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中听着若有若无的呻吟声,朱厚照起身瞧着大臣们似笑非笑道:“诸卿年迈体衰之人比较多,斋戒之举委实难为大家了,让大家饿着肚子,朕心中亦十分不安,此非仁君之道,朕不取也。这样吧,哪位爱卿若实在受不了了,可以自行走出太庙,回家好好吃一顿,朕绝不责怪。”
大臣们面面相觑,半数人神情颇为犹豫,却见并无一人率先走出太庙,纵有人有此想法,也不敢稍有异动。
以黄禄为首的一群大臣紧紧咬着牙,神情愤怒一言不发,眼神中露出坚决的神色,显示出他们绝不屈服的决心。
事情走到这一步,已不是朱厚照表面所说的出去或留下的问题了,而是君臣之间的坚持或妥协,此时的进与退,已成了评判气节和忠奸的标准。
事关气节,谁敢往殿外跨出这一步?
文官们不是无敌的,他们也戴着无形的沉重的桎梏,那就是名声。
见满殿大臣无一人走出殿门,朱厚照的神情也越来越冰冷了。
转过头,朱厚照朝祖宗牌位跪下,口中淡淡道:“如此甚好,既然大家都不愿出去,那么,继续斋戒吧。”
第392章 自解僵局
文官们为自己坚持的所谓真理和积攒了一辈子的名声而付出代价。
读书人进了官场,已算不得读书人,他们曾经读过孔孟经义渐渐成为手中掌握的武器,这种武器能让自己升官,也能让皇帝妥协,向来无往而不利。
然而这一次,文官们终于在皇帝手里栽了跟头,害他们栽跟头的,就是以往被他们视作无往不利的所谓“真理”,他们这才发现,原来这种武器其实是双刃剑,一不小心就会伤着自己。
文官们的执拗也令朱厚照心中再次充满了怒气。
“继续斋戒”的旨意一下,饿得浑身虚脱的文官们不由又惊又怒。
此次事件始作俑者通政司左通政黄禄终于在朱厚照面前重重跪下,声音嘶哑道:“陛下,一切过责皆由臣而起,臣向陛下请罪,陛下若有不满尽管冲臣来吧,朝中同僚何辜,竟被臣拖累至斯……”
朱厚照冷冷一笑:“黄卿刚被朕褒奖过,何罪之有?你说的话朕可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陛下……”
“朕刚才也说了,受不了的人径可自行走出太庙,朕绝不责怪,朕说的话难道你们也听不明白?”
黄禄伏地而拜,泪如雨下。
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走。起身离开太庙便等于失去了真理,失去了名声。
文官若失去了这两样东西,他们还剩下什么?
然而,既想要名声,又想要真理,同时还想要命……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人群里,李东阳的目光紧紧盯住了秦堪,神情苦涩,摇头暗叹。
看似年轻人的胡闹,可是仔细一揣摩,这个年轻人对大明朝堂文官们的缺点了解得非常透彻,否则出不了如此阴损却令人无可责怪的坏主意。
※※※
明明栽了却不肯认栽,朱厚照这种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愈发生气,双方都不肯服软,注定了冲突升级。
斋戒继续,终于有大臣忍受不了。毕竟年纪老了,平日里养尊处优,哪曾受过如此折磨。第三日,东殿倒下了四位老臣,活活被饿晕过去,倒在蒲团上仍死死咬着腮帮,连姿势都透着一股子永不服软的倔强。
宦官急忙进殿,将四位老臣抬出去,朱厚照没任何表示,只淡淡说了句继续斋戒。
第四日已是大臣们忍受的极限,这一日倒下去的大臣比较多,足足五十多个,照旧仍是宦官抬出宫去。由他们府上的家人将其接回家静养,总算是脱离了苦海。
第五日,倒下的大臣更多了。
当然,不排除里面有滥竽充数的,嘴上不肯认栽,只要装作晕过去往地上一倒就能被抬出这堪比阎王殿的太庙,也算是一种体面的下台阶方式。
无数饿晕过去的大臣被抬出去,殿内稀稀拉拉剩下四五十人跪着不动。从他们摇摇晃晃的身形来看,大概也撑不了多久了。
朱厚照,秦堪和刘瑾三人一直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倒下那么多大臣,唯独他们三人脸色红润,容光焕发,一点事都没有。
太淡定也不好,三人终于引起了大臣的怀疑。
殿内剩下的四五十人里,礼部右侍郎费宏咬牙站起身,踉跄着走到朱厚照面前,涣散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三人。
三人被费宏瞧得一阵心虚。
朱厚照朝他龇牙:“看什么看!”
费宏润了润发白的嘴唇,虚弱道:“陛下,臣只有一件事问你。”
“何事?”
似乎知道费宏接下来要问什么,三人顿时有些慌乱,秦堪四下张望,见殿内众人神情恍惚,目光涣散,似乎没人注意这边,于是秦堪趁费宏不备,轻轻朝费宏的脚后跟一踢……
费宏饿了五天,本就虚弱到极致,全靠一口气硬撑着,虚浮的下盘哪受得了秦堪的阴招,感觉脚后跟被踢了一下,费宏来不及提问便仰面栽倒。
朱厚照配合非常默契,站起身惊喜交加道:“费侍郎也晕过去了!快快!把他抬出去!”
语气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谁知倒地的费宏竟没晕,小宦官来抬他时,他死死抓着朱厚照龙袍的下摆不肯撒手,虚弱道:“臣……臣还没晕!臣有疑问……臣还没说……”
朱厚照蹲下身用力地将费宏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口中嗔道:“费侍郎真调皮,你明明晕过去了,还死不承认……快,抬走抬走。”
“陛下……臣,真的没晕……”
“晕了晕了,只是你自己没发觉罢了。”朱厚照朝渐行渐远的费宏很敷衍地挥挥手,费宏不甘心的身影消失在太庙。
三人面面相觑,擦了把冷汗。
“陛下,咱们是不是也干脆装晕算了?”秦堪忐忑道:“满殿大臣饿得奄奄一息,而咱们三人却生龙活虎,陛下,这不合时宜呀。”
朱厚照眼一瞪:“咱们比他们年轻,生龙活虎也是情理之中嘛。”
秦堪为难道:“可是……刚才臣对费宏使绊子时被人瞧见了……”
“谁?”朱厚照的目光很有杀人灭口的架势。
秦堪朝殿内某处扬了扬下巴,三人目光顺着瞧过去,却见李东阳目光微微闪躲,最后一咬牙,顺势软软地往地上一倒,嘴里还“啊”了一声。
秦堪差点喷出口水来。
这老家伙……当什么大学士呀,干脆出去碰瓷多有前途。
朱厚照对李东阳的识相表示了充分的赞赏,旁人晕过去只是被抬走,李东阳抬走时,朱厚照竟还下旨御赐李东阳百年山参十支,黄金百两。
李东阳被抬出去时忽然睁开眼睛,与朱厚照三人无声中交流了一下目光。
大家彼此清楚,这算是朱厚照给他的封口费了。
当然,李东阳适时晕过去肯定不是为了朱厚照这点赏赐。朝堂文官里面,李东阳当官算是当得最圆滑了,当初内外廷联手诛九虎,他第一个反对,刘健谢迁主动辞官致仕,唯独他毫无反应,刘瑾掌权,他私下给刘瑾送过礼,言语多有逢迎,如今朱厚照秦堪三人使坏,他也很默契地配合……
和秦堪一样,李东阳用自己的方式施展着他的抱负。
※※※
殿内剩下的数十位大臣犹自不倒,可谓朝堂死硬派,堪称饿不死的小强。
气节值得赞赏,做法却令人讨厌。
朱厚照毕竟是年轻人,年轻人缺少耐心,君臣耗了五天已然是他的极致了,殿内剩下这几十人却令朱厚照犯了愁。
明明都已是虚脱得只剩一口气的模样,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们吹倒下,可他们偏偏就是不倒。
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朱厚照头疼了。
“怎么办?”朱厚照求助般瞧着秦堪。
“只能等他们自己饿晕过去了……”秦堪苦笑道:“如若陛下想加快他们晕过去的速度,或许可以刘公公拎根棒子一个个把他们抡晕。”
“为何又是杂家?”刘瑾瞪着秦堪很不满地道。
秦堪诚恳道:“因为咱们三人里面,刘公公看起来最威武。”
朱厚照摇头道:“把他们抡晕不妥,太粗暴了,这么一做咱们五天的辛苦全白费。秦堪,另外再想个法子吧,朕实在不想再跟他们浪费时间了。”
秦堪沉默。
沉默中同情地扫了一眼殿内剩下的数十名大臣,然后变戏法似的,秦堪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
朱厚照凝目一看,顿时喜出望外。
“好东西!秦堪,你太坏了,这种东西居然随身带着……”
秦堪苦笑道:“前些日子臣经常进宫,原本打算朝司礼监扔一个跟刘公公开开玩笑的……”
刘瑾的老脸顿时惨绿惨绿。
好个孽畜,毒气弹这东西杂家不是没见识过,你拿它跟杂家“开玩笑”?
朱厚照没管那么多,压低了声音兴奋道:“怎么个章程?”
秦堪叹道:“陛下,咱们也该晕了……”
“晕了以后呢?”
“自然是刘公公断后……”
刘瑾愤怒地攥紧了拳头:“凭什么杂家断后?”
秦堪目光朝刘瑾下身一扫,嘴唇动了动,没忍心说话,可目光里的意思很清楚,……因为你本来就断了后。
刘瑾的老脸再次惨绿惨绿……
※※※
君臣僵持的场面随着朱厚照一声虚弱而略带几分做作的“啊,朕晕了”而被打破。
殿内顿时一阵忙乱,小宦官们呼天抢地般冲进殿内,二话不说抬起朱厚照便往外走。
秦堪一脸焦急紧紧伴随朱厚照身边,众人簇拥着朱厚照匆匆忙忙出了太庙。
刘瑾不甘不愿地走在最后,临出殿门前,瞧了一眼殿内仍旧死撑着一口气不晕也不走的顽固大臣,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哼声。
刘瑾跨出门槛,仿佛随手扔了个垃圾似的,一个冒着烟的物事被他扔进殿内,紧接着,刘公公非常有素质地关上了殿门走远。
一声沉闷的爆炸,殿内忽然弥漫着呛人欲死的黄色烟雾,最后便是大臣们一阵惊恐的惨叫声,愤怒的叫骂声,以及……痛苦的挠墙拍门声。
第393章 风波平息
留在太庙死活不肯走的数十名大臣终究还是走了,他们是被小宦官抬走的。
数十人全都晕了,被毒气弹活活熏晕过去的,小宦官最后打开殿门时据说吓得腿脚都软了,殿内弥漫着呛人的少许毒烟,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几十个大臣,他们姿势各异散布殿内四周,表情出了惊怖还有着极度的不甘和悲愤,活脱就跟被万恶的侵略者拿来做了活体细菌实验似的。
宫里的宦官忙坏了,一具具的身躯被宦官们依次抬出宫门,两人合抬一具,晕过去的大臣不时还软软耷拉下一条手臂垂在地上,吓得宫门外等候的大臣家人们惊慌失措,也不管是死是活,冲上前便是一通凄厉大哭。
太庙请罪的风波随着最后几十名不省人事的大臣被抬出宫门而谢幕,秦堪出的坏主意,朱厚照拍板同意,刘瑾亲自执行,正德朝的大臣们第一次被皇帝陛下狠狠恶治了一番,还治得让他们没脾气,事后想算帐,却实在不知该拿哪条圣人之言来指责皇帝,再说,皇帝如今变聪明了,若再拿圣人之言当论据,鬼知道皇帝会不会又想出什么歪点子回敬?
至于太庙东殿内莫名其妙冒出的黄烟,宫里最后也有了解释。
走水,当然是走水!
大冷天的烧火取暖很正常,烧火出了事故就更正常了,不出事故才叫不正常,至于为何偏偏熏到这些朝廷重臣,那就没法解释了。运气这个东西,毕竟是很虚无缥缈的,就跟太庙敬祖宗一样,信不信的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一番似是实非的鬼话自然糊弄不了大臣,满朝上下心里清清楚楚,无论是所谓的“斋戒十日”或是最后的那满殿黄烟,都是朱厚照搞的鬼,不必找证据了,反正就是他。
吃了哑巴亏的大臣们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痛,朱厚照给了他们每人一记响亮清脆的耳光。更令他们担忧的是,动不动以死相挟威逼皇帝妥协的手段恐怕以后不大灵光了,文官们常常抢占道德制高点的法子也不大管用了,因为这个道德制高点不见得高到哪里去,反而很容易被皇帝钻了空子利用。
无论甘心或不甘心,风波终究被压了下去。不仅如此,年轻的正德皇帝还达到了惩治大臣的目的,和风细雨间,皇帝陛下笑吟吟地发动了群体攻击特技,效果很不错,全部横着出去。
大臣们已提不起力气继续闹事了,他们忙着在家补身子,活活被饿了五天,被抬出宫门的时候大家都已离死不远了,不好好补一下怎么行?
至于皇帝……没关系,下回再过招便是。
※※※
朱厚照很体贴,知道大臣们回家后忙着胡吃海塞,索性又罢朝三日。
就在这三日里,京师又传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通政司左通政黄禄,也就是太庙请罪风波的始作俑者莫名其妙死在府里。
顺天知府吓坏了,急忙命捕头和仵作严查,却发现根本没有太特别的原因,黄禄的死因说出来挺丢人,在家补了两天,不知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总之性致大发,同时与四房小妾关了门胡天胡地,结果,和西门大官人的结局一样,终于死在小妾的肚皮上,求仁得仁。
消息传出去,满朝大臣将信将疑,议论纷纷。顺天府情知事关重大,不敢稍有隐瞒,将查案的经过和细节,人证物证等等一应呈报朝廷,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都惊动了,此案查了又查,却偏偏没发现任何猫腻,只好不甘不愿地结案。
事实真相如何,世上两个人最清楚,一是刘瑾,二是秦堪。
秦堪似乎早预料到刘瑾会干什么,而且甚至知道黄禄之死的每一个细节,那晚掌灯之后,黄禄家宅附近的巡街锦衣卫已被秦堪秘密撤走,不准留一个,也就是在那一晚,刘瑾派的人悄悄潜入了黄府,在黄禄每日必饮的大补药酒里掺入了一点霸道的诸如“我爱一条柴”之类的东西,黄禄因而在极度幸福的感觉里渡劫飞升……
至于事后清理痕迹,留下误导案件方向的线索等等善后事宜,西厂里的高手自然能做得天衣无缝。
秦堪成了这次事件唯一的旁观者,他旁观得很冷静,不止冷静,简直冷血。
如果说太庙事件必须要死一个人的话,此人非黄禄莫属。
若非他鬼迷心窍想借着骂皇帝而邀名买直,怎会闹出如此大事?他不死谁死?
老实说,那晚如果刘瑾不动手,秦堪也会亲自下令将其动手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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