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却浑不在意道:“先帝时有五个,咱们也留五个吧,坏规矩的事儿朕也办过好几遭了,不坏规矩的事儿朕有何办不得?相信那些讨厌的言官们也说不得什么的,刘瑾,就这么定了吧,戴义升司礼监秉笔。”
刘瑾垂头应是,脸上虽带着笑,眼中却散发出阴森的寒意。
秦堪笑着正打算再说点什么,张永仿佛跟他心有灵犀似的,抢在他前面开了口。
今日的张永似乎拆刘瑾的台拆上瘾了,眼角瞥了瞥脸色难看的刘瑾,笑道:“陛下,说起王岳,那奸贼以前除了任司礼监秉笔之外,还领着东厂呢,如今王岳已死,司礼监秉笔补上了,但东厂那里仍旧没个领头的,估摸着还乱成一锅粥呢,按制东厂由秉笔太监兼领,陛下不如索性卖个大方,把东厂也交给戴义算了,冲他冒着风险打开宫门这一条,足可见他对陛下的忠心赤诚,东厂由戴义领着,陛下应该能放心的。”
朱厚照想了想,扭头看着秦堪道:“你觉得呢?”
秦堪微微一笑:“臣是外臣,不便干预内宫事。”
秦堪没表态,朱厚照于是又想了一会儿,终究是少年人天性,没过多久他便忽然皱着眉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吧行吧,就让戴义领东厂,老拿这些事烦朕,你们跟那些朝堂大臣一样讨厌了。秦堪,刘瑾这老货又从广西给朕弄来两只斑斓大老虎,煞是威风,走,朕带你瞧瞧去,告诉你,这两只老虎可厉害了,昨儿我扔了两只小猪进去,两只大家伙朝它们一扑,连撕带咬,三两下便将那两只猪啃得干干净净了……”
进宫目的已达到,秦堪微笑拱手道:“陛下相邀,臣敢不从命。”
朱厚照哈哈一笑,拉着秦堪便往殿外走,秦堪表情一派云淡风轻,经过刘瑾身边时,却分明捕捉到刘瑾眼中一闪而逝的凶光。
第261章 一片冰心
一场权力分配的蛋糕抢夺之争,在几句话来往之间结束了,不见刀光剑影,话锋却如同经历了一场决斗。
刘瑾落败。
司礼监的一个秉笔位置眼睁睁地看着秦堪拿走了。
看着朱厚照和秦堪亲密走出殿外的背影,刘瑾目光越来越阴沉。
直到二人身影消失不见,刘瑾忽然扭过头怒视着张永,喝道:“张永!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秦堪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胳膊肘往外拐,不帮着杂家掌好内宫,反倒帮着外人欺负杂家,你吃错药了?”
张永嘿嘿冷笑:“刘公公掌了司礼监,鼻孔都朝天了,哪还记得咱们这些当初从东宫里出来的老弟兄,肉都被你吃干净了,也没见你留几口汤给老弟兄们,瞧瞧谷大用,罗祥,丘聚,至今还只是陛下身边无权无势的内侍,马永成如今虽掌了内务府,那也是费尽了心思自己个儿从陛下那里求来的,杂家这个御马监掌印若非秦堪帮忙说项,几时轮得到我?你刘瑾如今发达了,咱们老弟兄的前程你何时放在心上过?今日倒好意思说我吃里扒外,刘瑾,你当真以为当了司礼监掌印,杂家便非得仰你鼻息不成?”
刘瑾愈发愤怒,正欲高声喝骂,却见其余七虎谷大用,丘聚,罗祥,高凤等人面露尴尬之色,虽陪着笑脸,但笑容已然有几分冰冷,看来张永这番话正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只是碍于刘瑾如今的权势,不便公然与他翻脸而已。
刘瑾呆了片刻,脸色涨成了青紫,指着七虎怒道:“杂家这司礼监掌印做了才几天?杂家如今位子都没坐稳,每日忙着理顺司礼监里那一摊子烂事儿,哪来空闲照顾老弟兄几个?大伙儿在东宫服侍陛下十来年了,十年都等了,便等不得这几天了么?等到杂家把自己的位子坐稳了,老弟兄几个还怕没有一个敞亮前程?张永,你分明在挑拨杂家和老弟兄的情分!”
张永冷笑道:“等你屁股下面的位子坐稳了,咱们老弟兄几个啥菜都甭想赶上了,司礼监秉笔,御马监,内务府,内官监,东厂,这些位置等你来安排咱们,还剩下几个?等你记起咱们,十有八九把咱们发配到浣衣局吧?”
刘瑾一滞,顿时恼羞成怒。
因为张永并没说错,刘瑾还真就是这么想的,八虎在一起服侍朱厚照近十年,刘瑾又是个对上谄媚对下厉色的势利人物,所以十年来八虎积累的矛盾已然颇为尖锐,只差没有公然撕破脸而已,刘瑾正打着主意等位子坐稳了把其余的七虎一股脑儿踢进浣衣局给宫里的贵人太监们洗衣裳去呢。
使劲跺了跺脚,刘瑾被张永戳穿了心思,终于撕破了脸,尖声嘶叫道:“张永你这混帐王八!杂家挖了你祖坟吗?无端端如此编排我!”
说着刘瑾老拳一扬,冲着张永的脸便揍过去。
张永哈哈一笑,轻描淡写地将刘瑾的拳头一拨拉,然后提拳朝刘瑾眼眶狠狠一揍,刘瑾惨叫一声,蹬蹬退开几步,左眼眶上已多了一圈乌黑。
谷大用等人见势不妙,纷纷一拥而上,将厮打中的二人拉扯开。
刘瑾捂着眼眶,一脸阴毒地瞪着张永,浑身哆嗦地指着他道:“好,好!张永,今日这一拳杂家记下了,山不转水转,咱们谁都出不了宫门,以后走着瞧!”
恨恨一甩袖子,刘瑾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乾清宫。
张永冷笑着活动了一下手腕子,朝刘瑾的背影狠狠呸了一声,道:“断子绝孙的阉货,放句狠话杂家便怕了你不成?下回落到杂家手上,再阉你一回!”
一旁的六虎神情尴尬,其中罗祥,马永成和魏彬眼珠子转了转,悄悄地退出殿外,撒丫子便朝刘瑾追去。
※※※
京师城外官道边莺飞草长,官道边的空谷幽林里不时传来几声空寂如天籁般的鸟鸣。
十里长亭里,一群穿着便服的官员神情黯淡,将已告老致仕,即将离开京师归乡的刘健谢迁围在正中,送别的人群里,其中也包括了昔日的好友和盟友李东阳。
临行的美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刘健和谢迁脸色已有几分红润,行走间也略见摇晃。
“多谢诸位同僚为老夫饯行,如今朝堂诡谲,奸臣当权,你等今日饯行,恐怕对自己的前程不利,老夫二人感激不尽,你们这便回去吧,朝堂……唉,望陛下好自为之,也望诸位同僚好自为之。”刘健仰头喝完了最后一杯酒,神情苍凉道。
刑部右侍郎魏绅是山东人,典型的心直口快,闻言上前一步,语声哽咽道:“大明中兴不远,盛世在前,只差一步而已,正待刘公和谢公领着我等再为社稷奋图十年,为百姓多造福祉,怎料得朝堂剧变,十数年创就的中兴伟业功亏一篑,朝中奸佞当权,眼看国将不国,刘公,谢公,二位怎忍抛下这盛世基业,怎忍抛下我等社稷忠臣独去耶?”
刘健仰天索然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时也,势也,非老夫不愿报效君上,而是天子已嫌我们老迈不堪驱使,不如归去,也好过被奸佞害得死无葬身之地。”
一直默不出声的谢迁冷冷瞟了一眼默不出声的李东阳,忽然冷笑道:“我二人虽已被天子灰溜溜地赶出了朝堂,总好过某些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家伙却不知气节为何物,明明天子已不喜我们,此时不识趣离去,反而厚着脸皮恋栈贪权,死活不肯退下,为了这点权力连脸皮都不要了,莫非他想效仿弘治初年的刘吉刘棉花么?”
送行的众官员呆滞不语,却无一人搭腔,众人纷纷朝神情淡然的李东阳瞧去。
谢迁话里的意思已经非常直白了,这话分明是冲着唯一一个没有上辞呈的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而去的。
大明内阁三老十余年来如同铁板一块,进则同进,退则同退,然而在最后的关头,刘健和谢迁被迫退了,李东阳却没有任何表示,刘健和谢迁终于对李东阳产生了不小的怨恚之意。
内阁互相扶持了一辈子,在这场风雨过后,三位大学士之间终究有了不可弥补的裂痕。
李东阳神色平静,听了谢迁的话不恼也不怒,只是淡淡一笑,捋着长长的胡须道:“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句唐朝诗人王昌龄的诗,已将李东阳全部想说的话包含其中。
刘健和谢迁闻言一怔,二人的神色渐渐变得复杂,不仅仅是怨恚愤恨,更多了几分伤感和怀疑。
沉默片刻,谢迁长长一叹:“西涯莫怪老夫出口伤人,实在是心中有许多愤意,但愿你是为了大明的社稷而留在朝堂忍辱负重,而不是贪图权势。”
李东阳坦然一笑道:“老夫是忠是奸,数年之后可见分晓,你们两个老家伙身子硬朗,几年之内死不了,几年之后老夫告老致仕,先寻去你们家乡,与你们共谋一醉!”
刘健和谢迁终于露出了笑容,重重点头:“好,我等埋好上等的花雕,数年后等你来。”
送行至此,天色已不早了,刘健和谢迁向诸同僚拱手作别,然后回头目注着京师方向,二人眼中含泪,忽然携手同时面朝京师重重跪拜下去。
刘健语声哽咽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陛下……陛下啊!这煌煌大明盛世,是先帝和老臣等人花了近二十年的精血创就,陛下,求你珍惜,求你善待!”
说话间,二位老臣已然泣不成声,身旁送行的官员们纷纷恻然心恸,哀伤不已。
朝皇宫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刘健和谢迁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朝众官员团团作揖,并朝李东阳投去深深的一瞥之后,各自登上了自家的马车,绝尘而去。
直到马车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官员们小心地瞧了李东阳一眼,打过招呼后各自散去。
李东阳呆呆地注视着官道的尽头,一直平静淡然的脸庞,缓缓流下两行浑浊的老泪。
是非功过,今人有何资格评说?百年之后,世间终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判。
“我李东阳岂是贪恋权势,恋栈不去之辈?刘公,谢公,你们太小瞧我了!我只为了保住咱们这二十年的心血啊!你们……太小瞧我了!”
四下无人,李东阳终于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间倾泄而出,连日来饱受朝堂大臣背地责骂攻讦的他,终于忍不住为自己分辩了一句。
官道旁的幽林里,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李公高风亮节,或许旁人不懂,下官却是懂的,李公,你受委屈了。”
李东阳一怔,扭头喝道:“是谁?”
林子里,秦堪那张温文儒雅的脸缓缓出现在他面前。
第262章 知者利仁
秦堪走出林子时脚步放得很慢,很轻,一边走一边微笑注视着李东阳,身后的密林深处,十余名带刀的侍卫身影若隐若现。
李东阳脸上仍挂着泪痕,见秦堪走近,略显尴尬的使劲擦了一把,然后捋着胡须,努力装作一副沉稳的样子来。
“秦堪,你何时来的?刚才为何没见你?”
秦堪指了指身后幽幽密密的林子,笑道:“刚才下官藏在林子里,一直看着你们话别呢。”
“既然来了为何不当面跟刘公谢公道声别,好歹如今也是执掌锦衣卫的指挥使了,鬼鬼祟祟躲在暗处成何体统?”李东阳不悦地瞪着他,责备的语气里却多了几分也许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溺爱,好像把秦堪当成了一个不懂事的晚辈。
秦堪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不是下官鬼鬼祟祟,实在是我的名声已臭满了大街,我若出来,刘公谢公一定会把我骂得体无完肤,下官脸皮太薄,没有主动把脑袋伸过去挨骂的爱好。”
李东阳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你脸皮薄?秦堪,做人谦虚一点没什么不好,可谦虚到睁眼说瞎话的地步就不对了,从你进京开始,坑王岳,坑大臣,坑寿宁侯,甚至连老夫都被你坑过,坑完面不改色把罪责往旁人身上一推,你一脸无辜站在旁边看热闹,你觉得你好意思说自己脸皮薄吗?”
秦堪喃喃叹道:“早知道我就不出来了,不过烧过他一次房子,小心眼儿的老头打算记恨多久?”
李东阳笑得愈发畅快:“老夫打算一直记恨到进棺材,这事啊,没完。”
秦堪笑了笑,转身注视着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
刘健和谢迁的马车已没了踪影,官道上商贾走卒来往不绝,满怀希望或失望地继续着他们的旅程,弘治年间闻名于世的三驾马车其中之二,也终于彻底地告别了大明的历史舞台,从此分道扬镳,黯然退场。
李东阳的神情变得怅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老夫一生爱惜羽毛,奈何数十年的老友竟不懂我,人生知己数十年,最后这一关口终究过不去……可惜,可叹啊。”
秦堪微笑道:“世人皆醉,李公独醒,独醒的滋味恐怕不太好受吧?”
李东阳上下扫视着秦堪,笑道:“谁说老夫独醒?这不有你陪着吗?从你进京开始,老夫便没有停止过关注你,一个小小的锦衣千户,竟敢独捋东厂厂公的虎须,还敢烧当朝大学士的房子,轻轻松松将这场祸事转到老夫和王岳之间,从那时起老夫便知你不是盏省油的灯,后来查盐引案,查苏州织造工案,献《菜根谭》,教太子为先帝做羹汤……”
一桩桩一件件事迹被李东阳细细数来,听得秦堪背后冒了一层冷汗。
这老头儿还真没说假话,果然时刻关注着他,而且从不动声色,可以肯定,引当朝大学士如此关注,绝不仅仅因为烧了他家房子。
李东阳顿了顿,笑眯眯地盯着秦堪,道:“好事做了,恶事也做了,善名扬了,恶名也扬了,正与邪,得与失,秦堪,你告诉老夫,你是如何取舍的?”
秦堪想了想,道:“但凭本心而已,我只是一个从山阴乡下走出来的穷酸小子,一路走来坎坷不断,麻烦不断,为了生存,我已顾不得什么正与邪,善与恶,只想在这纷乱的世上活下去,保护好我的妻子家人,如果可以的话,让她们活得更好,人生更丰富,而我……”
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秦堪呼出一口胸中浊气,道:“我也有自己的理想,我希望在有生之年,用自己能力去改变一些什么,当然,只是尽力而已,李公也是有家的人,应该知道,一个有了家有了羁绊的男人,肯定不会为了所谓的梦想理想去拼命的,只尽一份心力而已,能成固然可喜,不能成则果断退避,绝不再试,因为我如今每历一次风险,都如同将我全家人的性命押上了赌桌,我输得起自己的命,却输不起妻子家人的命……”
“所以,我愿意顺应世道情势,变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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