不过死在张某刀下的没有八万也有七万。何曾会被几个毛贼吓住?况且,有盗匪流窜。那也不过是秋九月时的事情,如今我顺天府治下已经大致恢复太平。诸位不必担忧。”
“哈哈,张兄果然是顺天府不可缺少的一位豪杰,郝某常听人言,顺天府可以没有官府,也可以没有朝廷的号令,但万万不可没有张兄。如今看来,此言非虚也。”郝和尚接口道,“依在下看,我等率军来河北弹压暴民,也是白费力气,有张圆帅这样的诸侯在,比朝廷管用得很。就是以国主地圣明,也得依赖像张圆帅这样的诸侯治理。”
郝和尚果然是能言善辩,一语双关,令张柔的脸上肌肉抽搐,更是只指张柔的内心。
“郝帅这是哪里话?朝廷大军是奉王令而来,即是王师也。王帅远来,我等河北军民无不欢欣鼓舞,哪里会觉得多此一举?我等身为臣子,俱都对国主臣服,愿此生此世长久在君王御前侍奉,哪里会如此目中无人?”张柔连忙道。
“哦,果真如此?”郭侃接过话题,故作惊讶地说道,“听家父说,朝中枢密仅有何枢使与家父二人主持,那李桢李大人虽然知兵事,但从未独自领兵作战过,经验有限,故何枢使与家父颇觉吃力,一直想向国主推荐久经战阵之人赴朝参赞军事,分担军国重任。若是张圆帅想入朝,郭某愿代张圆帅修书一封,代为说请。依张圆帅的资历,至少一个同签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的头衔是少不了的。”
“是啊、是啊。郝某倒是想入朝混个副相当当,不知郭圆帅愿不愿意引荐在下,谁不知道华州郭氏父子俱是国主面前的大红人呐?”郝和尚嘻嘻哈哈地附和道,“难道郝某比张圆帅差?”
“要说这功劳,田某恐怕不比郝兄弟少吧?要是郝兄弟能在朝中当副相,那田某就能当个正宰相,跟王中书一个品级。///”田雄故意跟郝和尚过不去。
大帐内哄然大笑,都觉得田、郝二人说得有趣。张柔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他方才说什么愿在国王面前侍奉之类地话,被田、郝二人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呵呵,田、郝二位圆帅之意,郭某铭记在心,待河北之乱一了,郭某自会代为引荐。不过,二位圆帅这是抬举了郭某,二位要是想入朝为官,不过是你们点点头的问题。”郭侃笑着道,又对张柔说道,“张圆帅若是真想入朝为官,郭某倒是愿在国主面前美言几句。”
“有劳郭圆帅了。”张柔道,“只是张某对这一方水土习惯已久,又不懂朝中礼仪,怕会有辱上听。”
“好说、好说!”郭侃示意张柔饮茶。
“郭圆帅,别人为主帅,都是饮烈酒,你却请我等饮茶,这不合常规。我等都是粗人,只喜欢沙场痛饮烈酒,爽快地杀人,那样才是平生最痛快之事。”陈同这时才开口,斜睨了张柔一眼。“不如换烈酒!”
“就是、就是!”众人纷纷说道。
郭侃见众人都这么说,也豪爽地说道:“既然大家都有此好,那就上酒。不过眼下非平时,军中饮酒,需有限量,不许多饮!”
郭侃虽年轻,但将门虎子,个人有勇有谋不必说。/治军向来严格,行军打仗极严谨有度,过乡村与民秋毫无犯,这与他的年龄正好相反,又加上秦军中军法规定本就甚严。这帐中年龄比郭侃大的比比皆是,田雄等人在郭侃还是少年郎时就久经沙场,但在郭侃面前他们不敢摆资历,他们无人敢因为郭侃地年龄而轻视。这不是因为郭侃临时充作他们这一路人马的主帅,更不必说华州郭氏在秦王心中地地位了。
众人纷纷称是,不敢多要。亲卫鱼贯而入,帐中每人面前就多了一小壶酒。不足二两,还有二三份下酒菜。有了酒。这帐中地气氛就活跃了八成。唯有张柔觉得这个景象让他啼笑皆非,他仿佛是来做客的。而不是冒着丢脑袋地风险来讲理的。
郭侃当然知道他是为何而来,既然张柔不主动提到。他也不开口,只当这是寻常地日子。恰如去年他们随国王征辽时一样,常常聚饮一处。
张柔无奈,只好找了个机会说道:“张某此次来打扰郭帅,是为一事而来。”
话音刚落,帅帐之中又立刻恢复了冷清,显得十分突兀。
郭侃放下酒杯,正色道:“张圆帅请讲!”
“昨日,我部一支人马在易水南岸消失,听儿郎们说这支人马撞上了诸位的军马,儿郎们平时撒野惯了,怕是冒犯了诸位圆帅。今日张某特意来,就是想当面向诸位赔礼道歉,还望诸位能够海涵,让张某将他们领回。”张柔道,“若是他们真犯了错,任凭郭圆帅严惩,张某定会追加惩罚,绝不姑息。还望郭圆帅能够体谅在下。”
“原来那队人马是张圆帅地部下啊。”陈同闻言主动站起来道,“他们已经被陈某就地砍了。”
张柔立时火起,尽管他早就知道这个结果,面对帐中众人冰冷地神色,他不得不放低姿态问道:“敢问陈圆帅,儿郎们犯了何法?”
“欺君之罪!”陈同目视着张柔,毫不避让“但请陈圆帅为张某解惑。”
“听闻河北大乱,流寇四起,烧杀抢掠。我军南下正是要剿灭流寇,这一队人马竟敢挡在我军面前,那不就是敌人吗?”陈同冷冷地问道,“除非张圆帅的兵不是我大秦国的兵?”
“张某是国主亲封的安肃郡公,掌管着国主亲授的兵马都圆帅的令符,张某的部曲当然是朝廷的兵!”张柔承认道,“可是……”
“既然是朝廷地兵,当服王令。见我王帅南下,不立即让道或是归附报到,竟然挡在面前,这难道不是意图叛乱吗?倘若国主亲至,护卫人手不多,那岂不会惨遭残害?”陈同打断了张柔的辩解,怒斥道。
“这……这……”张柔怒火中烧,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借口。他猛然想起陈同的身世。
郭侃这时站出来打圆场,说道:“二位圆帅息怒。事出突然,同是国主麾下听令,纵是张某也脱不开干系。陈圆帅忠心为国,一心想要剿灭叛匪,不巧贵军一部挡在面前,陈圆帅以为是匪类,兵贵神速,故而一战而下。张圆帅若是认为不公,可上表国主,解说其中委曲,交于国主圣断,你看如何?”
“张某当然会上表,八百子弟兵不明不白而死,委实难以让人忘怀。人心都是肉长地,他们又不曾犯了国法,何以遭此噩运?”张柔瞪着陈同,恨恨地说道。他虽然见惯了生死,可是八百子弟兵如此个死法,实在不值。他将这视为朝廷对自己的警告,所以他又认为是自己害死这八百子弟兵地,心生悲意。
“陈某倒想请教,河北百姓何以沦为流寇?”陈同接口道,“若说河北百姓有做匪类地传统,三岁小儿怕也不信。”
张柔不愿跟杀了自己部下的陈同说话,向着郭侃道:“有贪官污吏鱼肉百姓,不仅租上加租,又竞相巧立名目,还有不法富户与酷吏勾结,私放高利贷,百姓倾家荡产,无以为生计,故而铤而走险。”
张柔看得明白,却避重就轻,将责任推向那些不法官吏。
“那就是官逼民反喽!”郭侃道,“听张圆帅说,流寇已大致平定,不知张圆帅是杀人盈野才镇服地,还是别的?”
“剿不如抚!”张柔连忙说道,“张某已上表国主详说此事。依张某拙见,百姓不过是活不下去,才与官府作对,非是真心谋反。张某在顺天府治下十数州张榜安民、开仓放粮、减租减息,又斩杀一批不法之徒,百姓拥护,至今已无大碍。”
“张圆帅辛苦了,即便是如此,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