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上台以来,就有一股空气,排外的危险空气,在秦国政坛上弥漫。只需要一副催化剂,这股空气就将演变成一场规模空前的政治浩劫。而郑国身为外客,作间秦国,为韩国谋利益,正是宗室们梦寐以求想抓的反面典型。如果让宗室拿郑国一事大作文章,那他李斯也将成为砧上鱼肉,任由宰割。因此,某种程度上,救郑国就是救他自己。
然而,留给李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从现在开始,他必须和时间赛跑,向命运抗争。李斯仰天吁气,心内惴惴不安,而在他身后,妻子和儿女却早已沉入梦乡。
第一百七十三章 成了泥菩萨
李斯一夜都没睡称妥。翌日一早便匆匆出门,直奔咸阳宫而去。太阳尚未升起,街道干净而寂寥。李斯坐在车内,心神不定,总感觉有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他两眼呢?稀疏的路人,也对他驻足而观,脸阴沉着,眼神也怪。李斯经过他们,回头再看时,便见到他们冲着他笑,都露着白森森的牙。李斯脊背发凉,仿佛正在慢慢陷入一张布置妥当的大网。李斯只当这都是因睡眠不足而引发的幻觉,他拿掌狠狠地击打自己的额头,力图使自己保持清醒。
到得咸阳宫,还是来早了。李斯稍许松了口气,他必须赶在宗室前面,见到嬴政。李斯看见门口的侍卫们互飞着眼色,脸上的笑容,分明也带着不怀好意的嘲弄。李斯命侍卫入内通报,有要事必欲面见秦王。侍卫入内,不一会,郎中令王绾从宫内出来。
郎中令王绾亲自出来招呼,这是没有先例的,李斯更觉得不妙起来。果然,王绾语气生硬地说道,秦王不能见客卿,客卿还是先回吧。李斯不甘心,问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秦王,他可以就在宫外等着。王绾并不和李斯对望,只是道,别问了,回吧,回吧。李斯道,王兄,你我至交多年,如是有什么变故,还望你能明言,不要瞒我。王绾苦笑道,客卿很快便知。王绾职责所在,不能擅离,客卿多多保重。
王绾连多多保重的话都说了出来,这几乎就是在向他告别了,李斯的心一下坠入谷底。他想起答应过郑国今天再去探望他的,于是转去监狱,却发现郑国根本不在牢中。李斯急召蒙恬,问郑国去了何处,蒙恬也不知情,只说郑国是在午夜被秘密提走的。蒙恬见李斯心事重重,问其故,被李斯敷衍过去。
李斯离开监狱,丧魂落魄地回走。他忽然有了未曾经验的无聊,他发现自己没有任何事值得去做,也没有任何事等待着他去做。车夫问他是否回家,他茫然地摇摇头。他有些害怕,不敢回家,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妻子和儿女。
马车在咸阳城里兜着圈子,李斯的思绪也如车轮滚滚,不能停息。他被宗室击溃了吗?他失去了嬴政的欢心吗?他真的要被驱逐出境吗?他多年的努力就这么打了水漂吗?太阳升起,光线变得温暖,街市渐渐闹腾。李斯目光穿梭,饥饿地打量着这座他生活了十年的城市。景由心生,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和往来的车辆马匹,反而更加剧了他心中难以排遣的寂寞。即便在他最为穷困潦倒之时,咸阳也从没有象今天这样,如此地陌生和冷漠,甚至有一种封闭的敌意。他看着那些卑微的小职员或者生意人,竟然羡慕起他们来。为了节俭,他们也许整个白天都得饿着肚子,但到了晚上,他们总会想法给自己和家人弄一顿象样的晚饭,全家围坐,慢慢品尝,把所有的食物吃得精光。他们或许没有明天,但他们何尝在乎,他们已经在过着生活中最陶醉最美妙的时光。只不过是对一顿晚餐的向往,便足以让他们的脸上一整天都泛着奇异而幸福的光。
布卢姆踟躇在都柏林的内部,从早上八点到午夜两点,流浪了十八个小时,这才回家。詹姆斯‘乔伊斯据此写出了煌煌巨著《尤利西斯》。李斯也徘徊在咸阳街头,而且起得比布卢姆更早,却没有人会为他写出一部《尤利李斯》。太阳下山,黑暗降临,心脏寒冷。李斯无可奈何,只能打道回府,还没迈入家门,远远便听到一片哭声。
李斯挺直腰板,尽量让自己显得不可战胜。他是全家的主心骨,他必须给家人信心。妻子已哭晕过去,儿子李由倒还镇静。李由告诉李斯,在他回家之前,秦王便已颁下诏书:水工郑国为其主游间于秦,罪在不赦。凡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皆如郑国,心怀二志,不利于秦而适足为害,令到之日,一切逐之。
预感成为现实,李斯倒镇静了下来。他安慰完妻子家人,又自语道,郑国,看来是帮不到你了,自求多福吧,无论你我。
第一百七十四章 前路渺茫
道士作法,结语每每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以老君之无边法力,尚需借人间律令以壮声势,可见律令之不容抗拒。且说嬴政颁下逐客令,凡六国来秦之人,一切驱逐不论。令下如利刀之割,无能抗者。关于这次逐客行动的规模和进展,《史记》上仅给了两个字的描述:大索。然而我们不难想象,在这两个字的背后,是数万家庭的悲惨命运,是无数外客的心酸愤懑。想当年,他们作着秦国梦,背井离乡,满怀希望来到秦国,他们为这个国家拼搏奋斗,为这个国家交赋服役,临到末了,却遭到强行驱逐,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逐客令一下,即日起行,不许延误。而且,就象今日坐飞机或火车一样,每位外客都规定了行李限量,不许多带。是的,他们不仅被侮辱了,而且被抢劫了,他们在秦国多年积攒的财富所有,就这样被残酷剥夺。如果抢劫他们的是劫匪,他们还可以奋而反抗,至不济也可以申冤哭诉、寻求正义。然而,当抢劫他们的是一个国家,而且是当时唯一的超级大国之时,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忍气吞声,保持沉默。
李斯虽贵为客卿,却也成了逐客令的牺牲品。事实上,要顺利地执行逐客令,李斯也必须被牺牲,毕竟到目前为止,所有外客中以他的官职爵位最高。
十年咸阳一梦中。李斯步出咸阳城门,回首再望这座西方的都城,他体会到了吕不韦离去时的苦涩。但和吕不韦不同的是,李斯更多的还是感到不公平。他并没有作过任何有负秦国之事,只不过因为他外客的身份,就被认为和郑国一样,里通故国,图谋不轨。这分明是有罪推定,不合法理,焉能服人!
时节已是初冬,北风凛冽,天寒地冻。外客在军队的押解之下,队伍长达数里,都是拖家带口,携儿挟女。军吏们对他们也并不体恤,时有棍棒鞭策。景况之悲惨,和逃难已无差别。路衢惟见哭,百里不闻歌。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而在外客内部,也互相拥挤着,推搡着,叫骂着,更有人乘机抢夺。李斯想起了师兄韩非对人性本恶的感叹:奔车之上无仲尼,覆舟之下无伯夷。此时思及此语,李斯不禁深有痛感。在大恐慌的灾难面前,无论仁义道德还是名士风度,终究是敌不过求生本能的啊。
李斯鼻孔张大,深呼吸。湿润的空气,从鼻腔一直冷凉到肺里。虽说此行是驱逐之旅,但从积极的一面来看,却又为归乡之路。故乡,多么温暖的名字,阔别已久,游子来归,不亦动情乎!但李斯却不敢归乡,至少不是现在,非为情怯,实乃心虚。他可是整个上蔡郡的骄傲啊。在乡亲口中,他是神话般的人物,在儿童心中,他是榜样和梦想。惟楚有才,于斯为盛,父老乡亲们总爱念叨着这句话,向外乡人夸耀着他,象夸耀着自家的兄弟或孩子。他怎能就这样失败地归来!尽管乡亲们都是善良淳朴之人,但他口才再好,又怎挡得住他们那痛惜失望的眼神。而更有那些幸灾乐祸者,一定会乘机挖苦道,我早就知道,李斯这小子好景长不了,这不,灰溜溜地跑回来了不是。
归乡之路,如此漫长。而妻子只是默默地跟在李斯身后,垂着眼睑,仿佛除了跟着他,她不能知道世上还有别的满足。她本就是忠贞本分的女人,嫌弃乃至离开丈夫的念头,在她身上绝无可能产生,正如誓言中许诺的那样,tohaveandtoholdfromthisdayforward;forbetterforworse,forricherforpoorer,insicknessandinhealth,toloveandtocherish,tilldeathdouspart。兹意译如下:
我愿与君相依守,
无惧祸福贫富,
无惧疾病健康,
只惧爱君不能足。
既为君妇,
此身可死,
此心不绝!
一夜之间,他们在咸阳的贵族生活化为乌有,妻子却并无半句埋怨。李斯倒宁愿她抱怨些什么,这样他心里反而会好过些。再看两个儿子,长子李由微皱着眉头,仿佛在为自己的前途担忧;次子李瞻才十二岁,还是照常快乐地蹦蹦跳跳,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
第一百七十五章 谏?不谏?
美国第37任总统尼克松因水门事件辞职后,曾感慨道,“当我离开椭圆形办公室后,我才发现谁是我真正的朋友。”李斯和尼克松也有着同样的感慨,他离开咸阳已是越来越远,而他那些还留在咸阳的所谓朋友们,并无一人前来为他送行。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以权交人,权败而交亡。被打倒的失势官吏,对仍然在位的昔日同僚来说,就好比是传染病患者,于是纷纷要和他划清界限,惟恐避之不及。李斯虽然伤感,却并不惋惜。他知道,只要他再度掌握了权力,这些朋友们一定会厚着脸皮,去而复来的。
李斯丢了地位,失了朋友,却依然拥有足够的资本。他掌握着大量的秦国机密,整个秦国的情报系统,还完好无损地保存在他的头脑里。秦国有哪些特工潜伏在六国,六国又有哪些官僚已经被秦国收买,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撇开他的名望和才华不论,单凭他掌握的这些秘密,再就业根本不成问题,随便跳槽到哪个国家,还不得让该国国君大喜过望,郊迎于道?
然而,摩西能平安地逃出埃及,李斯是否也能平安地穿越秦国呢?李斯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嬴政和宗室还没有醒悟过来,等他们醒悟过来,想必一定会杀了李斯灭口的。又或者,嬴政和宗室已经醒悟,杀手已经派出。说不定,杀手正从咸阳紧追而至,或者早就埋伏在同行的人群之中,又或者,杀手正在路的前方,等着他自投罗网。
李斯慢慢地走着,心绪万千。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从后面追上李斯,和李斯并肩而走。李斯自顾而行,对那年轻男子并不留意。此年轻男子名为吴公,与李斯同乡,刚从上蔡老家前来投奔李斯不久。李斯顾念同乡之谊,任他为舍人,待之如子,时常亲自教诲。吴公跟着李斯走了一里多路,见李斯仍不理会他,忍不住开口说道,先生,我们就这么回上蔡了吗?李斯恍如未闻,不置可否。吴公又质问道,先生可曾因为逐客令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李斯摇了摇头。吴公拦住李斯,正告道,先生还是写点什么罢。秦王一向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李斯不答,绕开吴公继续前行。
此吴公者,后世也有名焉。汉朝孝文皇帝初立,因为吴公曾经得到李斯亲传的缘故,乃征其为廷尉。廷尉,正是李斯曾经担任了长达二十四年的官职,李斯几乎就成了廷尉的代名词。而吴公另有一弟子,更是享有大名——天才少年贾谊是也。贾谊在他那篇名垂青史的《过秦论》中,将秦政之失悉数归于始皇与二世,只字不及李斯之过,究其动机,是否因为他和李斯有着这层特殊的师承关系,故而为尊者讳?今日已是不得而知。
不一刻,吴公再度追上李斯,执著地道:“请先生谏秦王。”
李斯停下脚步,道:“小子乱烦我意,速去。”
吴公不管,提高声调,重复说道:“请先生谏秦王。”
李斯道:“小子知我所思乎?我思茅焦也。茅焦曾言,一朝为官,此身便好似货于帝王之家,非复为我所有,摧眉折腰,患得患失,难得开心颜色,何苦来哉!茅焦之言,今日思及,尤堪警醒。此回上蔡,依山傍水,筑屋而居,余生悠悠,逍遥于田舍自然,不亦乐乎!”
吴公道:“请先生回头一看。”
李斯回头,饶是他定力过人,也不禁大吃一惊。不知何时,路上同行的外客们已是跪成一片,如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般,绵延数里。
吴公再向李斯说道,先生虽能独善其身,而先生眼前的这些人,却已是倾家荡产,虽有故国,不能归也。他们的全部希望,就只在先生身上了。先生的决定,左右的不仅是你一个人的命运,还有你眼前这些贫苦众人的命运。他们是生存还是毁灭,是幸福还是悲惨,都取决于先生。先生雄辩滔滔,才气高远,又素得大王信赖。如先生进谏,必可拨乱反正,尽归逐客也。彼等无辜遭祸,不能自救,先生宅心仁厚,安忍弃之不顾!
李斯一眼望去,跪倒的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鼻涕长流的幼儿,有头发蓬乱的妇人,有面容悲愤的壮士。他们抬头望着李斯,黯淡的眼神里满是乞求,满是期待。此时此地,这些被放逐的外客们,自发地组成了一个临时集体,要求李斯成为他们的领袖,成为他们的摩西。李斯眼眶也不禁湿润,急忙叫大家起身,又叹道:“李斯之痛,与诸君同。李斯所以不谏者,非敢惜笔墨也,只是谏书易写,信使难托。我等处江湖之远,呼告无门;其庙堂之上,宗室当道。谏书不得呈于大王,反为我等益祸也。”
众人绝望起来。是啊,就算李斯写了谏书,也根本就送不出去。就算侥幸送出去,也到不了嬴政手里。而谏书一旦落到宗室手里,激发起宗室的愤怒,他们这些逐客的境遇只会更加悲惨。
军吏见外客们联合跪倒,担心有变,于是又打又骂,呵斥起身,催促急行。正当众人莫知计之所出时,忽听得身后马蹄声甚急,如风雷直奔而来。众人面面相觑,疑惑不安,未知是凶是吉。
只见数十骑士飞速而至,皆英伟少年。中间一人,气势夺人,尤为俊美。李斯认出来者正是蒙恬,眼中现出一抹亮色。军吏们见到蒙恬,知道他蒙家世代为将,功勋累累,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