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的眼眶也湿润了,金柳的泪水仿佛洗去了满身的血腥和杀伐,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躯,秦堪抖了抖缰绳。
丁顺急忙指着他穿着的斗牛锦袍提醒道:“大人,您的衣裳……”
以前一直对她隐瞒了身份,丁顺这句提醒令秦堪哂然一笑。
显贵也好,清贫也罢,她眼中可曾有过这些身外的东西?
只羡鸳鸯不羡仙,官服,不过一层皮囊罢了。
轻踢马腹,秦堪策马轻跑至金柳身前,迎着她那双清澈如黑潭般的眸子,秦堪朝她微微一笑。
“金柳,我不该瞒你的,我早已被先帝恢复了功名,而且官居锦衣卫指挥同知。”
金柳一边流泪一边笑,笑容很干净,不沾一丝凡尘。
“我不懂你在朝廷里当了多大的官儿,只问你一句,你……到底是谁?”
秦堪沉默半晌,忽然洒脱一笑,朝金柳拱了拱手:“我是秦堪,绍兴山阴人。”
金柳听懂了,笑容里泛出浓浓的幸福味道,轻轻舒了口气,笑道:“如此便好,秦堪,你让我吓坏了,下次可不能再让我担心。”
“好,下次绝不让你担心。”
※※※
一大一小两只手悄然牵在一起,秦堪感受着仿佛浸入了心脾的细腻,朝她露出温和的笑容。
远处几名侍卫见大人和金柳牵起了手,众人不由咧开嘴一笑,却被丁顺狠狠踹了几脚,众人于是很自觉地转过身去。
丁顺朝秦堪和金柳的方向满是笑意地一瞥,也自觉地转过了身,身子刚掉了头,眼中的笑意却变成了惊恐。
“咳咳,啊咳咳……”丁顺剧烈而大声地咳嗽起来。
咳嗽声惊动了秦堪和金柳,秦堪凝目一看,不由也惊呆了,大手一松,放开了金柳的手。
金色的霞光里,杜嫣还穿着昨晚的夜行衣,轻快地走来,远远见着秦堪,杜嫣神情愈发欢喜,连踩着的步子仿佛也带着喜悦的味道。
“相公,我就知道你最厉害了,听说呀,昨晚东厂大堂被你杀得天崩地裂,鬼哭神嚎,终于让那帮该死的番子们尝到相公的手段了……”
杜嫣像只小麻雀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金柳的俏脸却猛然一白,失声道:“相公?”
秦堪愧疚地看着她。
两个女人都在他心里占了一块地方,终究无法隐瞒,更不忍心隐瞒,一个是他前世的恋人,一个是他今生的妻子,然而一切又是那么的阴差阳错,为今生的妻子揭去大红盖头之时,他怎知道前世还有一段割不了的情债,日后将成为他不能舍弃的纠缠?
怪谁呢?似乎谁都没错,谁都是无辜。
“相公”二字出口,金柳的俏脸瞬息万变,震惊,失落,黯然神伤……
低垂着螓首,金柳失魂落魄般喃喃自语:“分别两年了,如今年纪轻轻便已高居指挥同知,怎么可能没有成亲?我早该想到的……”
杜嫣见二人神情有异,不由讶然道:“你们认识?”
秦堪见金柳神伤的模样心疼不已,狠了狠心,一咬牙便道:“嫣儿,金柳姑娘是我以前的……”
话没说完,金柳却忽然强自一笑,飞快接口道:“以前的绍兴同乡,分别两年不见,没想到秦大人已官身显赫,奴家这里恭贺大人了。”
说着金柳朝秦堪屈身一福,俏目流转,却投来一抹淡淡的幽怨。
秦堪呆在原地,空自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分说,脑子里一片空白。
粗枝大叶的杜嫣闻言不疑有它,惊喜笑道:“原来咱们都是同乡,我爹现在还是绍兴知府呢,都是熟人就好办了,相公,这位金姑娘的相公正是你的属下,昨夜可能失散于厂卫争斗里,你遣人寻找打听她相公的下落可好?”
秦堪感觉有点失措:“……”
杜嫣这才想起什么,扭头问金柳道:“对了,你相公叫什么名字?”
金柳幽怨的俏脸不知怎的悄然浮上一抹淡淡的浅笑,眸子里露出罕见的调皮色彩,清澈带着笑意的眼珠灵巧地一转,却装出一副哀伤的样子凄然道:“奴家那个没良心的相公也姓秦……多谢姐姐义伸援手,奴家的相公……不找也罢。”
“为何不找?”
金柳没回答,眸子里却很快浮出一层氤氲雾气。
无言的沉默比有声的回答更有效,杜嫣顿时明白了,或者说,她自以为明白了。
扭头看着秦堪,杜嫣泫然泣道:“相公,金柳姑娘好可怜,她的相公死了……”
秦堪额头立时浮出几道晦气的黑线:“别咒我……咳,别那么直白!”
尴尬地瞟了金柳一眼,却见她的嘴角悄然勾出一道不易察觉的弧线,恶作剧似的眼神朝他娇媚地眨了眨,扭头面向杜嫣时,却又换上了一副哀伤欲绝的凄然面孔。
女人都是妖,吐信子的蛇妖。
这是秦堪来到这个世上学到的最宝贵的一条人生经验,这条经验大概能抵得上百万大军。
杜嫣浑然不觉秦堪和金柳之间诡异的气氛,无限伤怀道:“相公,她和她的相公如此恩爱,如今他死不见尸,相公不如给他立一座衣冠冢,可好?”
秦堪额头汗水潸潸而下,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杜嫣:“……”
“相公不愿意吗?”杜嫣有些失望道。
“……好!”秦堪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杜嫣转失望为满意,点点头道:“如此,相公不妨再拜祭一下金姑娘的相公,嗯,备好三牲六畜哦。”
“……好!”
“再给她的相公做个牌位,供奉起来,每日香火不歇。”
“……好!”
“相公不是说几百年以后有人去世都挂他的画像吗?咱们也把金姑娘她相公的画像挂在墙上好不好?”
秦堪的脸已快变成了深绿色,神情跟金柳一样凄婉哀怨。
“娘子,咱们对她相公已经仁至义尽,挂画像……我看没这个必要了吧?”秦堪哀哀请求,扭脸看着金柳时,秦堪的脸色分明透着几分绿色的狰狞,笑容扭曲地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金姑娘,你家相公足以含笑九泉了,对吗?”
金柳点头怆然道:“已然含笑八泉了,只差再挂个画像……”
第252章 刘瑾求权
在秦堪的理解里,含笑八泉跟含笑九泉没什么太大差别,就跟十七层地狱和十八层地狱一样,虽然没亲身试过滋味儿,但可以肯定,两者都不会太好受。
不得不说,再怎么温婉可人的女人,耍起心眼来都像极了吐信子的蛇妖,男人绝大部分都招架不住,千百来年大约只有一个名叫许仙的男人找对了地方。
显然,女人的心机表演时间并未结束。
“金柳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以后你可有打算?”热情的秦家主母杜嫣同情心开始泛滥。
金柳适时地抽噎了两声,抬眼俏目一片水雾迷蒙,仿若烟雨里的江南湖光。
“夫家已逝,家无余财,从此奴家已是无根浮萍,随波漂流便是了。”
秦堪:“……”
杜嫣恳切道:“办妥了你家相公的身后事,你若无处可去,不妨来我秦家,与我日夜作伴可好?”
金柳慌忙摇头:“奴家卑贱之妇,怎敢高居贵府?”
“什么卑贱,贵府的,哪来那么多虚套词儿?没地方去就到我家住,就这么定了!”杜嫣大大咧咧一挥手,这件事就这么拍了板。
金柳嘴角一勾,很快耷拉下来,不易察觉地抬眼瞥了瞥秦堪,然后朝杜嫣盈盈一福:“如此便多谢姐姐厚待了,来日若民妇寻得去处,定不敢再叨扰姐姐和……和姐夫。”
一句姐夫令秦堪脸颊忽然狠狠抽搐了一下。
“还寻什么去处,你既叫了我姐姐,姐姐怎能任妹妹孤苦流落在外?走,跟我回家去。”杜嫣二话不说,挽起金柳的胳膊便走。
金柳踉跄着跟上杜嫣,忽然回眸一转,朝秦堪投去娇媚的一瞥。
秦堪呆在原地,良久,仰天长叹:“这可真是引狼入室啊!”
※※※
五凤楼的钟声缓缓敲响,悠扬地回荡于京师城内。
今日午门前的宫门一直不开,昨夜京师大乱,东厂数千番子攻击锦衣卫,后来秦堪急调勇士营回击,终于诛除王岳,斩杀无数东厂首要人物,一夜之间京师城丧命无数,烧毁房屋无数,这场首先由朝争引起的争斗,终于升级为兵刃相见,最后用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为代价平息了。
平息这场朝争的人,正是朝争漩涡里的核心人物,秦堪。
午门前站满了上朝的官员,此时已是辰时,早朝已晚了两个时辰,然而宫门却还没打开,皇帝仿佛并没有打开宫门的意思。
无数官员惴惴不安,众人清醒地认识到,经过昨夜之事,外廷内廷将面临一次重新洗牌,东厂大堂的血迹未干,新登基的皇帝陛下首次向大臣们亮出了獠牙,向京师和天下证明了他是真龙天子,龙可以蛰伏于九渊之底盘蜷沉默,亦可翱翔于九天之外降下霹雳雷霆。
今日午门外的大臣们额外沉默,众人自觉地排好队站在门前,每个人的脸色都透着几分苍白无措,内阁大学士刘健和谢迁尤甚。
二人是这次朝争的发起人,此时也处于风暴中心,他们没想到外廷竟成了王岳手中的棋子,更没想到王岳这盘棋下到最后,竟落得身死魂灭的下场,最令他们不可思议的是,一直被他们参劾的九虎,竟被秦堪扭转了乾坤,从毫无胜算的败局一举翻盘。
这一夜有太多太多的不可思议,久经朝堂风雨的刘健和谢迁也被这一桩又一桩意外彻底击垮了,看着周围大臣们隐隐离他们保持着的距离,和这些人眼中淡漠的目光,刘健和谢迁黯然一叹。
大势去矣,万事皆休!
“谢公,今日朝会,恐怕是你我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朝会了。”刘健长长叹道。
谢迁面容浮上几许苦笑,黯然吟出一句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刘健怔忪片刻,忽然哈哈一笑:“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们与先帝同创了名垂千古的弘治中兴盛世,已不愧大明列祖列宗,不愧天下百姓,够了,未来的大明走向何方,不是你我能再把握的了,且卸官衣归田,安享余年,笑看古今兴亡。”
谢迁黯然的神情顿时消退,闻言哈哈一笑,道:“风流岂甘他人后?刘公,你我同去矣!”
当!当!当!
五凤楼的钟声再次敲响,沉厚的宫门吱呀一声,被大汉将军缓缓推开,一名小宦官走出宫门,扬着拂尘大声道:“陛下早朝,公卿文武百官列班入奉天殿奏事。”
大臣们一惊,无数人的身躯情不自禁地颤抖几下,接着默然无声地按品阶次序排好了朝班,在大汉将军仪仗的带领下,依次入宫。
※※※
华盖殿内。
一夜未眠的刘瑾此刻精神矍铄,正满脸堆笑地给朱厚照整理着龙袍,谷大用和马永成则一左一右给朱厚照打着扇子,整幅画面如同一群小鬼围着城隍判官似的。
朱厚照神情很轻松,眼中隐隐透出几分快慰之意。
宫外已传进了消息,秦堪领勇士营一夜之间杀得东厂血流成河,王岳那老阉奴被逼得当堂自刎,东厂祸首伏诛无数。
很好,干得很漂亮。
朱厚照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意,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感觉到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大明皇帝。
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昨夜,可不就是这么个意思么?
秦堪着实为他狠狠出了口恶气呀。
想到这里,朱厚照心情忽然一阵激荡,心中莫名对秦堪有了几分羡慕。
奉旨平叛,杀得那些叛贼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然后大将军威风凛凛地班师回朝。接受朝中百官的朝贺……
这些情节不正是戏文里经常唱的吗?可惜呀,除了下了道圣旨,其他的风头都让秦堪那家伙出了,实在令人扼腕,下回再有王岳李岳之类的人不安分,一定要御驾亲征,好生过一把平叛的瘾才算不枉此生。
刘瑾弓着身子,细心地为朱厚照抹去了龙袍上的最后一丝褶皱,然后堆着笑道:“陛下穿着龙袍雄姿威武,老奴瞧着便感心中欢喜,陛下越来越有帝王气象啦。”
朱厚照哈哈一笑:“真的么?秦堪老说我蹦蹦跳跳没个正形,我知道那家伙一张毒嘴能把人气死,其实心里肯定跟你一样的想法……”
刘瑾谄笑道:“陛下与秦大人的交情老奴只能远远羡慕,秦大人命里能交到陛下这样的知己良友,亦算不虚此生了。”
朱厚照笑了两声,仿佛想起了什么事,肃然道:“刘瑾,王岳昨夜畏罪自刎,司礼监的掌印位置……”
话没说完,刘瑾和谷大用等人两眼立时冒出了红光,像一只只等待主人扔骨头的狗似的,只差摇尾讨其欢心了。
“陛下,自您登基以来,国事政务皆受内外廷掣肘,那些言官们在大学士和司礼监的纵容下,频频参劾陛下,陛下说一句错一句,做一件错一件,那些奏本跟雪片儿似的飘到您的案头,这般苦楚,陛下还没受够么?”刘瑾躬身进言道。
朱厚照回想起当初自己案头堆积如山的劝谏指责奏本,不由生生打了个冷战。
“朕当然受够了!”
刘瑾见朱厚照惊恐的神色,趁机道:“陛下可知为何登基以后,那些关于参劾您的奏本,内阁和司礼监一本不拦,全部照搬到您的案头?”
“为何?”
“因为王岳心怀不轨,他眼里的陛下如同三岁稚童,什么事都不懂,所以对陛下失了敬畏心,不拦奏本就是存心看您的笑话呢。”
朱厚照呆了一下,接着脸色涨得通红,两只拳头狠狠攥紧,怒道:“王岳这老阉奴,死得实在太便宜了,秦堪该将他千刀万剐才是!”
“陛下,您登基以来受内外廷那么多委屈,就是因为司礼监里没人一个贴心的奴才给您照看着呢,您想想,如果司礼监的掌印是您的心腹,比如……服侍您多年的贴身老奴,若有大臣参劾,那些奏本绝不会有任何一本落到您的案头,落入您的眼睛,反之,如果大臣们不听话,惹您烦了,只消陛下一个眼色,老奴明里暗里给您出了这口恶气,陛下您觉得呢?”
朱厚照拧眉沉吟道:“那……朕该让谁当这司礼监的掌印呢?”
八驴十六双眼睛顿时红得跟兔子似的,十六双膝盖同时一软,结果刘瑾动作最快,扑通一下便跪在地上,砰砰朝朱厚照磕了三个响头。
“老奴服侍陛下近十年,深知陛下喜恶,陛下之喜,老奴之喜也,陛下之恶,老奴之杀父仇人也,老奴不才,愿为陛下分忧,帮陛下担起大明内廷,若老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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