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外已被清场,任何闲杂人等不准靠近,如狼似虎的锦衣校尉们将酒楼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李二披着软甲,静静地站在酒楼门口等着秦堪。
秦堪朝他笑了笑,吩咐道:“去把陈伯爷单独请下来,就说本侯有事与他相商。”
李二抱拳应命,很快,披着貂皮长裘的平江伯陈熊匆匆走下楼,和秦堪一样,下了楼脸上的酒意便消退了几分,看来喝酒和做人一样,都暗自留了几分。
“不知侯爷有何吩咐差遣?”陈熊拱手道。
秦堪笑了笑:“寒夜虽冷,夜下寻梅探幽却是一桩雅事,不知陈伯爷可愿与某一行?”
陈熊愣了一下,然后笑道:“侯爷有此雅兴,下官敢不从命。”
二人并步而行,数百名锦衣校尉相距丈余紧紧跟随护侍。
※※※
天津城严格来说其实是一座军城和临海埠头,百姓人家不过两千户,更多的是军士和海船,天津不仅地理位置重要,同时也是大明的南北中转站。北方的药材木材和特产,南方的稻米丝绸瓷器,皆在天津码头中转,所以从永乐年筑天津城开始,天津便常驻漕运衙门,陈家五代皆驻天津,世袭漕运总督。
夜风很冷,深呼吸一口,秦堪甚至能闻到风中掺杂着大海的腥咸味道。陈熊自觉隐隐落后秦堪半步,二人一路沉默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秦堪终于开口了:“平江伯可知本侯这次为何来天津?”
陈熊恭敬道:“侯爷到天津以前各官衙各卫便已收到通政司的公函,公函上虽未说侯爷来此有何公干,但下面的人几乎都清楚,白莲教猖獗,折损了厂卫许多人马,此等邪教,朝廷不可能放任自流,必诛除以儆效尤。”
秦堪笑道:“天津城中各官员武将反应如何?”
陈熊苦笑道:“包括下官在内,自然惶惶不可终日。来日诛除了白莲教,朝廷若追究起责任,天津城里的官员武将怕是难逃督管不力之罪。”
秦堪点头道:“本侯不瞒你们,白莲教被剿灭以后,朝廷肯定是要追究的,不过平江伯不必担心,你是天津城唯一的勋贵,又担负着天下漕运重任,朝廷对你不会太严厉,况且本侯目前在天津欲剿白莲,很多地方还需要平江伯大力相助,将来本侯的报功奏疏上为平江伯添上几笔,不过举手之劳。”
陈熊急忙道:“侯爷但有差遣,下官定效死力。”
“本侯就不客气了,平江伯主管漕运,负责南米北调,本侯问你,漕运这条线你可确实抓在手中?”
“那是自然,不过下官虽是总督,然而朝廷所拨民夫毕竟有限,很多时候不得不靠漕运线上各地明里暗里的官府和漕帮相助。”
秦堪叹了口气,漕运一业,兴也漕帮,衰也漕帮,自有漕运以来,漕帮便是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却也是最不安定最危险的角色。
太平年景,漕帮讨生活的苦汉子可以是最善良最知足的顺民,一旦到了乱世有人煽动几句,这些顺民瞬间就会成为最可怕的反军。
“天津码头的民夫有多少人 ?'…'”秦堪忽然问道。
陈熊想了想,道:“大约在两千多人上下……”
说着陈熊悚然一惊,额头顿时渗了汗,颤声道:“侯爷的意思,这两千多人……”
秦堪叹道:“白莲教行事惯以最底层讨生活的穷苦百姓为发展目标,我不是说这两千多人已被白莲教渗透了,只是……他们终归是最有可能被蒙蔽从而作乱的群体。”
陈熊惶恐之色甚剧,若这两千多码头民夫作乱,朝廷追究起来,第一个倒霉的便是他这个漕运总督。
很快陈熊的惶恐之色被一片杀机所代替,阴沉道:“侯爷,事态紧急,宁可错杀,不可纵枉,下官请侯爷施雷霆手段,不管这些民夫有没有入白莲教,莫如先尽数诛除再论道理……”
秦堪忽然停下脚步,深深看了陈熊一眼,淡淡道:“无凭无据的,出手便杀两千多人 ?'…'平江伯好手笔。”
“侯爷,当断不断,必有大祸!”
秦堪冷笑道:“本侯来天津是查反贼,不是对无辜百姓下屠刀的,若本侯不分青红皂白乱杀一气,此举与禽兽何异?再说,如果真杀了这两千多人,激起全城公愤,那时百姓们不反也得反了,平江伯,你是漕运总督,好好管你的漕运,白莲教一事用不着你插手。”
陈熊忐忑拱手:“是,下官知错了。”
“天津码头海船每月从南方运来多少粮米?”
“十万石计,海船靠岸后粮食卸下便走,发往北方各地官府粮仓。”
“天津本城的存粮呢?”
“三卫本有军屯,所耗甚少,城内只有两千户百姓,耗粮也不多,天津官仓里通常只存粮千石。”
秦堪摇摇头:“少了,平江伯,本侯需要你做一件事情……”
“侯爷尽管吩咐。”
“三日之内,从漕粮中扣下两千石粮米,找个隐秘的地方,不必用民夫,本侯会派麾下官兵亲自押送封存,同时本侯还会以钦差名义向北方各地官府去信解释,暂时调用这两千石粮米,不让平江伯为难。”
陈熊愕然道:“侯爷,此举却是为何?”
秦堪笑道:“不必多问,办好这件事,本侯保你有功无过。”
※※※
陈熊满怀疑问和忐忑离开,秦堪在漆黑的夜色中微笑着看他走远。
李二凑上前,不解地问道:“侯爷存粮两千石到底为了什么?”
秦堪淡淡道:“未雨绸缪罢了,我对白莲教不了解,但我了解民心。若欲民心安定,粮食是绝不能少的,民心安定下来,白莲教如何能煽动?治国如烹小鲜,查反贼亦如烹小鲜,总要一步一步慢慢的布置,能想得到的每一颗棋子,不论有用没用,先将它布置下来再说,只等将来火候一到,这颗看似无用的棋子兴许却发挥了大作用呢。”
李二笑着恭维道:“侯爷明见万里。”
秦堪摇头道:“无所谓明见,与白莲教无论斗勇还是斗智,说来都是我占了大便宜,因为我背后站着朝廷,站着皇帝,我可兴举国之物力人力独战于一隅,在这方面,白莲教便吃亏多了,胜之不武,不胜才叫耻辱。”
李二笑道:“若丁顺听了侯爷您这句话,怕是羞愤得要撞墙才好。”
“丁顺也是尽力了,他和我不一样,我是朝廷钦差,而他只是锦衣卫镇抚,我可以调用的人或物,丁顺不一定调用得动,比如说我刚才要陈熊准备两千石粮米,换了丁顺跟陈熊提同样的要求,你看陈熊会不会理会他?再说,丁顺的查案思路也有问题,他一来天津便大明大亮地查白莲教,闹得满城人心惶惶,也激起了白莲教对他的杀机,他的眼睛只盯着白莲教,也只局限于白莲教,如此做法,焉能不败?”
“侯爷,您刚才说丁顺只局限于白莲教,难道侯爷另有高招?”
秦堪点点头,道:“我从进天津城到现在,一直没有刻意宣扬,没有惊动百姓,就是因为吸取了丁顺的教训,跟丁顺不同的是,我在等,等白莲教有所动作,静则如山,无懈可击,动则如风,处处破绽,只有等白莲教动起来,我才能找到机会……”
“侯爷高明!”
“也不能完全被动地等下去,李二,你派人将天津城内城外所有的望族乡绅全部请来,我有事相商。”
第402章 白莲红阳
存粮是不够的,太过被动,明刀明枪去查更不行,太过主动。
跟炖汤一样,火大了不行,火小了也不行,欲将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实在太难了。
请宗族乡绅相商是早已在心中盘算好了的,若欲不动声色将潜伏在天津的白莲教头目揪出来,而且不至于闹出兵变,秦堪颇费了一番心思。
如今的大明已没有世家门阀,取而代之的是士大夫文官阶层的崛起,其中也包括越来越多的商人暗里兴风作浪,提供金钱作为政治献金。
但不可否认的是,大明如今最重要最基础的势力,仍是各个地方的宗族乡绅,他们在属于自己的一片领地里,行使着比县太爷更大的权力,在乡民们心目中拥有着连县太爷都比不上的威望。比如秦堪出身的山阴县秦庄,整个秦庄的行政事务便全是由秦家老族长一言而决。
历朝历代,宗族永远是朝堂赖以继续统治的坚实基础。
秦堪今日要见的,就是天津城内城外的这批坚实基础。
※※※
第二日午时,天津城内城外的宗族乡绅们怀着忐忑的心情,惴惴不安地坐在锦衣卫指挥使衙门前堂,等待秦堪这位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的召见。
当穿着蟒袍面冠如玉的秦堪脸带微笑缓缓走出前堂时,一众本地的宿老耄耋和德高望重的乡绅们纷纷站起身,然后全部在秦堪面前矮了一截儿,前堂内只听得一阵扑通扑通膝盖着地的声音。
秦堪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一盘刚开局的棋盘上,秦堪稳稳地落下了第二颗子。
※※※
下棋自然要有对手,每人轮流落一子才叫下棋。
秦堪召见宗族乡绅的同时,天津城外一个偏僻不起眼的农户家中,一群穿着普通质朴的中年人簇拥着一名年约二九的芳华女子,众人皆朝西而跪,他们身前摆着一方香案,案上一尊沉香木所雕的无生老母像,香炉上九支刚点上的香头忽明忽暗散发出诡异的光芒。
一片沉寂中,众人三跪九拜,跪拜的姿势与寻常百姓礼佛时略有不同,磕三个头,然后深深的趴在地上,标准的五体投地姿势。
口中诵念着晦涩难明的经文,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压低了声音齐声喝了一句“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拜神仪式这才结束。
被众人簇拥着的年轻女子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冷艳熟悉的绝美面庞,赫然竟是昨日给牟斌疗伤换药的唐神医。
唐神医的名字自然不叫“神医”,实际上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唐子禾。
事实上她在白莲教里的身份很超然,被称为“红阳女”,所谓“红阳”,在白莲经义中将世界一共分为三个阶段,青阳,红阳,白阳。
青阳是指混沌未开之时,那时没有天和地,但已有了明和暗,于是无生老母派燃灯佛下界统治这个世界。
红阳则是指如今的现阶段,这个阶段黑暗压倒了光明,世界面临着恐怖大劫,明暗相斗之后,光明必胜,弥勒应运临世,最后世界人民喜迎白阳时期来临,就如同女人辛苦熬过了大姨妈时期,迎来了幸福的白带……
自永乐年唐赛儿造反失败,不知所踪之后,白莲教其实已四分五裂,互不统属,各自为政忙着造反事业,而且各个白莲教内的职位称呼非常混乱,“红阳女”这个职位,有的白莲教有,有的没有,根本没有统一的人事制度。
但所有的白莲教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一齐尊称当初造反失败的唐赛儿为“白莲圣母”,而且历代红阳女皆为孤儿,不论赵钱孙李,皆冠以“唐”姓,一则为了纪念这位矮子中间拔高个,好不容易闹出点大动静给大明朝廷添过堵的白莲女英雄,二则假借唐赛儿的余威,装神弄鬼愚弄乡民说是唐赛儿托世,冠以唐姓便更具说服力,以此增加自己的市场竞争力。
世道艰难,哪一行都不容易,造反也是一样。不拼命想些花招抢占市场份额,如何发展如火如荼的造反事业?革命的星星之火何时才能燎原?朝廷不遗余力的剿杀不说,同行之间的竞争也很激烈的。这年头虽说愚民很多,但骗子更多,相比之下,傻子明显不够用,增加自身竞争力才是王道。
红阳女便是白莲教中增强竞争力的一张王牌,发展教众信徒时特别好用,每一任红阳女除了宣扬自己是唐赛儿托世之外,还会表演一些例如隔空抓鬼,沸油捞钱之类的把戏,实可谓辛酸发展,惨淡经营。
当然,红阳女除了是白莲教的形象代言人之外,在教内的地位也颇为超然,类似于朝廷钦差的身份,不同的是权力不算太大,完全没有秦堪这种正牌朝廷钦差一言而定千万人生死的魄力。
唐子禾所属的白莲教却是北直隶地界上规模较大的一支,之所以规模较大,全托唐子禾个人之功,土生土长的她,发现了天津这块风水宝地,于是这支白莲教迎来了事业上升期。
※※※
拜过无生老母后,众人陆续坐定,唐子禾坐上首。
一名教中头目模样的中年男子起身抱拳道:“红阳女,明廷派钦差来天津,显然意在剿灭我天津白莲教,这回派的人不好对付,跟以往寻常的厂卫不同,秦堪这狗官杀人不眨眼的名声天下皆闻,而且为人狡诈,诡计多端,北直隶总坛已三次差教中弟兄来问,咱们要不要提前发动?”
唐子禾闻言,冷艳的俏脸浮上恼怒之色,洁白的贝齿咬了咬下唇,道:“总坛远在数百里外,天津之事他们一概不知,却只知催我们发动,庙算已失,何来胜望?派人去总坛回话,那个秦堪我已见过,正在寻机接触,此时仓促起义,事必败。”
第403章 施之以威
“红阳女,天津城的香堂是咱们教中信众最多最好的香堂,如今已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总坛那边可时时刻刻盯着呢,就等天津高举义旗,总坛再发动天下信众给明廷迎头一击,若是红阳女左右推延,怕是总坛那边很快有反应了……”
唐子禾的目光愈发冰冷:“反应?什么反应?”
中年汉子嘴唇嗫嚅一下,道:“红阳女,咱们天津的老弟兄都是极信服你的,咱们亲眼瞧着你将天津的香堂从无到有,壮大到今日的地步,可是……果子熟了,瞧着果子眼馋的人也就多了,果子是你养大的,但摘果子的人,却不一定是你了,红阳女,你要留个心眼儿才是呀。”
唐子禾美丽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此刻的她已不复指挥使衙门里那冷艳孤高的模样,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睿智精明。
“葛老五,话可不能只说半截儿呀,索性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
名叫葛老五的中年汉子小心地扫了一眼堂内的几个人,大家都是同生共死过的,也都是唐子禾的心腹亲信,没什么好隐瞒,于是葛老五道:“前些日子总坛不是过来一个索要咱们天津香堂信众名册的家伙吗?那家伙是个贪杯的,我出面请他喝酒,一斤烧刀子下肚,那家伙管不住嘴了,从他嘴里掏了些东西出来……”
“他说什么了?”
“他说如今总坛的那几位长老对咱们天津香堂很是不满,如今咱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