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姬虽然心思沉重,闻言也是莞尔,道:“还王子妃呢。我现在是秦国太后了。二十余年了,不想你还活在人世。”赵姬一笑,吕不韦却心如刀割。她笑起来还是那么美丽夸张,那么没心没肺呀。
刘媪道:“……七十九了,活够了……”
华阳太后道:“李斯,这便是你所谓的人证?”
“是。”
“七十九了,是何言语!也罢,且令其说来一听。”
李斯于是凑在刘媪耳边,大声道:“老人家,你可还记得当年为王子妃接生之事?”
刘媪道:“……记得的……正月,好大的雪,电闪雷鸣……红光满室,百鸟飞翔,流了好多的血……有学问的人都说,贵人降世,天有感应,必有异兆……都说,周文王、周武王出世时也这样……我七十九了,该忘的都忘了,那娃儿我却记得……就这么尺把长一点,哭得比大人都响,长大了那还了得……身上好多血,擦也擦不完……好在母子都保住了,再晚一点,就难说了呢……那么精神的娃儿,我七十九了,再也没见过……正月,好人家啊……老婆子从没领过那么多的赏……娃儿保住了,老婆子积了阴德的……七十九……”
刘媪言语支离破碎,翻来倒去,但终究还是透露了最为关键的一个信息:嬴政是正月降生人间的,也即在赵姬跟了异人之后的十一个月。如此算来,嬴政当是异人亲生之子无疑。
刘媪兀自说道:“……我都留着……包裹那娃儿的襁褓……多好的布,扔了可惜……等娃儿长大了,作了王,再看到,得多高兴啊……”刘媪从怀里掏出一方折叠妥帖的布来。李斯取过,交给嬴政。嬴政展开,但见布约两尺见方,布角绣有异人之名,布上仍保存着当年的痕迹,依稀能分辨出一个婴儿的形状,身躯、头部、手臂、腿等轮廓俱在。嬴政出神地展望着襁褓,二十一年前,他就曾躺在这小小的一片布中,这是他在人间拥有的第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刘媪还在怔怔地道:“……不知那娃儿现在怎样……七十九了,眼睛也是瞎得的了……”
嬴政走近刘媪身旁,嘴唇颤动着,喉咙苦涩地说道:“朕便是那孩儿。”
刘媪面色惊喜,也有些凄凉,手缓慢地抬起,在空中摸索着。嬴政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上。像刘媪这样粗陋难看的老太婆,平时嬴政惟恐避之不及。他是无上的秦王,未经允许而欺近他三尺之内,便已是大不敬之死罪。而现在,他却纵容刘媪那粗糙僵硬的双手肆意地抚摩着他的面庞,而在他的眼中,已满含着感动的热泪。是啊,面对这样一个女人,就是她用双手,把你接到这人世上来,给了你第一个拥抱,第一抹微笑,就算你再尊贵再高傲,就算她再老再丑,你能抵挡她吗?
嬴政再来跪倒在赵姬面前。他现在才知道,抛开万般种种,母亲毕竟生下了他,甚至险些因他而死。赵姬揽嬴政于怀,母子相拥而泣。他们那日渐疏远的关系,在泪水中重又拉近,重又亲密。
刘媪的出现,让宗室中最坚定的怀疑派也开始动摇。也许,刘媪所主演的这出戏太过刻意,但胜在够意外,够感人,最重要的是,比姚氏更具有说服力。
华阳太后仍然是铁石心肠,道:“陛下有刘媪,老妇有姚氏。孰真孰伪,却也难说得很。”
嬴政抬头,不知是因为哭泣还是愤怒,双目早已通红,几乎便要发作。李斯急忙以目止之,又抢先说道:“太后倘若依然存疑,臣愿再呈人证。”
华阳太后冷哼一声,道:“好,再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三和第四个证人
上回的人证刘媪极尽老朽,这回带上的两个人证却又极尽幼稚。大的是男孩,七八岁的样子,小的是女孩,也只五岁上下,死死拽住男孩的手不放,黑眼睛里满是惊慌。和押解他们的高大魁梧的甲士相比,两个孩子更显弱小无依。
姚氏一见,面色顿时煞白,哭奔过去,却被一把推搡在地。两小孩挣扎着,喊叫着母亲,却哪里挣得动。姚氏爬起,又想近前,再被推倒。如是再三。姚氏放弃了,她只能伏在地上,不住眼地望着自己的一对小儿女,尽力想装出欢喜,眼泪却是簌簌不断。
华阳太后不惯见别人悲伤,心里厌恶,命人叫姚氏噤声,又对李斯道:“黄口小儿,不谙言语,怎作得人证?”
李斯答道:“臣召此二儿者,非为证刘媪所言为实,乃证姚氏所言为伪。太后不妨再问姚氏,看其说辞是否与前别无二致。”
姚氏想起浮丘伯曾经告诫过她的,万一事情不成,也一定要咬定旧说,绝不松口。咬定或有生机,松口必死无疑。宫廷的事情她是不懂的,她也分辨不出谁强谁弱,谁恶谁善,她只是个粗笨的女人,她决定赌上一赌,于是跪向华阳太后,道:“贱妾所言句句是实。望太后周全。”
李斯叹道:“既然如此,也再无别的法子了。”他点点头,甲士会意,手起刀落,刷,像砍树枝桠一般,生生将小男孩的手砍下一只来。男孩低低地唤了一声:阿母,便晕了过去。甲士薅着他,不肯让他倒下。小女孩吓的惊声尖叫,嘴却早被捂住。
姚氏撕衣抓发,放声痛哭。又抬头咒骂:苍天啊,你瞎了眼,你为何这样对我?这样对我一家?
《淮南子&;#8226;天文训》言道:“中央曰均天,东方曰苍天,东北曰变天,北方曰玄天,西北曰幽天,西方曰昊天,西南曰朱天,南方曰炎天,东南曰阳天。”依此而论,天分九野,各管一方。在我们日常的学习和工作中,当你想要呼唤老天的时候,需得先行弄清,可不好乱喊,不然不光没效果,而且搞不好还会被控扰天。中国,东方之国也,说起来,归苍天管辖,姚氏所喊大是。
如前所述,姚氏只是个粗笨的女人,也并无远大之理想,只希望能好好养活自己和一对小儿女。在来咸阳冒险之前,她已将一双儿女托付给可靠人家,却又怎会被人寻到,她不知道。这世上许多事为她所不知道。她是单单只知道号啕的,而且号啕之时,也没忘了不把老天的名字喊错。
姚氏哭罢,知道苍天是不会来搭救她们一家了,于是道,小儿无辜,我说,我全都说。姚氏的故事很简单:她遇见了浮丘伯,浮丘伯知道了她曾经是赵姬的婢女,大喜,便许以重金——她几辈子也赚不到那么多的钱,有了这些钱,她和她的小儿女永远也不会再受苦——诱她前来咸阳,并编造了一段谎言,让她熟背。反正,浮丘伯叫她背给谁听,她就照背。
这下,宗室们彻底地倒向了嬴政一方。虽然姚氏还在继续往下说,她说当年和她一道服侍过赵姬的婢女们,后来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害怕极了,生怕她也和她们一样。宗室们却已无心多听,几个女人的性命算得了什么,重要的是,真相大白了,皆大欢喜了。
华阳太后却仍阴沉着脸。为了保住成蟜的性命,她必须利用嬴政尚未明确的身份再作些文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手足无情
华阳太后于是问吕不韦道:“相国当年亲历其事,始末曲折,必皆知悉。老妇问相国,相国献赵姬于子楚之时,赵姬可有身孕?”
吕不韦好不容易有机会说句对白,本来老实回答也就够了,偏他要卖弄一下自己的聪明,况且,近段时间他一直背着阴谋纂国的黑锅,心里委实憋屈,极欲找个机会痛斥发泄,于是短话长说道:“近日老臣饱受流言之苦。饱受流言之苦啊,诸君。老臣心痛难当,夜不能寐。今日吾王已有言在先,许以百无忌讳。老臣愿直言自白。人称老臣先令赵姬有身,而后方进于先王,意在日后以吕氏之子代嬴氏而为秦王。此言何其谬也。即便赵姬先有身,又安知是男是女,老臣焉能预为钓奇?实则先王……”
吕不韦正欲再往下说,华阳太后却已插话道:“如此说来,毕竟还是有孕在先了?”
吕不韦愣住了,急道:“太后怎可如此定断?老臣话尚未毕,太后不宜断章取义。”
嬴政暗恨吕不韦多事,又见华阳太后似乎有意胡搅蛮缠。以华阳太后的身份和地位,存心耍起无赖来,也实在叫人头痛得很。嬴政于是向昌平君使眼色,让他代表宗室出面表态施压。
昌平君得令,起身道:“太后,今事已明也。浮丘伯、姚氏造谣生非,毁谤今王。樊於期蓄意乱国,领兵作乱。宗室一时乏察,为其所乘,罪实大也。今王顾念骨肉血脉之情,愿与宗室言欢,既往不咎,共守祖宗基业。此家国之幸,宗室之幸也。祖宗在天之灵,亦必深感欣慰。”
华阳太后已觉出自己势孤力单,便道:“既如此,长安君何以置之?”
嬴政道:“不知太后以为该当如何?”
华阳太后叹道:“长安君尚且年幼,徒有意气,不辨是非,是以为奸人所蔽,致有咸阳宫之难。咸阳宫之难至今已数日也,并未见长安君有谋反之状。老妇以为,长安君虽无谋反之心,却有纵容之嫌,理当削爵十级,罚金百镒,将军之位褫夺与否,陛下决之。”
成蟜不死,嬴政绝不甘心。嬴政道:“太后所命,孙儿自当遵从。惟长安君之事,恕孙儿不能听。反贼不诛,骨肉皆将谋叛矣!长安君反心早决,假以伐赵为名,领十万大军在手,意在和樊於期里应外合,取孙儿而自代也。赵国闻知吾大秦铁骑将临,大惧,三遣使节入咸阳媾和。一旦秦赵言和,长安君再无名据十万大军自有。因此,赵国使节三度,皆于途中为长安君所杀。长安君迄今未反者,为王翦、桓齮所阻,胸无胜算,故而遥遥观望,不敢骤然发难,绝非天良发现,自惭戴罪也。”
平君帮腔道:“长安君垂涎王位已久,纵无谣言在先,长安君谋反必也。太后何疑哉!”
华阳太后动情道:“夏太后在日,尔等兄弟曾发誓相扶相持,永不离弃。夏太后西去未远,言犹在耳,陛下却已欲取长安君性命,老妇誓死不能从。手足斩断,不可再续。骨肉相残,动祖宗之怨,招天下之笑。陛下三思。长安君纵千错万错,陛下为长兄,独不能慈怜而活之欤?”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最后一击
华阳太后祭出感情攻势,嬴政自然不便接招。好在他帮手众多,落井下石之事,自有旁人代劳。昌平君接话道:“太后想来定然记得,长安君常欲追查先王死因。臣以为,先王英灵已逝,不宜多扰。其中纵有蹊跷,也不必再究。有些秘密,该当长久沉睡,不为生者触及。未知太后之意如何?”
华阳太后闻言心中一沉。昌平君话里有话,隐含威胁。说起来,孝文王之死,她是脱不去干系的。那日,她和孝文王例行房事,孝文王本已酒醉,还硬要竭力索欢,是为双斧伐柴,不觉马上风而亡。华阳太后暗想,听昌平君的意思,明明是在暗指此事。这内宫秘辛,难道他已然知晓?一念及此,华阳太后不由默然。
昌文君也站出来发言道:“长安君恃太后之宠,目无今王,妄生不臣之心。太后仁厚宽慈,疼爱幼孙,却不免为长安君所欺也。”
事情演变至此,华阳太后已全处守势。她成了惊弓之鸟,草木皆兵。昌文君的话,又让她感到仿佛是在讽刺和影射她和成蟜之间的关系。但她很快就觉得自己太过紧张,太过多疑。她和成蟜困觉之事,除了两个当事人,不可能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她不可能泄露,成蟜更无可能到处乱说。至于说成蟜在利用她,则犹为可笑。她高兴被利用,还被利用到床上去了。五十多岁的女人,还能被英俊得不顾别人死活的成蟜这样利用,试问天下还有谁能作到?
昌文君接下来的一句话,才是真正扭转乾坤的一击。昌文君道:“太后今日爱长安君,及长安君壮,却未必同样爱太后也。”
华阳太后心忽如撕裂的疼痛。她能操控所有的权力和财富,却无法操控时间。她的美貌还能持续多久?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这是美人命定的悲剧。总会有一天,也许就在不远,成蟜看见她会开始皱眉,开始讨厌。她能怎样?难道跪下来乞求他的垂幸,乞求他的怜悯?这样的屈辱,为她所无法忍受。而她即将衰老,成蟜却还那般年轻,那般俊俏,世间溜溜的女子,任他溜溜地求。那些娇嫩眩目的女子,甚至新鲜得都尚未完全长成,成蟜难道不会为之颠倒动心?任由她们在成蟜的怀里流汗尖叫,任由成蟜的目光在她们的脸庞上留恋沉醉,成蟜不再为她独有,乃至不再为她所有。这样的屈辱,为她所无法忍受。秋天,收割的季节,最好的结局,或许便是留下一具完美的躯体,让世人长久地追思唏嘘。既然她不能得到,那也绝不能再便宜了别的女人。是的,她能作到。她要亲手毁灭这个世上最美丽的男子。他曾经是她的,也就此将永远属于她。
华阳太后心思交战,一时未下决断。忽听外面一阵喧闹,抬首望去,见是两个宫女喜形于色地步入殿来。她们怀中,赫然抱着一个婴儿。宫女拜见嬴政,将婴儿递给嬴政,道:“吾王大喜。夫人刚为吾王吾国诞下公子。”
这个婴儿,在历史上也将大大有名,他便是嬴政的第一个孩子,公子扶苏是也。嬴政呆呆注视着怀中那小小的肉团,也是忘情痴笑。初为人父的感觉,大概总是比较奇妙和疯狂的吧。当他后来孩子多了,也渐渐麻木起来,再也无今日的激动和兴奋,有些孩子,他甚至从未亲自抱过。
第一百二十四章 神奇的婴儿
扶苏的出现,让现场紧绷的气氛突然变得温情。众人纷纷向嬴政道贺,沉闷已久的大殿之内,一时间有说有笑起来。据说,演技再高的演员,也害怕和孩子演对手戏。因为孩子就像魔鬼,太容易抢戏。这不,扶苏小朋友就那么傻乎乎地躺着,姿势谈不上优美,演技也无流派可言,而且一句台词也没有,可大家的注意力却还是一下子就全被他吸引了过去。曾一直处在众人关注中心的华阳太后,这时也不免觉出些落寞来,而她的牙齿,也越发疼痛得厉害。
嬴政自然不会忘记华阳太后的存在,他知道,华阳太后还是今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