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与秦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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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与秦王朝-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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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我大秦的目标,绝非“一举而霸王之名可成,四邻诸侯可朝也”。这句话,放在十年前说,也许还勉强合适,可在今天还说这样的话,就不免见识短浅、招人耻笑了。臣主外交,于天下大势深有所知。今日之世,非商周之世,也非春秋之世,而是战国之世。这个时代,是一个winnertakeall的时代。七雄纷争,最终只能有一国独存。而独存之国,必我秦也。大王不是要成为霸主,而是要成为君临天下的天子。秦国也不是要称霸天下,而是要一统天下!
    姚贾之批驳,情绪激昂,声如金石。嬴政大悦,称善不已,又道,韩非书末有云,愿望见寡人,当面陈词,言所以破天下之从,举赵、亡韩,臣荆、魏,亲齐、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邻诸侯之道。寡人欲见之,且听他有何说辞。
    如果让韩非见到嬴政,保不准嬴政一念之仁,放韩非死里逃生。姚贾可不想冒这个险,于是道,韩非在书的最后,的确言而不尽,故做悬念,激人好奇。然而,如此套路,只是游说之士的惯用伎俩,不值一哂。再则言之,韩非留下的悬念,根本就不能成其为悬念。韩非对天下的认识,还是停留在春秋五霸的时代,不悟四海归一、定于一尊乃是大势所趋,非人力所可阻挡。韩非不能知天下之势,何以献取天下之策?纵能蒙大王召见,其言又何足可听?
    姚贾这一番话,破灭了韩非最后的一线生机。
第二百二十七章
    在韩非身后,有多少人读其著作,心悦诚服,筋酥骨软,想见其为人,恨不能成为其门下走狗。然而,在韩非还活着的时候,在他的最后岁月,他却只能在云阳的监狱中品味着孤单和落寞。没有高朋满座,没有访客如云。陪伴他的,只是冰冷的狱吏和更为冰冷的刑具,以及夜半时分,同狱犯人的鬼哭狼嚎或低声抽泣。
    遍观整个秦国,也许只有李斯还在惦记着韩非。这是李斯第二次探监了,和第一次不同,这一次,他的步伐格外缓慢,好像行走在橄榄球场之上,每向前推进一码都显得那么艰难。
    韩非身体依然虚弱,看到李斯之后,也只能用眼神表示对他来访的感激。李斯坐在韩非对面,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倒是韩非先问道,书呈给大王了吗?
    是的,呈上了。
    韩非搓着双手,嗟叹道,子误我,子误我。
    李斯闻言,不免纳闷。是你让我代你传书的,难道我不该传书?要知道,除了我,秦国还有谁能帮你呈书给嬴政?我怎么就误你了?李斯于是问道,“韩兄何出此言?”
    韩非道,“前日所上之书,不甚如意。你一走我就后悔,想收回重写,无奈你已持书远去,追之莫及。”
    李斯客气道,“韩兄所上之书,也是佳作。”
    韩非叹道,“你又何必虚为誉美?文章当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仿佛沛然如从肝肺中流出,这才能推己及彼,动人心魄。然而,前日我作书之时,气不诚,心不正,其书如何能说得人动!以君之才,定也看出我书欠佳,当为我截留之,不必急着呈上秦王才是。”
    李斯道,“李斯不敢为韩兄代作定夺。因此,一仍原貌,呈上大王。”
    韩非道,“你是李斯,是写过《谏逐客书》的李斯。《谏逐客书》我读过,端的雄文,自有我不可及之处。我书中得失,你从旁观之,必已了然于胸。知而不言,非我所寄望于君也。”
    李斯默然,不能辩解。韩非改变话题,又问道,“大王见我书,作何言语?”
    李斯道,“大王拒绝再见韩兄。”
    韩非闭目长叹道,“那样的文章,连我自己也不能说服。大王拒绝见我,也是应有之义。我当再修书一封,君为我传之。”
    李斯无意再作邮递员,道,“大王已是不乐。骤然再行上书,恐于事无补,反而添害。且容我为韩兄谋之。”说完,李斯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不过,韩兄最好有心理准备,大王的意志,恐怕不会轻易更改。”
    韩非大笑道,“大王不惜发动战争,以求我入秦,岂会轻易置我于不顾。大王只是一时偏信姚贾小儿而已。大王投我入狱,却并没有置我于死地,可见犹有用我之心。天下之才,惟你与我耳。欲并天下,舍你我其谁?”
    韩非对未来越乐观,李斯就越为他感到悲哀。看来,韩非对嬴政还是抱有幻想的。而李斯却知道,不管有没有姚贾从中掺乎,嬴政恐怕都已经无法再对韩非容忍。韩非,你的确有才,然而,有才未必都能见用。况且,一旦才华太高,反而会成为过于昂贵的奢侈品,变得有价无市。韩非,你已是命在旦夕,难道你竟一点也没有察觉?在你的著作当中,你对人性和心理分析得如此犀利透彻,可当事轮到了自己头上,为什么你就不能领悟明白呢?
    李斯却也不便马上揭开这一层,还是让韩非保留些希望比较好。有了希望,狱中的日子也许就不再那么难熬。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语,李斯意欲安慰韩非两句,却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语,只能打量囚房四周,胡乱问道,“此间如何?”
    韩非苦笑道,“此间尚好,惟狱吏侵迫太急,颇不堪其辱。”
    李斯道,“韩兄再委屈些时日。我见大王,必为韩兄求一定论。”说完起身告别,道,“我会再来看你的。”
    韩非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会的。”
    李斯辞别韩非,狱吏在后一路碎步尾随,恭谨地请示道,“廷尉大人,大王既然没有赦免韩非,理应继续对韩非用刑,逼其认罪招供。否则,下官等也不好交代。请廷尉大人示下。”
    李斯回头看看韩非,韩非也正在望着他。囚房中的韩非,如此瘦弱,如此无助。李斯不忍心再看,大步走开,又仰天长叹,对狱吏道,“接着用刑吧——记住,无论如何,不能伤了他的性命。”
第二百二十八章
    咸阳的这个夏天,酷热为数十年来少有。从身体里汩汩往外冒的,不是汗,而是被烤出的油。裸男当街,抓耳挠腮,逢人便说,“请问,我可以无敌吗?”
    然而,依然不肯降雨,一滴也没有。
    持续多日的高温,让人情绪烦躁、无法思考。这样的鬼天气,本该呆在家中避暑贪凉,但李斯却不得不出门而去,为挽救韩非作最后一搏。
    李斯往见嬴政。嬴政很有耐心地听完李斯的来意,将一个冰块放入口中,斜瞥着李斯,懒懒说道,“廷尉可知,寡人是如何看待韩非的?”
    李斯恭声答道,愿闻大王之见。
    嬴政道,“近日寡人遍读韩非之书。其抉摘隐微,烨若悬镜,上下数千年,古今事变,上至奸臣世主隐微伏匿,下至委巷穷闾妇女婴儿人情曲折,不啻隔垣而洞五脏,实天下之奇作也。”
    嬴政再嚼碎一个冰块,嘎嘣嘎嘣,悠悠又道,“然而,寡人越喜韩非之书,便越恶韩非之人。”
    嬴政这后一句话,份量可着实不轻,不轻得足以杀人于无息无声。虽然是盛夏时节,也听得李斯是一身冷汗。
    嬴政前后两段话,一褒一贬,转折如此突兀,不作任何铺垫。何以如此?两段话之间又有什么内在的逻辑联系?李斯不能问,也不敢问,问了嬴政也不会答。嬴政只是好整以暇地审视着李斯,那眼神仿佛在说,领悟吧,李斯!
    李斯几乎可以说是看着嬴政长大。但随着嬴政年龄的增长,其内心越来越难以被人猜测。李斯也只能试着去领悟,还原嬴政的心路历程。
    为什么嬴政越喜欢韩非的书,就越讨厌韩非这人呢?这还得从韩非书的内容说起。韩非之书,后世称为《韩非子》,简单来说,主要阐述了三方面的内容——法、术、势。法者,我们不需多讲。术者,藏于君主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也。势者,君主胜众之资也,君主能制天下,非贤也,势重也。在这三者当中,以“术”的篇幅为最多。而在李斯看来,引起嬴政反感和猜忌的,也正是“术”的这部分内容。
    嬴政即位十四年来,在政治斗争的的腥风血雨中,他不仅毫发无伤,而且一步步茁壮成长。现在的嬴政,虽然只有二十七岁,却早已在朝中建立起了无人可以挑战的权威。驾驭那些在年龄上堪称他叔伯辈的手下大臣时,他也是显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能取得这样的成功,靠的是什么?靠的正是他天赋而来的权谋心计。而这种驾驭国家和群臣的高明手腕,也就是术,在韩非的书中有着详尽的论述。
    因此,嬴政读韩非之书时,反省自己的心机和谋略,无不与韩非之言暗合,几乎像是在对镜而照一般。刚一开始,自然是惊喜,以为知音;再反刍回味,却就该变成惊骇,以为祸害了。所谓的术,乃是他最隐秘的思想,即使对心理医生,也是要守口如瓶,不可泄漏的。可是韩非的书,却如同一面明镜,将他那阴暗而不可告人的内心暴露无遗。而很明显,嬴政不会嫌弃自己内心不堪的形状,却只会怪罪韩非这面镜子太过残酷的写实。
    对自恋之人来说,镜子算得上是一个情趣十足的好友。东晋王仲祖仪形甚佳,每揽镜自照,曰:王文开哪生得如馨儿?明朝蔡羽,自号易洞先生,置大镜南面,遇著书得意,辄正衣冠,北面向镜拜誉其影曰:“易洞先生,尔言何妙!吾今拜先生矣!”
    对另一些人而言,镜子的诚实则显得极为可恨。所谓:恶影不将灯为伴,怒形常与镜为仇。譬如魏国夏侯惇将军,伤左目破相,心甚恶之,照镜则恚怒不已,辄扑镜于地。
    要说韩非,也的确是千古非常人物。他早就知道,他的书如镜子一般,照出了人心深处的自私和阴暗,很容易招致读者的厌恶和反感。所以,他在《韩非子&;#8226;观行》一篇中特别写到:“镜无见疵之罪。”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韩非已经预先做了免责声明。
    无奈碰到嬴政,这免责声明并不能真的免责。所有的规定和法律,都必须遵循一个准则:牴触宪法者无效。对嬴政来说,他的意志就是秦国的宪法,牴触其意志者无效。嬴政既然认为镜子见疵有罪,那么镜子就合该有罪。
    更何况,韩非之罪,又何止见疵而已。凡是帝王,无论聪慧还是弱智,都希望制人而不受制于人、测物而不为物所测。而在帝王身边,如果有韩非这么个人,能洞察你的心,熟知你的术,无论你干什么,都逃不脱他的算计,这种感觉无疑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怖,仿佛随时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你却偏偏无法化解。这样的人,就算没有遭到信臣左右的谗言,也必将铲除在帝王的自尊心和自觉性之下。
第二百二十九章
    韩非不懂难得糊涂的道理,他只顾沉迷于自己锐利的才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于是犯了嬴政的大忌。术者,只能操于帝王一人之手,而天下莫能知晓。天下莫能知晓,自然更无法言说。因此,对于术,正确的方法应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对那些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缄默。”是以,韩非关于术讲得越对,便错得越多。
    韩非也不适合做人臣。人臣的标准是:可以从命,而不可以为命。而韩非在他的书中,却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过足了为命的瘾。这样的韩非,嬴政又怎么敢轻易信任?
    李斯这么一领悟下来,便觉出韩非已基本丧失被拯救的可能。就算他不是韩国公子,就算他没有和姚贾反目成仇,就算他没有献那三条弱秦之计,他也是该死、必死。可是,嬴政真下得了这样的狠心吗?毕竟,他对韩非曾是那么热爱,为了他甚至不惜发动战争,现在却要始乱终弃,这合适吗?
    嬴政与韩非结缘,开始于韩非的两篇文章——《孤愤》和《五蠹》。一读之下,大为佩服,乃至发出了“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感慨。可以说,嬴政和韩非之间,曾有过一段美妙的开始。
    然而,随着嬴政对韩非的著作越读越多,越读越深入,当初惊艳的感觉已不复存在,激情燃烧殆尽,狂热变为冷静。于是,他对韩非的认识,从盲目变得客观,再从客观变回主观。
    我们知道,电影的预告片,通常都精彩绝伦。可真当你掏钱进了电影院,在黑屋子里看完了整部电影,却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正片反而不如预告片那么吸引人、那么叫人满意。对嬴政来说,《孤愤》、《五蠹》两篇文章,就相当于是韩非思想的预告片。而当看完韩非的全部思想之后,嬴政发现,他并不喜欢整部电影。和普通观众不同的是,他虽然也不能要求退票,但至少他可以把导演关进监牢。
    爱情大抵也是如此。在爱情的预告片里,无不是金童玉女、美轮美奂。然而,现实中哪里会有完美?一旦预告片演成正片,两人朝夕同处,于是再无顾忌,缺点什么的全出来了,这才惊呼上当。分手之际,两人相对傻眼,同叹一声: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见之时,若即若离,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意境之美,无过于此。何必非要游过那条河呢?古波斯诗人萨纳伊写过一首诗,讲述了一个渡河的故事,可为世人之劝诫:从前有一个男子,他的情人住在大河的对岸。大河宽阔而波涛汹涌,而他在爱情魔力的驱使之下,每天游过此河,和情人幽会。有一天,他发现情人脸上居然有一颗痣。情人于是告诉他,今晚你不能再泅河回去了,否则一定会被淹死。因为以前爱情之火遮住了你的眼睛,你根本不会注意到这颗痣。而现在你注意到了这颗痣,表示你的爱情已经消失。男子不听,跳入水中,结果真的一命呜呼,葬身于波涛之间。
    唉,这事弄的。
    李斯为韩非作最后的努力,对嬴政道,“韩非旷世奇才,见识深邃,当使其继续著书,以为典籍之助。才高如此,倘不得其用,也是国家可惜人啊。”
    对于这个问题,嬴政并不正面回答,只是忽然问道,迄今为止,韩非之书,共计有多少篇?
    李斯默数片刻,回答道,算上前日韩非狱中上书,共得五十五篇。
    嬴政笑道,“五十有五,已尽天地之数,何需再多加益?”
    嬴政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便将韩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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