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有朝堂的事,官府有官府的事,天下官吏各司其职方为正途,昨晚冻毙三十余乞丐,若论其罪,顺天知府才是罪魁祸首,与陛下何干?这满朝的文官们太不晓是非了。”
秦堪听得暗暗点头。
不论他和刘瑾有多深的仇怨,但客观的说,刘瑾这番话倒是说得非常中肯。
这位大明内相,他不仅仅只是个只懂得弄权捞钱的权阉,对朝政和人心终究还是有几分见地的。
第384章 下诏罪己(下)
朱厚照在刘瑾的一番劝慰下,情绪终于稳定了。
刘瑾的话很有道理,朝堂有朝堂的事,官府有官府的事,如何治理流民乞丐朝廷早有章程,皇帝不可能亲自关心这个,平日官府不作为,出了事便把黑锅往皇帝身上推,这样的官儿应该被杀头。
秦堪拱手笑道:“臣认同刘公公所言,各司其职是本分,出了事自然要各究其责,陛下不必发怒,事情终有道理可讲的。”
听秦堪居然破天荒赞同他的话,刘瑾不由意外地瞧了他一眼,神情颇为惊疑,搞不清秦堪到底又在算计着什么。
这回刘公公可实在冤枉秦堪了,大部分时候秦堪还是很讲道理的,做人不能永远以坑人为乐趣。
朱厚照哼了哼,道:“如若他们不跟朕讲道理呢?你知道的,这帮文官手里拿着圣贤经义当刀剑,朝堂上惯来横冲直闯,谁敢反对他们就是反对圣贤,就是大逆不道,皇帝也不例外……”
顿了顿,朱厚照脾气又上来了,攥着拳头狠狠道:“……这群狗官!”
秦堪叹了口气,道:“下诏罪不罪己倒是其次,就怕大臣们把事情越闹越大,恐怕陛下下诏罪己还是无法满足他们,陛下若太配合,他们便无法达到犯上直谏以此邀名的目的,此事仍旧不依不饶……”
朱厚照怒道:“来便来!朕还怕他们不成?”
“陛下当然不怕他们,可太皇太后怕啊……”秦堪叹道:“陛下莫忘了,再过五日便是太皇太后的寿辰,百官要向太皇太后贺寿的,大喜的日子里若大臣们闹起来,如何收场?”
朱厚照和刘瑾呆住了。
王太皇太后是宪帝的皇后,宫中地位崇高,连朱厚照的母亲张太后也得在她面前低眉顺目,名义上,张太后是王太皇太后的儿媳,朱厚照是她孙子……自弘治帝去世后,朱厚照对亲情比以前在乎了许多,朝政国事虽被他搞得一塌糊涂,但孝之一道却做得很好,早晚皆入慈宁宫向两位太后请安,陪她们说话解闷儿。
朱厚照脸色顿时涨红了,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杀机。
“这群狗官……他们若敢惊动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朕必夷他们三族!”
刘瑾赶紧附和:“老奴愿代陛下教训这帮狗官。”
秦堪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杀人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大明的文官跟别的朝代不一样,杀人这种手段只能令大臣们更加反弹,满殿大臣就像是一群处于青春期的叛逆少年,越是打骂和镇压。他们便越执拗,脾气比驴更倔。
秦堪朝朱厚照拱拱手,道:“陛下的意思呢?”
朱厚照怔忪半晌,索然叹道:“朕……下罪己诏!”
刘瑾大惊:“陛下不可!这不是让大臣蹬鼻子上脸吗?”
朱厚照没理刘瑾,扭头看着秦堪:“你觉得呢?”
秦堪点头:“陛下所言甚是,罪己诏应该下,臣万死直言,这份诏书不是迫于大臣们的威逼,而是为了城墙根下冻毙的三十余名乞丐,陛下,乞丐也是你的子民。”
朱厚照点头:“还是秦堪你最懂朕,不错,乞丐也是朕的子民,朕是皇帝,是整个大明的君主,朕对不住他们,这份罪己诏应该下。”
※※※
秦堪走出乾清宫的殿门,愕然发现戴义正静静地站在殿门外等候。
戴义一见秦堪便笑开了花,赶紧上前迎上两步,抢先拱手笑道:“奴婢拜见侯爷。”
秦堪一愣,指了指乾清宫里面,道:“是找陛下禀事吗?陛下在里面,你进去吧。”
“奴婢找的是侯爷。”戴义笑道:“太皇太后的寿辰一过,眼看着便过年了,奴婢这里给侯爷备了一份微薄年礼,还请侯爷笑纳。”
秦堪笑道:“戴公公,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一份长长的礼单递过来,秦堪随手一翻,顿时有些惊讶。
“戴公公,你管这么多的年礼叫‘微薄’?”
“是是是,侯爷见过大场面的,奴婢这点礼委实上不得台面,虽然微薄,却也是奴婢对侯爷的一番心意。”
“微薄都这样了……戴公公,下回一定送份不微薄的给我长长眼。”
戴义脸颊抽搐几下,陪笑道:“一定一定,上元节时定有不微薄的孝敬……”
秦堪哈哈一笑,拍了拍戴义的肩:“玩笑话,戴公公切莫当真。看戴公公如今红光满面,准备的年礼如此丰厚,厂公这一年里想必财源广进吧?”
戴义尴尬地笑了笑,道:“不瞒秦侯爷,奴婢手头进项确实比以前当随堂太监时多了不少,东厂收京师各青楼楚馆和商铺的平安银子,其中大头全到了奴婢手里,一年下来十几万两不在话下,可是自从开了西厂以后,奴婢这东厂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说到这里,戴义忽然涨红了脸,怨毒地朝乾清宫里一瞥,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刘瑾这狗杂碎简直是一匹狼!自西厂复开后,断了杂家一半的财路,他不敢找侯爷的锦衣卫,却专找我东厂开刀,京师里的青楼楚馆商铺,现在大部分只认西厂和锦衣卫,不怎么买东厂的帐了,这杂碎,简直是拿软刀子割我的肉啊!”
愤恨的表情望向秦堪时,戴义立马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嘴脸:“侯爷,满朝之中刘瑾对您最忌惮,您可得为奴婢做主啊……”
秦堪苦笑道:“刘公公权倾朝野,我如何能做你的主?”
戴义小眼睛眨了眨:“侯爷若将西厂一锅端了,来年奴婢一定给侯爷送上最丰厚的年礼……”
秦堪似笑非笑道:“我还是那句话,戴公公若一刀把刘瑾捅了,我立马向陛下荐举你当司礼监掌印……”
“秦侯爷先请……”
“戴公公先请……”
二人谦让半晌,最后都觉得对方太没节操,于是很理智地转移了话题。
“秦侯爷,有件事奴婢须得与侯爷通个气儿,天津卫那边的白莲教闹得过分了,东厂番子传回来的消息,这帮白莲教众不仅冲击了官府,而且连官仓都烧了一小半,奴婢派出去两位大档头赴天津处理此事,结果死了一个,重伤一个……”
秦堪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第385章 厂卫联手
白莲教历史悠久,南宋年间便已存在于世,起初本为佛教一支,崇奉阿弥陀佛,后来经过历代发展和繁衍,其教义也渐渐发生了变化,不论他们所宣扬的口号多么的高尚纯洁,真正的目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造反。
它似乎是一支专为造反而生的教派,自南宋以来,政治上不断被历代朝廷否定又肯定,然后再否定,从此变成了邪教组织,……说句良心话,真不能怪它对朝廷的敌视,被历代朝廷禁了又开,开了再禁,反反复复不记得多少次,是个人都会被刺激成神经病了。
造反这种事呢,谁也没天赋,世上没有天生的反贼,有志者往往要经历无数次失败后才能事竟成。
白莲教最初起事造反失败了很多次,创业可谓艰难,经营可谓惨淡,小打小闹,屡屡碰壁,刚刚萌生反意便被统治者一通大耳刮子劈头盖脑抽来,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后,天可怜见,终于有一次成功了。
很不幸,成功的那一次白莲教也没占着便宜,因为它干的是合伙买卖,除了它自己,还有明教也入了股,红巾军应运而生,天下大乱,反军四起,白莲教终于尝到了成功的滋味,于是攻城掠地杀人放火好不快哉。
可惜,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洋洋得意自以为马上要坐上龙庭的白莲教忘了,它的合伙人可不是什么善茬儿,特别是里面还有一个面貌丑陋却野心勃勃的人物,他的名字叫朱元璋。
后来的事情人尽皆知,朱元璋不但把白莲教一脚踹下了董事长的位置,连他自己出身的明教也被定性为邪教组织予以取缔,两大股东花了数十年的时间创下的丰功伟业,被朱元璋全盘接收,整个天下从此姓朱,白莲教从胜利的神坛掉入了失败的地狱。
痛定思痛,不屈不挠,这是失败后的白莲教的表现。它仍旧不依不饶地进行它的造反大业,造过南宋的反,造过元朝的反,如今继续造明朝的反,他们所宣传的教义里,任何朝廷任何皇帝都是十恶不赦的,这天下谁都不能当皇帝,除了他们自己。
于是,大明王朝从立国的第一天开始,便多了一个心头大患。这个该死的邪教如野草丛生,这头拔了那头又冒出来,怎么除也除不掉,深为大明朝廷所恨。
听到东厂大档头在天津一死一伤,秦堪脸色凝重了。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心腹亲信丁顺也被他派去了天津查白莲教,东厂久经风浪的大档头都栽了跟头,丁顺能讨得好去吗?
东厂和锦衣卫以往并不和睦,其主要原因除了互相制约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各自职司的重叠,锦衣卫能查的事情,东厂也能查,往往一件事情锦衣卫刚查到,东厂便随之而来。二者同查一件事,谁先查清谁便去上司面前领功,久而久之自然难免产生冲突。
查白莲教一事也是如此,锦衣卫和东厂各自派了大批人手去天津,不过这次倒并非戴义有意跟秦堪过不去,而是因为职司重叠,事涉谋反,白莲教又是历代大明皇帝的心头大患,戴义不能不查。
“戴公公,你说你的大档头一死一伤,他们是如何被刺的?”秦堪肃然问道。
戴义叹了口气,道:“白莲教闹事在我大明已不止一回两回了,番子禀报的时候奴婢也没太当回事,派了几个得力的掌班出京查案,结果人刚到天津就被白莲教刺杀在轿子里,奴婢也终于觉得这伙白莲教徒并不简单,于是又派了两名大档头出去,结果到了天津还没查几天,却被白莲教徒于暗巷中设伏,两名大档头一死一伤……”
秦堪沉吟不语,此刻他开始担心丁顺的安危了,有心想传令丁顺半途回京,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住。
戴义接着道:“侯爷,从东厂陆续传回来的零星消息来看,天津闹事的这伙白莲教可不简单呀,看他们煽动百姓的口号,精心设计的埋伏,又准又狠的杀招儿,这伙人跟以往那些乌合之众不大一样啊,若是再容以时日让他们在天津成了气候,恐怕就难以收拾了,那时满朝文武皆怪罪咱们厂卫不力,刘瑾那老杂碎正等着拿侯爷和奴婢的小辫子呢……”
秦堪点了点头,道:“戴公公所言甚是,以往厂卫不和,只因历代东厂督主与锦衣卫指挥使之间仇怨颇深,本侯与戴公公是自家人,当然亲密无间,那么,东厂和锦衣卫之间也该亲密无间才是,戴公公觉得呢?”
戴义脸上堆起笑容连连点头:“侯爷说到奴婢心坎里去了,今日奴婢来找侯爷,可不就是为了这事儿吗,侯爷,奴婢觉得呀,厂卫以后要真正的一家亲才是,咱们都是陛下的鹰犬,鹰犬之间同气连枝,犯得着争权夺利吗?”
秦堪笑道:“如此,咱们不妨将查天津白莲教作为厂卫一个崭新的开始,关于此案的所有情报和线索,以及人手的调配,行动的互相配合等等,东厂和锦衣卫完全可以互通有无,同心同德之下,不愁白莲教不被剿灭。”
戴义连连点头笑道:“侯爷所言正是道理,奴婢也是这个意思,厂卫联手,其利断金,两股绳子拧成一股,再厉害的白莲教也逃不过厂卫的追剿。”
秦堪欣悦笑道:“戴公公深明大义,顾全大局,简直是司礼监的擎天一柱啊,……你真不打算一刀捅死刘瑾?再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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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里,两匹快马同时飞驰出京,奔向天津。
马上两位骑士分别隶属于东厂和锦衣卫,二人身上各自揣着一封东厂厂公和锦衣卫指挥使的密信,两位执掌大明最大特务机构的首领向自己的手下发出了内容一样的命令:厂卫通力合作,共剿白莲。
※※※
聚集承天门的大臣们仍不愿散去,他们在等,等皇帝的反抗,然后他们再一拥而上,如群狼噬虎一般触犯天颜,结局或罢官或流放或廷杖,不论怎样的结局,对他们的政治前途而言,都是一笔丰厚的资产,罢官以后还可以再升官,流放以后还可以被召回,打着正义的幌子,他们连杀人放火都敢,何惧区区触犯天颜?天颜在这群文官眼里,就是用来触犯的。
出乎所有大臣的意料,中宫内匆匆跑出一名小宦官,跑到承天门前喘匀了气儿以后,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小宦官缓缓展开一卷黄绢,将朱厚照的罪己诏书抑扬顿挫地念了出来。
念完以后,小宦官眼皮都没抬,转身便回宫去了。
大臣们大为意外,面面相觑,发现彼此一脸的失落神伤。
陛下……怎么就真的罪己了呢?你倒是反抗啊!反抗啊!你不反抗我们何来的快感?
一份罪己诏书作得四平八稳,虽然一看便知不是陛下的亲笔,必是司礼监某个秉笔太监代拟的,然而终究还是以陛下的名义发出来。罪己诏与别的诏书不一样,旨出中宫后,它必须要发付通政使司颁行天下各城镇,令子民都知道皇帝陛下的痛悔之意。
大臣们非常失望,这么没面子的事年轻的皇帝陛下居然就忍了?我是你我都不会忍啊……
聚集承天门的大臣们一心只为扬名立万,结果一拳打在棉花上,令众人感到非常不甘心。
不行!三十多条人命,小小一份罪己诏一下就这么算了?……这事儿没完!
短暂的沉默过后,大臣们三三两两散去,他们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
五日后,王太皇太后大寿。
朱厚照早已下旨,大寿罢朝一日,京师所有勋贵及四品以上文武官员皆入慈宁宫朝贺老太后寿辰。
一大早天没亮,执事太监便指挥着小宦官推着水车,从午门一直到乾清宫再到慈宁宫,一路洒着水打扫,完毕之后再将猩红的地毯从午门一直铺到慈宁宫,长长的地毯延绵数里。
宫内处处张灯结彩,处处可见剪好的各种字体的偌大“寿”字贴在宫内各个角落,太监和宫女们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