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接班人。秦国的未来,可能就掌控在他们中间某个人的手里。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头脑是统帅,舌头是战士,而李斯志在必胜。茅焦的反问,在李斯意料之中。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在来之前他便已经排练过。然而,排练和正式表演毕竟是两码事。当茅焦以戏谑的口气问出这个问题时,李斯心中还是不免一震。李斯轻笑道:“茅君自稷下学宫而来,圣人孟子昔日也曾游于稷下学宫,茅君想必对孟子深有所知。孟子有言:“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于危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梏桎死者,非正命也。”今立于危墙之下者,非为李斯,茅君是也。水背流而源竭,木去根而不长。非重躯以虑难,惜伤身之无功。是去是留,自当由茅君自决,非李斯所敢左右。”
茅焦大笑,道:“有鄙夫得肉酱而美之,及饭,恶与人共食,即小唾其中,使人不能食而自己独吞。客卿来劝茅焦,纵使巧舌如簧,天花乱坠,说穿了,行径和鄙夫所为别无二致也。”
如此刻薄无礼的比喻,听得李斯心中大怒。然而,无论从学识还是地位上,茅焦都有这个资格,在李斯面前放言无忌。李斯正待出言反驳,茅焦却已长身而起,道:“无待客卿相劝,茅焦退意早决。谈言解纷,我已经做到了;仕宦滋味,我也算是尝过了。一朝为官,此身便好似货于帝王之家,非复为我所有,摧眉折腰,患得患失,难得开心颜色,何苦来哉!珠丸之珍,雀不祈弹也。金鼎虽贵,鱼不求烹也。咸阳已无多留恋之处,茅焦将去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茅焦对李斯连招呼也不打,负手而出,仰天作歌道:“夫圣人之神德,远浊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乎犬羊?”歌声未绝,人已远去。
李斯一个人呆坐,茅焦的歌声还在他的耳边回荡。李斯使出浑身的气力,却一拳打空,人家茅焦根本就不屑和他交手。李斯冷笑着,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乎犬羊?这是将他李斯比作犬和羊了。他咀嚼着茅焦的话,心里满不是个滋味。早知道茅焦退意已决,他就不该来这一趟的。现在好了,他巴巴地送上门来,白白地让茅焦羞辱和戏弄了一回。好你个茅焦,你说官位好比肉酱,我怕你和我抢,于是朝里面吐唾沫。可你又干了些什么?你那几句故作清高的漂亮话,就好比往这肉酱里头醒了鼻涕。你是存心也想坏了我的胃口,叫大家都没得吃,这样你才开心?
李斯悻悻返回,途中慢慢却又开心起来。茅焦毕竟是离开咸阳了,不会再成为他仕途的障碍和敌手。茅焦,你就尽情地嘲笑我吧,告诉你,谁笑到最后,谁才是笑得最好。
第一百六十八章 宗室的反击
且说茅焦虽然贵为秦国太傅,爵为上卿,却上任一个月不到,便从容挂印而去,视高官显爵为粪土,一时天下震动。茅焦作为稷下学宫的最后传人,用行动告诉世人:稷下学宫虽然没落多年,但它的风骨和传统不会消失,它的光荣和骄傲依然存在!
茅焦的离去,也给秦国政坛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宗室重臣昌平君、昌文君借此大做文章,在嬴政面前进言:大王尊宠茅焦,茅焦非但不知感激,反而挂印而去,藐视我王的权威,侮辱大秦的体面。大秦雄视六国,九州独尊,岂是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之地?望大王即刻下令,追捕茅焦,就地正法,以儆天下。六国之士,素以文化轻我,傲慢无礼,肆意臧否朝政,其心难忘故国,用之不足成事,反为掣肘,请一律驱逐之。
宗室所请甚急,嬴政却不为所动。嬴政道,茅焦一事只是个例,不宜株连波及其余。茅焦,天下名士也。茅焦的爵位富贵,是他用性命博来的,他却照样能弃而不惜,境界较他老师鲁仲连更是高出一筹。如此高节之士,一旦杀之,必招天下怨谤,不如任其自去。
宗室固请。面对这些血脉相连的嬴氏家族中人,嬴政也备感压力。嬴政何尝不知宗室的真实用意,于是不得不稍加安抚。嬴政道:据寡人所知,茅焦所以挂印而去,固然出于清高自许,同时也是因为朝中大臣的排挤——包括宗室在内。
昌平君和昌文君遭嬴政指责,面有愧色。嬴政又道:排斥茅焦最力者,非吕不韦莫属。诸君以为寡人重外客而轻宗室乎?吕不韦亦为外客,不排斥宗室而排斥同为外客的茅焦,何故也?知寡人重宗室也。
嬴政进一步说道,诸君欲驱逐外客,试问,如何个驱逐法?外客来秦者,不知多少,可能尽数逐得?我秦国当年僻处西方,地狭而人稀。如今秦国,地方数千里,人口数百万,其中又有多少是正宗的秦人之后,诸君可分得清道得明?其祖为外客者,是否也该驱逐?譬如蒙武,其父蒙骜本为齐人,则蒙武是否在驱逐之列?
昌平君和昌文君不能答。嬴政再道,吕不韦是外客的代表和旗帜性人物。吕不韦一除,外客失其首领,自然不足为患。诸君用忍,且拭目以待,寡人自有应对之策。昌平君和昌文君于是不敢再争。
李斯消息灵通,宗室进谏嬴政未几,他便已得到风声。李斯心中悚然,宗室针对的不是茅焦,而是所有从六国而来的外客。吕不韦没有说错,宗室对外客早已怀恨在心,必欲驱除而后快。这次,宗室的压力,嬴政是硬顶了下来。然而,下次嬴政还能顶得住吗?是否该先把妻儿送回老家,以防万一呢?不行,我李斯是外客中的得宠者、得势者,我的一切动向,宗室又怎会轻易放过?一旦把妻儿送回楚国,正好给了宗室口实,以为我起了二心,不再一意为秦。是的,我必须冒这个险,我必须让全家和我一起冒这个险。
再来说太后赵姬。茅焦的不告而别,让赵姬颇感失落。要知道,这可是她生平头一回放下女性的矜持,主动送上门去,追求心仪的男子,偏偏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为之奈何!不过,得不到才是最好的,也正因为茅焦对赵姬的拒绝,他在赵姬心目中的形象反而更加完美,更加神秘。
茅焦走了以后没几天,嬴政宣布了一项重大的人事任命:以桓齮为将军,主掌军队,同时对王翦、杨端和等一批中青年将领大加重任。这么一番洗牌下来,嬴政对军权的控制更为加强。军权的变动,是一个信号,更多的变动,必将随之而来。这一点,李斯知道,吕不韦同样知道。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为了告别的聚会
咸阳甘泉宫。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太后赵姬坐于幽深的宫殿,紫色的花开满回廊。她那已不再清澈的双眼,无意义地望着高远的天空。只有当飞鸟经过之时,才会将她沉重的眸子牵动。又是一个闲散而慵懒的午后,生命和容颜在微风中如丝般流逝无声。
近来,赵姬已别无所爱,惟独爱上回忆。她重温着过去的爱恨悲喜,渐渐睡意昏沉。忽然侍女来报:相国吕不韦求见。赵姬一惊,方才她似乎还曾想到吕不韦呢。她有些疑惑,吕不韦前来见她,有何用意?按说,作为老情人,她应该见见。但是吕不韦同时还是秦国的相国,在如今这个敏感时期,还是不见为宜。赵姬对侍女道:“回相国,身体欠佳,不见。”
侍女很快去而复返,道:“相国说,他是特地向太后辞行来了。今日一别,恐余生再见无期。”
赵姬一听,不由甚是伤感,心一软,见见无妨。
多少年来,这是吕不韦和赵姬第一次单独相处。对他们二人来说,面对而坐的,是生命里最熟悉的陌生人。纵然两人都曾经历过大风大浪,身处此情此景,却也一时无话。只有四目相投,意味不可言传。
赵姬避开吕不韦的目光,问道:相国因何辞行?又将何往?
吕不韦道:“回太后。大王即壮,已能独揽乾坤,老臣辅佐之责已尽,再无益于大王。况且大王对老臣已生嫌弃之心,老臣虽欲为大王再效犬马之劳,势在不能也。只在早晚,必蒙大王放归封国河南,不能再居于咸阳。老臣无日不挂念太后,久欲觐见,又恐招致非议,有污太后清誉。今离别在即,恐此生再无相见之日,老臣心内凄然,无可告诉。今日得见太后一面,虽死已足。”
听完吕不韦的深情表白,赵姬却只淡淡地“哦”了一声。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在她看来,吕不韦此行之目的,根本就不是真的前来辞行,而是向她求助,希望借她的力量,挽回嬴政的心意。她已经怕了,她已经得到了教训,不想再和政治沾惹上任何关系。
吕不韦心内酸痛。赵姬,你就知道“哦”,你将永远也见不到我了,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惋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吧,我不是来找你搬救兵的。这世界上,我可以接受任何人的恩惠,却绝不愿欠你什么。
大抵人到晚年,心境难免凄苦。在这个世界上,赵姬是惟一一个让吕不韦心存歉疚的人。他伤害过她,而且永远无法补救。在他身上,仿佛存在着强迫重复的冲动,他常常一遍遍地回忆他伤害赵姬的那些细节,从中一遍遍地受苦,一遍遍地折磨。他无法停止这种自虐。了它过去因缘,偶然游戏;还我本来面目,自在逍遥。这样洒脱的话,吕不韦也说得出,可就是做不到。解铃还需系铃人,所以他来了,他需要告解,需要宽恕。
吕不韦苦笑道:“臣已老迈,时常梦见邯郸,梦见那时的你我,曾相依相守,相约白头。老臣离开咸阳之后,多有闲暇,或会故地重游。太后和老臣一样,也是多年未回邯郸了啊。”
邯郸,那是吕不韦和赵姬的故事开始的地方。赵姬又怎会忘记?她的初恋就诞生在那里,也埋葬在那里。一幕幕往事,从记忆深处喷涌而出。那时,他们多么年轻,有着挥霍不完的青春和快乐,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亲密下去,即便走到了人生的尽头,那也要合穴而葬,在地下继续厮守。可是,他们的誓言,有如秋日的树叶,泛黄,飘落,最终被坚硬的鞋底无情地踩入泥土。刹那间,赵姬也是颇为动情,叹道:年少种种,如今思来,恍如隔世……没想到,我们真的都老了……
吕不韦道:“太后没老。在老臣看来,太后的容貌,还是一如从前。”
听到别人对自己容貌的赞美,甭管对方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终究是高兴的。况且,作为高高在上的太后,被人夸奖美貌的机会实在不多,不是不想夸,而是不敢夸。赵姬笑道:“相国取笑了。岁月如刀,神鬼难逃。衰残之貌,岂能和昔日相比。”
吕不韦摇摇头,喃喃地道:“你没有老。我记得你的模样……是的,也许你已经有了皱纹,不再有柔和明媚的眼神,不再有饱满欲滴的双唇。可是,你依然美丽,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象限。或许真的有一天,当你年老,头发白了,步履蹒跚,再也没有人爱慕你了,再也没有人倾听你了,连你自己都不再相信你曾经是那么美丽。请你记住,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你可以寻访。在他那里,你依然保有青春的容貌和年少的欢笑。在他心中,你永不会衰老。”
吕不韦望着赵姬,她离开他只有三尺的距离,看上去毫无防备。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她揽在怀里,甚至……完全可以把她轻易扑倒在地,然后……这不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吗?吕不韦沉浸在幻想之中,他觉得喉咙干涩,浑身燥热。只要能够重新拥有这个女人,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可是,上一个占有过赵姬的男人是嫪毐,赵姬不可能不将他和嫪毐作一番比较。他能有嫪毐强吗?吕不韦一撇嘴角,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冈。说不定,小宇宙一燃烧,神勇连自己都出乎预料。总之,就像必须相信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要相信自己能够超水平发挥。正思想间,吕不韦的身子不知不觉地像弓弯起,即将作如猎豹般的一跃。
赵姬看着吕不韦奇怪的形状,心里不禁也有些害怕,冷冷问道:“相国你没事吧?”
吃此一吓,吕不韦的身躯渐渐松弛下来,叹道:“老臣昔日亏欠太后良多,罪行深重,每每思及,悔恨不迭。不知太后能否开恩,许老臣一个赎罪的机会?”
赵姬道:“过去的事,还提它做甚?”
吕不韦取出三封信来,那是赵姬被幽闭在雍县棫阳宫时写给他的求救信。吕不韦读了起来,读到“残败之身,愧入故人之眼,将老红颜,犹望吕郎垂怜”之句时,道:“太后难道忘了这些信吗?”
赵姬神色不改,道:“妾心已死,相国幸勿纠缠。”
吕不韦面如死灰。他再一次明白了:岁月如水,水深如那场曾经的爱情,淹没了两个人。一个已经上岸,一个还在沉底。如今,水面波澜不惊,没有人经过,没有人想到,那场爱情已分成两份,一份安全转移,一份永沉水底。
赵姬的冷漠,激怒了吕不韦,他怒极反笑,道:“大王可常来此甘泉宫中,给太后请安?”
赵姬奇道:“相国何以有此一问?”
吕不韦道:“老臣只不过忽然想到太后和嫪毐所生的两个孩儿,粉雕玉琢,何等招人疼惜!冤死于此甘泉宫中,魂魄想必还盘桓不去,大王素来自爱,恐不愿多于此宫中驻足。”
赵姬气极,眼中有火,怒道:“你究竟来干什么?”
吕不韦心中一阵快意,又火上浇油道:“老臣一时失言,望太后见谅。嫪毐车裂之时,老臣正好在场,那叫一个惨……”
赵姬向外一指,尖叫道:“你给我出去。”
吕不韦阴笑道:是的,我是该走了。太后请多保重,老臣千里之外,也将是无日不挂念太后的。
吕不韦告退,赵姬扑地大哭。哭了一会儿,又朝外喊道:“别藏了,出来吧。”
一侍女神色惊慌地出来,跪倒在地。
赵姬道:“你都听到了?”
侍女道:“奴婢不敢。”
赵姬闭上眼睛,道:“你职责所在,我也不来怪你。你听到了些什么,就向大王如实告诉吧。”赵姬挥挥手,侍女退下。赵姬斜斜躺下,脸上犹残存着泪痕,面容枯寂,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镜头越拉越远,赵姬那动人而忧伤的体态,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