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楚材听了这话极为不满,自己这么一高大的身影,陪着众王子们听了半天书,这赵诚视若无睹。
“哪里、哪里,倒是在下不请自来,有些唐突了。”耶律楚材不动声色,指着赵诚手中的书故意问道,“这本《三国志》好像是在下所藏之书吧?怎么会到不儿罕手中?”
赵诚尴尬无比,口中却冲着刘翼喝道:“原来这是耶律大人所藏之书啊,明远兄为何不早说,真是暴殄天物,今早差点被我当成引火之物。”
那刘翼见赵诚这么说,心里郁闷到了极点,赵诚故意拿耶律楚材开心,却让自己背黑锅,去耶律楚材那里借书,还不是你吩咐的吗?不过,他还不能揭破这一层。
“不儿罕何必怪罪刘老弟呢?我身无长物,倒是收集了不少书籍,不儿罕若是没有引火之物,可随时去我那里寻来。”耶律楚材也看穿了赵诚的鬼把戏,脸上毫不介意。
这倒让赵诚有些不好意思了:“不儿罕出身阿勒坛,十岁方读书,所到过之处不过一箭之地,所识之人,也不过牧人、商人,不知礼数,倒让大人见笑了。”
“不儿罕这话倒是让楚材有些不懂了,你若不知礼数,却如何能说这么一通好书,单这份奇妙地构想,也让人叹为观止。”耶律楚材轻笑道。
“是吗?可是前次夜宴,有人口口声声说在下不知礼数,今日听了耶律大人这话,倒是放心不少!”赵诚嘴角笑吟吟的。
耶律楚材这才知道,这少年原来是报复他那夜的不敬,想寻回面子。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闻从之兄与明远兄说,不儿罕天资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听说还能自创一家文字,今日又见你能将那唐僧玄奘西域求法之事,说得如此引人入胜,这份才情楚材自叹不如。楚材虽稍长几年,但也读过几年圣贤书,也知朝闻夕死可矣之典故,不儿罕若是对在下之过念念不忘,也让在下心中不安!”耶律楚材道。
“呵呵,大人言重了。若是大人不嫌弃,不妨称我直呼我名,我叫赵诚。不儿罕之名,由你口中说出,听起来挺怪的。”
“赵诚?为何姓赵?”耶律楚材惊讶道,他早就打听赵诚之名,只是他很不解赵诚为何一直声称自己姓赵。
“听说宋国皇帝姓赵,我自称姓赵,也可沾点贵气不是?”赵诚开开开玩笑道。
“就为这个?”耶律楚材大汗,他反问道,“蒙古一统天下,指日可待,不儿罕这么自称,难道有什么想法?你就不怕有小人向我汗告状!”
“你看、你看,大人刚刚还自称读过圣贤书呢,我随口这么一说,你就诬我有反意,看来是你念念不忘啊!”赵诚道,“要说这姓氏,大人复姓耶律,又是货真价实的辽国皇族子孙,大人在中原还有不少故朋好友,你才更有资格造反呢!”
耶律楚材被驳得哑口无言。
“你倒是好说辞,大汗招我入帐,若有要事,问计与我,对我也宠信有加,每每也多有赏赐,楚材自问对我汗之忠心日月可鉴,大丈夫立身处世,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楚材愿为我蒙古国殚精竭虑,死而后已。”耶律楚材道,“昨夜你口口声声说自己生在蒙古,长在蒙古,但却又自称是汉人,取汉名,读汉书,我便要问问若是我蒙古将来攻打宋国,不儿罕是站在哪边?”
“楚材先生言重了,我家公子只不过是一个少年人而已,年不及弱冠,好驯马,善角斗之儿戏,这等军国大事哪能轮到我家公子参与呢?”王敬诚插言道,“楚材先生为何抓住此点不放呢?”
“楚材先生,政务繁忙,来我等住处,不如多谈一些风物人情,饮酒唱和,谈这等俗事,岂不劳心费神大伤风景?”刘翼也打圆场道。
“呵呵,两位老弟所言非虚,倒是我太执着了!”耶律楚材笑眯眯地说道,像是有所心得。
他们几人便像是忘了刚才那么一出,谈起了风花雪月之事,耶律楚材还诗兴大发,当场作诗曰:“乍远南州如梦蝶,暂游北海若飞鹏”,还说“一圣龙飞德足称”,“良平妙算足依凭”,“华夷混一非多日,浮海长桴未可乘”①。
这耶律楚材把成吉思汗比作“龙飞九五”的圣人,把自己比做胸怀“妙算”的张良、陈平式的良臣,希望完成成吉思汗的“华夷混一”的大业。他长髯及胸,随着他的摇头吟唱不停地飘动着,儒雅之景浮现在赵诚的面前,竟有种出尘的味道。
这几人谈性正酣,赵诚对他们吟诗作对从不感兴趣,自认也没那个能耐,就倒在被褥之中品着自己的《三国志》。
耶律楚材见赵诚毫无参与进来的兴趣,以为他还在为自己刚才之言生气,便转头问道:“不儿罕,听你说的一通好书,明远老弟所录之汉文《西游记》经过你的润色之后,也是文采斐然,其中诗作也有不少,但过于平实直白,今日难得大家高兴,不妨也做诗一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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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这几句诗出自耶律楚材《湛然居士文集》,应为数年之后在西域所作。
第十九章 耶律楚材㈢
“耶律大人客气了,我哪里懂得什么作诗啊,我还是藏拙为好!”赵诚老实说道。
他这大实话,可是却没人相信,至少他那自称自编的《西游记》中就有不少诗作,虽然要单论那些诗作算不上什么好诗,但是当然显示了他的所谓的“才情”,更何况他在王敬诚等人面前,兴致高时,也曾偶尔“背”过一两句诗,他现在矢口否认,当然没人相信。
“在下是粗人,倒也念过几首诗。夏天之时在下是听过公子念过一首七律,倒是挺对在下脾气。”一直插不上口的何进却跳出来道。
“哦?你且念来听听!”耶律楚材道。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何进学着刘翼等人的模样,摇头摆尾,赵诚瞪了他一眼,表示自己的极度不爽。
“好诗、好诗!”耶律楚材口中赞道,脸上却是一片落寞之色。
这句没有头的诗正说到了耶律楚材内心最深处的地方,他是一个文人,一个百分之百的士大夫,讲究的是忠君报国,讲究的是守节取义,跟汉人士大夫没有区别。但是他是一个矛盾之人,一方面他内心对孔孟之道与节义的坚持,一方面又有自己抱负,这个抱负在他看来就是帮助成吉思汗一统天下,正所谓“华夏混一非多日”,在他这个契丹人看来,当然没有华夷之分与华夷之防。他的政治理想就是华夷一统,共享太平,而且是在儒学指导之下的华夷一统。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而耶律楚材以身事蒙,而且还颇受重视,这在大多数中原文人看来,这当然不是一个十分光彩的事情,违背了孔孟的基本要求。当然,如果金国灭亡了,国已不国,那么中原文人们可能又是另外一种说法,甚至会羡慕耶律楚材的“捷足先登”。这就是正史中修史者用《左传》“虽楚有材,晋实用之”为他辩护的原因所在。
这耶律楚材起初并不太甘心效忠于成吉思汗的,他二十五岁那年中都被围,即三年前,他奉命留守中都,被金国丞相完颜承晖拔为尚书省左右员外郎。在中都被围期间,他皈依佛教,企图从佛法之中寻求解脱。后来中都被蒙军攻克,耶律楚材随金国官员降了蒙古。今年年初的时候,成吉思汗听说耶律楚材很有才,大概也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支持,便对他说:
“你们契丹与金国有世仇,我已经为你们契丹报了仇。”
然而耶律楚材却不领情:“我家自祖父以来,就是金国皇帝的臣子,既然作为臣子,哪敢胸怀二心,犯欺君之罪!”
耶律楚材当时当然不了解成吉思汗。忠于主人的人就是可以信赖的人,这是成吉思汗用人最重要的一个标准,所以成吉思汗更不会放过他了。况且耶律楚材身材魁梧,长须拂胸,说话庄重有力,令人肃然起敬,而且善于占卜,成吉思汗亲切地称他为“吾图撒合里”就是一个明证。时人称蒙古为“黑鞑”、“蒙鞑”、“室韦”、“蒙兀儿”、“萌古”等,作为后世之人,赵诚听说这“蒙古”一词本是耶律楚材之发明,而今这早已成了赵诚的发明之一了。
耶律楚材这样的一个熟读孔孟之道的文人,当然十分在乎后人如何评价他了,如果他一点也不知羞耻之心,赵诚恐怕根本就不会理睬于他。
“这七律另外几句如何?”耶律楚材意识到自己有些走神了,有些尴尬。
“哦,我只想出这么一句!”赵诚轻笑道,“我说过,我可不会写什么诗的!若是哪天我能将这首诗凑全了,再读给大人听。”
“什么?”众人听了这话简直气疯了。人家是写诗,赵诚是“凑”诗。
“不儿罕,你若是专心学问,假以时日,定会成为一大家。奈何你用心不专也!”耶律楚材道。
“耶律大人说笑了,我只是一个顽劣的少年人而已,哪敢当什么‘大家’啊,我的愿望就是能开一个商铺,货买天下,成为一个巨富。那商铺的名号,我都想好了,就叫‘天下铺’。”赵诚道。
“天下铺?这倒是好气魄,难道你想经营天下,譬如成吉思汗或者诸国皇帝们,不也是经营天下吗?”耶律楚材道。
“楚材先生这话让人很难理解了,我家公子无非想寻一安身立命之业罢了,哪能跟自古至今的君王们比,还望先生海涵。”王敬诚一拱手道。
赵诚皱了皱眉头,心说这耶律楚材干嘛总是跟自己过不去,联想也太丰富了。
耶律楚材看了看这主仆四人紧张的表情,笑了笑道:“嗯,我只是随便这么一说,诸位不要放在心上,楚材只是一迂儒,让诸位见笑了。”
“耶律大人若是嫌在下碍眼,下次若来见从之、明远与学文,不妨先遣人来通知我赵诚,好让在下回避一下!”赵诚不悦地说道,“何必一再地试探在下呢?”
耶律楚材盯着赵诚看,瞅得赵诚火往上涌,耶律楚材大笑道:“不儿罕还是少年人,沉不住气啊。你这个年龄,应该是无忧无虑,方才我只不过说了点不沾边的话,你反应是不是太过激露了痕迹?这反倒让我不能把你当成一个一般的少年人来看了。”
“这……”赵诚心里大惊,暗自后悔不已,“那我倒要请教大人,我能有什么不妥之处?”
“你心里所想,我也知一二。”耶律楚材又一指王敬诚等人道,“呵呵,他们三人,从之、明远与学文,我先于你结识他们,他们能认你为主,并且来这大斡耳朵,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大人这么想,我也无能为力,大人不妨去告密,我等束手就擒,绝不反抗。”刘翼道。
“告密?那明远弟告诉我,你要我告什么密?”耶律楚材反问道。
“这……”刘翼一时愣住了,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口才实在是太差,所以他明智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赵诚明白了,王敬诚、刘翼与何进这三人本来就是被掳来蒙古大漠的汉人,反蒙之心早就有之,幸亏耶律楚材保护之下,才转送给自己。眼下这三人重返大斡耳朵,虽然低调无比,反倒是因为反差太大,让耶律楚材怀疑了自己这个主人的心思。对于赵诚来说,既使当着王敬诚等人的面,他也从未明确说过自己内心所想的事情。
“我等三人因为先生护翼,幸从蒙古人的刀下捡了三条性命,不胜唏嘘,后悔不已。后被送至阿勒坛山下公子处,成为奴隶。然而公子待我等视同亲属,不曾少了酒食衣用,那随行之五十汉人奴仆也受公子大恩,自此不曾让蒙人欺凌。我家公子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我等受此大恩,愿伴随公子左右,照顾公子日常饮居,也是义之所在也,我主仆四人,手无缚鸡之力,哪敢惹是生非,做那违禁之事呢?”王敬诚道。他这话说得漂亮,不仅回答了耶律楚材的疑问,感谢了耶律楚材昔日援手之恩,还真心实意地捧了赵诚一把,并顺带将自己三人塑造成一个“忠心事主”的忠义之人。
“哈哈,好一个‘义之所在’!”耶律楚材习惯性地抚着长长的胡须道。
“当然,能有从之、明远与学文三位兄长照顾在下,也是在下的福气所在!”赵诚附和道。耶律楚材脸上始终挂着的可恨的笑意,让赵诚很想将他的长胡子一把火给烧了。
“从之老弟,名‘敬诚’,字‘从之’,真是天作之合啊!”耶律楚材却笑着说道。他的意思是说,王敬诚敬的是赵诚之“诚”,从的也是赵诚,如今王敬诚成了赵诚的随从或者名义上的仆人,看上去像是天意如此。
赵诚等人听了这话,不知是该鼓掌还是该反对,这绝对是巧合,可从没想过什么“天作之合”,可是耶律楚材这么一说,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蒙古人敬天地,对天地有敬畏之心,时常有珊蛮巫师祭祀作法,以求得天地泰和,并风调雨顺百畜兴旺。大汗每次出征,必寻人占卜,以测凶吉。我听说耶律大人也擅长占卜之学,大汗也对此称赞有加。小子斗胆,请大人为我主仆四人测测未来凶吉。”赵诚顺坡下驴。他对这占卜之学是不信的,认为那无非是综合了天时、地利与人物心理,得出的结论因而经常符合后来的事实,因而让一些人笃信不已。
“占卜之学,有人斥之为虚妄之学,不儿罕,你信吗?”耶律楚材反问道。
“你若说的好,我便信;说的不好,那我就不信!”赵诚开玩笑道。
“……”耶律楚材张口结舌,“你真是个只贪利的小人!只想听吉利之辞的。”
“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我只有十三岁嘛,本就是个‘小人’。况且,大人难道不知,我一直称你为‘大人’吗?故我是货真价实的‘小人’。”赵诚却振振有词,“我听说中原也有以算命为职业之人,但凡客人出手大方者,皆得好签对吧?我若是会占卜,那我就尽说好话,那样我就发财了!”
“你还真是小人呢!”耶律楚材大笑。
第二十章 耶律楚材㈣
耶律楚材见赵诚问起了占卜之学,也很有些得意,这正是他所擅长的一门学问。
“《易经&;#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