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前门一阵嘈杂,一名宫中小宦官手捧黄绢匆匆而入。
一直走到内堂前,小宦官这才尖着嗓子大声道:“有旨意,兵部尚书刘大夏接旨——”
屋内刘大夏愣了一下,然后不急不徐整了整官袍乌纱,缓缓走出了屋子,面朝皇宫方向跪下,沉声道:“臣,刘大夏恭聆圣意。”
“制曰:朕尝闻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地法祖为首务,是故乘时抚运,既协于讴谣,及物推恩,革故鼎新,资政大夫衔实授兵部尚书刘大夏,累官兵部职方司郎中,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及至兵部尚书,朕闻刘卿前绩善躬布仁德,吏治克家,绪于政声,朝野颂扬,卿以天顺八年入仕,时年久疴,体衰老迈,朕何忍忠勤之士惟负荷之艰,肱股之臣焦思劳神,是故朕兹以覃恩,准予卸职致仕,进封刘大夏太子太保,右柱国大夫,授华盖殿大学士,存恩泽荷天家之庥命,增耀门闾,钦哉。”
小宦官念完了圣旨,然后缓缓将黄绢卷起来,笑眯眯地朝刘大夏一递。
呆若木鸡的刘大夏神情麻木地接过圣旨,脑子却仍嗡嗡作响,他还在反复咀嚼圣旨的内容,越想越觉得不敢置信。
陛下……这就同意我致仕了?如此迫不及待,竟连挽留一下的表面工夫都懒得做,径自下旨恩准了?
刘大夏呆愣无言,一颗心却仿佛忽然坠入了冰窖,从头凉到脚。
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刘大夏两行老泪无声地滑落眼角。
大明中兴啊,弘治盛世啊,这个欣欣向荣马上要走向强盛的帝国,换了这么一位年少昏庸的皇帝,帝国还能走向强盛吗?
刘大夏无声地痛哭着,乌纱两侧露出的苍老白发,诉说着这些年为大明的辛苦操劳,到头竟是一场镜花水月。
握着圣旨的手颤抖得愈发厉害,刘大夏深吸一口气,老泪纵横但语气却非常平静,面朝皇宫方向以头触地,怆然道:“老臣,领旨谢恩。”
小宦官嘿嘿笑道:“司礼监刘公公说了,陛下国事繁忙,刘大人领旨之后赶紧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归乡吧,宫里入夜落闸,就不必进宫向陛下辞行了,老大人为国操劳一生,陛下和满朝文武都会记得您的,未来史书里,老大人也将彪炳千古,名垂万世。”
刘大夏没理会小宦官,麻木地站起身,身躯踉跄着走进内堂。
未多时,在兵部衙门大下官吏震惊不舍的目光注视下,刘府长随拎着一个小包袱,一手搀扶着身躯佝偻苍老的刘大夏,缓缓离开衙门,上了刘府的马车,朝府中行去。
衙门对面静静停着一乘不起眼的蓝昵官轿,直到刘大夏的马车走远,一身便装打扮的严嵩凑到官轿帘前轻声道:“侯爷,圣旨已下,准予刘大夏告老了。”
官轿里沉默片刻,传来秦堪轻轻地叹息:“这哪是准予告老,分明是将他赶出京师……”
严嵩笑道:“侯爷的青云之志与刘大夏的个人前程,孰轻孰重?”
秦堪又沉默了许久,忽然扬声道:“李二……”
一身黑色短衫打扮的李二凑近轿帘:“侯爷,属下在。”
“告诉丁顺,刘祖修可以放出来与刘大夏相见了,前几日刘瑾受辱,必恨刘大夏入骨,刘大夏此番离京归乡,刘瑾必派西厂高手半途刺杀,你马上传我谕令,派锦衣卫肃敌高手百名紧急出京,一路护送刘府一家安全回到家乡华容。”
“是!侯爷,就怕刘瑾不肯善罢甘休,西厂若派出一拨又一拨的刺客,咱们恐难以应付。”
“无妨,叫丁顺干点事情出来转移西厂的注意力,比如杀几个番子,又或者厂卫之间打一架,闹点事什么的,不能让刘公公闲着呀。”
“是,属下明白了。”
※※※
刘公公很闲。
刘大夏一家愁云惨雾在家收拾行李准备归乡之时,刘瑾翘着二郎腿坐在司礼监得意地哼着小曲儿,悠闲的神态不时散出一股杀机。
往死里得罪了大明内相,刘大夏一家还想安然回乡?简直是笑话!
西厂的高手早已出城,等候在两广官道上,只等刘大夏一家送上刀口,必是灭门的下场。
自大明仁宣之后,官场上的风气渐渐变得平和,大臣与皇帝斗得昏天黑地,大臣与大臣之间也斗得日月无光,任何朝代都有政敌和对手,有对手就有胜负,总有一方力所不逮,落个黯然退出朝堂的下场,然而不论当初在朝堂上斗得如何惨烈,官场里仍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斗到其中一方罢官回乡,斗争便到此为止,胜利的一方绝不再落井下石,气度大一些的甚至亲自城外相送,奉送仪程,多年仇敌一笑泯恩仇。
不寻前仇,不翻后帐,祸不延家小。此所谓“君子政治”。
无论大明官场风气如何糜烂,吏治如何腐败,不得不承认,这个朝代有着后世所远远不及的闪光点,值得后人敬仰学习。
然而这个良好的规矩发展到正德朝,却被刘瑾一手破坏了。
太监终归是太监,这一类人因为身体的残缺,心理也渐渐扭曲变态,这种变态比偷窥女人大便严重多了,谁敢得罪他他便弄死谁,真正要人命。
一想到刘大夏一家大小倒在血泊里的情景,刘瑾便乐得呵呵直笑,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阴森可怖。
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刘瑾笑声顿止,一颗心往下一沉。
每次听到这种匆忙的脚步声,便代表着没什么好事发生。
一名小宦官匆匆入内,胡乱行了个礼,急道:“老祖宗,不好了,刘大夏一家已收拾了行李,乘车出京,朝中近百位大臣十里亭外相送……”
刘瑾道:“百官相送有什么打紧,刘大夏四朝元老,朝中门生故吏甚多,没人送才叫奇怪呢。”
“不仅如此,刘大夏一家上路时,除了刘府几名老仆之外,隔着半里地竟有百余名精干武士陪同上路,西厂番子回报,估计这些人是锦衣卫的肃敌高手,奉了秦堪之命护送刘大夏一家回乡,老祖宗派出的刺客恐怕无法出手了……”
刘瑾一呆,接着勃然大怒:“秦堪!秦堪!王守仁你保了他,刘大夏你也保他,你一定要跟杂家作对到底吗?”
话刚说完,张彩满头大汗走了进来。
“刘公,刚才下官从宫外听到消息,刘大夏的儿子刘祖修出现了,他儿子哭个不停,说五天前被人灌醉后绑了票,一直不得自由,直到今日才被放出来……”
刘瑾怒道:“放屁!刘祖修被绑,前几日叫青楼婊子来羞辱杂家的人是谁?”
张彩目注刘瑾,缓缓道:“刘公再仔细想想,那晚您真的亲眼瞧见刘祖修现身了么?”
刘瑾一呆:“……”
张彩声音愈发低沉:“秦堪欲量产佛朗机炮,在刘大夏那里碰了钉子,那件事以后,刘公不妨想想现在,佛朗机炮在刘公一力推行下,造作局开始大肆量产了,得罪了秦堪的刘大夏,也被刘公亲手扳倒了,如今刘大夏被迫致仕,大臣们对刘公多有诟言,甚至辱骂刘公者不在少数,这些如乱花迷眼的事情背后,秦堪一直没有露过面,但他想做的事,刘公全帮他做到了……”
刘瑾神情怔忪,如遭雷殛,两只小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变绿。
“上了那恶贼的当了!”刘瑾忽然重重跺脚。
带着极度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恨,刘瑾颤声道:“来人!快!命造作局停了佛朗机炮,还有,追回刘大夏,请他回朝继续,继续……”
说到这里,连刘瑾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张彩叹道:“佛朗机炮刘公乾纲独断,为了量产它甚至廷杖了几名激烈反对的大臣,如若叫它停产,刘公朝令夕改,威严何在?追回刘大夏更不可能,那是圣旨恩准他致仕返乡,岂能说改就改?……刘公,承认吧,我们,输了一城啊!”
刘瑾失魂落魄地坐在炕角,方才志得意满的样子荡然无存,一种深深的羞怒和悔恨狠狠吞噬着他的心,不知过了多久,刘瑾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仰望司礼监的房梁嘶声厉吼:“秦堪!秦堪!你要坑杂家多少次才肯罢休?够了吧?啊?你够了吧!”
第365章 决意出宫
不够,远远不够。
生命不息,坑人不止。
对秦堪来说,达到目的是他唯一需要考虑的,至于其中的过程和手段,则百无禁忌。
一个连别人家祖坟都敢挖的人,跟他谈道德底线和做人的下限,未免有对牛弹琴之嫌。
刘大夏的致仕引满朝文武哗然,圣旨的内容自然也被有人心泄露出去,这一次大臣们愤怒之余,倒也没怪罪朱厚照。
刘瑾被刘大夏的儿子羞辱一事早已在京师传开,大臣们混迹朝堂多年,都不是傻子,大家很清楚,逼刘大夏致仕分明是刘瑾的手笔。
于是,刘公公的祖宗十八代再一次屡屡被满朝大臣提起,当然,提起的方式不怎么斯文,祖宗中的女性亲属更倒了大霉,不知被多少人提出与其发生超纯洁关系的强烈愿望。
总而言之,刘瑾这回黑锅背得有点严重。
正德元年十一月,恼羞成怒的刘公公终于忍不住了,命西厂将带头辱骂他的大臣拿了几位代表人物入诏狱,第二日杖毙于午门,群臣的义愤填膺这才渐渐停歇,而内廷与外廷的矛盾,自此事以后愈发尖锐,不可调和。
刘瑾吃了个闷亏,有冤申不得,满肚子火气不知该跟谁发泄,司礼监连着数日处于低气压之下,大小太监宦官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饶是如此,好几个不小心犯了错的宦官仍被暴怒的刘瑾当场打死。
※※※
京师北郊皇家猎场,冬狩。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奔跑在山林里的一只山鸡倒地,身躯微微抽搐几下,终于魂归离恨天。
刘瑾老脸笑成了褶子,没口子夸赞:“陛下枪法愈发精进了,好!”
一名禁宫武士策马上前,将山鸡拾起,朝远处的朱厚照扬了扬,大声喝道:“陛下威武,亲手猎山鸡一只!”
无数军士大声喝彩。
一身戎装的朱厚照嘻嘻一笑,也不理会刘瑾谷大用等人如潮水般的马屁,命侍卫将火枪继续填药装弹捣实之后,把火枪抛给秦堪。
“秦堪,你也开一枪试试,咱俩比一比,看谁打的猎物又大又多。”
秦堪垂头看着手里的火枪,为难道:“陛下,臣是读书人,很斯文的……”
“少来!”朱厚照一瞪眼:“平日在大臣们面前装斯文也就罢了,咱们认识这么久,谁不了解谁呀?跟朕面前装斯文,简直是欺君!”
听着陛下和秦堪说话的亲密神态,刘瑾咂摸咂摸嘴,一股熟悉的酸溜溜的滋味儿油然而生。
这孽畜到底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令陛下如此宠信他?想不通啊……
秦堪喃喃叹道:“怎么是装呢?明明是真斯文啊,君子不忍杀生,此非仁道……”
“还装,还装!”
“好吧,陛下,打山鸡打狍子什么的,其实没多大意思,不如换一种玩法……”
朱厚照眼睛一亮:“有新玩法吗?”
“有。”秦堪目光朝刘瑾脸上一瞥,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刘瑾心头一紧,暗自警惕。
不好!这孽畜要出阴招!
“快说说!”朱厚照兴致勃勃。
秦堪眨眨眼,笑道:“不如请刘公公委屈一下,头顶一颗果子立于百步之外,陛下和臣轮流执枪射之,谁射中果子谁赢。”
刘瑾大惊失色,老脸刷的一下全白了。
更令他心惊胆颤的是,朱厚照摸着下巴开始沉吟起来,似乎对秦堪的提议颇为心动。
双膝一软,刘瑾抖索着嘴唇悲愤道:“陛下!”
射中果子便赢,射不中呢?果子下面可是杂家的大好头颅啊混蛋!
※※※
朱厚照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不怎么理智的提议,虽然他对自己的枪法颇有信心,但秦堪的枪法……
秦堪有些失望地咂摸咂摸嘴,明君应该纳忠谏,从善如流啊,他怎么就不答应呢?
无视刘瑾恨得青筋暴跳的愤怒表情,秦堪幽然叹了口气,策马跟上朱厚照。
两匹骏马并排而行,不时侧头互相以头互抵厮磨一番,朱厚照骑在马上,放眼看着广袤无垠的猎场,深吸了一口气,道:“秦堪,朕……不想住宫里了。”
秦堪一愣,抿唇没答话。
朱厚照自顾道:“宫里太冷清了,特别是朕住的乾清宫,更是冷清彻骨,朕整日住在这大房子里,都快憋疯了,一想到父皇便是在这座殿里驾崩仙去,朕心里就觉得特别难受……”
“陛下至孝明君,先帝仙逝近两年,想必已位列仙班,陛下节哀。”
朱厚照叹道:“不仅如此,朕对皇宫里的一切都失望得紧,母后和太皇太后整日修道颂经,不问世事,而皇后却奇妒无比,前些日子刘瑾给朕搜罗了几位女子入宫,朕欲宠幸她们,皇后不知是何毛病,敬事房太监请印的时候,皇后却大发脾气,不但不肯用印,反而将太监们大骂了一顿,没过几天,刘瑾献给朕的几名美女莫名其妙从宫里消失,也不知是死是活,更不知是谁幕后指使……”
朱厚照说完脸上忽然浮现怒色,冷笑道:“朕虽年轻,但也不是傻子,谁也不能拿朕当傻子糊弄,皇后心里想什么,朕清楚得很,朕偏偏不与她圆房,朕偏让她独守空殿,终老一生,将来的朕的第一个儿子,第二个儿子,不论多少个儿子都与她毫无关系,她妒忌朕宠幸别的女子,朕索性不在宫里住了,搬到外面去,想宠幸谁就宠幸谁,也根本用不着管她同不同意……”
听着皇宫里这些秘辛,秦堪蹙眉摇头,宫里的事情,朱厚照不会无缘无故跟他说,想必也是为了征求自己的意见,前世史书上只说朱厚照荒淫无度,昏庸透顶,却从没提起原来皇帝竟也有这许多不得不为的苦衷。
隐隐明白朱厚照下面会说什么,秦堪沉默片刻,拱手道:“陛下的意思是……”
“朕要出宫另住,于宫外另立一房,名字都想好了,就叫‘豹房’!”
第366章 侯爷求官
豹房!
秦堪听到这两个字呆愣许久。
这个令无数大臣唾骂令后世史书极尽嘲讽的殿宇,它终究还是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其实秦堪清楚,朱厚照从登基时便开始铺垫,他根本就没打算在皇宫里长住,他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起居官在身边一笔一划记录他的言行,没有无数苍蝇般的大臣在他耳边唠叨勤政布仁,更没有他不爱的女人和他共处屋檐下,过着神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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