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半,言下之意就一句话,厂长发不出工资了。
要说秦堪如今在宫里的利益同盟,走得最近的还只有张永和戴义两位,秦堪厚此自然不能薄彼,本打算回京之后也给戴义划一笔银子过去,让苦命的戴公公收了银子后继续挨几天刘瑾的唾沫星子,没想到戴公公太沉不住气,见秦堪久久不表态,于是三省吾身,痛定思痛之后,估摸着秦侯爷为人务实,不喜嘴货,干脆弄出点成绩给秦侯爷瞧瞧,将来张嘴要钱的时候底气也足一些。
所以急公好义的戴公公脑子一热,干出给天津同时增派上千名东厂密探的荒诞事儿。
一脑门的事情没解决,戴义又跑出来给他添乱,秦堪觉得头很疼。
李二小心道:“侯爷,东厂这回领头的是两位执事,而且都是太监,看样子是戴公公身边的亲近人,这会儿他们也发现自己做错事了,正跪在前院等侯爷责罚呢……”
“城内留两百名东厂探子,其余的叫他们滚蛋,李二你出去好好敲打敲打那两个太监,这次查缉白莲教非同小可,刺得的消息若敢藏私,用不着跟戴义打招呼,本侯当场点他们的天灯。”
李二阴笑着应了,接着脸色一凝,低声道:“侯爷,打乱三卫编制一事已开始进行了,三卫有些动荡,锦衣校尉坐探报上来的消息,三卫各千户百户等将领也颇为不满,碍于朝廷的威慑和侯爷的凶名……咳,属下失言,是侯爷的威名,各级将领空有牢骚,却不敢公然对抗。”
秦堪点点头:“可以理解,毕竟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不过三卫稳定大于一切,再说白莲教渗进三卫,三位指挥使或许是清白的,但下面的百户千户有没有跟白莲教勾结在一起就不清楚了,编制不打乱,三卫必反无疑,将领们再有牢骚,本侯的决定不可更改。”
“侯爷,将领们虽然不敢公然对抗,可三卫军营以及天津城市井之中已是谣言满天飞了……”
“谣言怎么说?”
“谣言说侯爷为了将天津白莲教斩草除根,不仅上奏朝廷裁撤天津城,而且还打算将三卫一万四千余军士全部处死,对朝廷奏称白莲造反,侯爷平叛斩首万余,说侯爷欲提这一万多颗人头向朝廷邀功晋爵……”
秦堪一愣,接着心头怒气顿生:“我有那么坏吗?天津城所处渤海之滨,既是天然海港,又是京师屏障,位置何其重要,我怎么可能裁撤它?处死三卫一万多人更是荒谬,且不说三卫将领皆是朝廷所封,光是京师朝堂便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我若如此妄为,回京之后将是怎生下场?”
李二干笑道:“侯爷,谣言自来都是荒谬可笑,然而百姓非智者,以讹传讹之下,再荒谬的谣言听在百姓耳里都是极其可信的,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古今成大事者,多以谎言愚弄百姓,助其声势……”
“说起助长声势,城中谣言除了骂我之外,白莲教的形象想必更光辉了吧?”秦堪冷笑问道。
“侯爷所料正是,谣言还说,白莲教虽不为朝廷所容,但这些年在天津惠及百姓,赈济粮米,锄强扶弱,他们为百姓做的桩桩件件,大家有目共睹……还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话,属下可不敢说了。侯爷,这些谣言在军中和城中流传已数日,正值侯爷打乱三卫编制之时,天津的军心和人心已有不稳的迹象了……”
“这大概是白莲教为起事而做的最后一搏了……”秦堪轻轻一叹,随即脸上浮起一抹邪笑:“李二,你去给本侯做一件事,破了这些谣言。”
“什么事?”
“当然是一件很善良的事。”
※※※
立春后的第一场春雨缠绵如丝,阴沉沉的天空下,五六个形容狼狈的旅人在雨中泥泞的道路上步履蹒跚,跌撞不成行。
为首一人却是女子,她面目白皙,眉眼倾城,眸光流转却透着一股子清冷和木然,正是中了西厂埋伏后艰难逃生的唐子禾。
那一次埋伏令唐子禾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同行的白莲教老弟兄大半死于西厂番子冷箭之下,幸好当时唐子禾等人处于官道之旁,树林冷箭放了两轮,葛老五便果断护着唐子禾冲上官道,后面老弟兄拼死护卫,众人一路死一路冲,由于天津城外到处布满了锦衣卫,西厂也不敢做得太露痕迹而招惹秦堪,对西厂来说,秦堪是个无比邪恶的存在,一个敢杀几千东厂番子的人,一定不介意再杀几个西厂番子的。
于是待到唐子禾等人冲上官道,西厂番子追了一阵便不敢再追,悄悄隐藏形迹退了,唐子禾等人才逃得性命。
如丝细雨中,五六个人高一脚低一脚踩着乡间泥泞不堪的土路,跌跌撞撞地前行,众人一路沉默,心情比阴沉的天气更低迷。
身后扑通一声,终于有人摔倒,接着传来低低的呻吟和葛老五的悲呼:“石头!你撑着点儿!唐姑娘手里没药了,前面十里有个市集,咱们去那里给你找药治伤,石头!”
名叫石头的年轻汉子苍白着脸,虚弱一笑,接着剧烈咳嗽几声,胸前裹着的白布瞬间渗出殷红的鲜血。
“唐姑娘……对不起,下面的路,我不能陪你们走了,唐姑娘,你……已不是红阳女了,咱们也不是白莲教了,可是……最后我还是想问问你,咱们……每天拜的无生老母,真有这位神仙吗?我是不是……马上能见到她了?”
唐子禾跪在他面前,垂首泪如雨下,却死死咬着唇,此时此刻,教她如何再说一个欺骗他的字眼?
石头脸上忽然泛起一阵红潮,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握紧了唐子禾的手:“唐姑娘,弥勒真已临世了吗?红阳之期,最后光明终究会压倒邪祟的,对吗?”
葛老五放声大哭道:“去他娘的弥勒!去他娘的红阳!傻石头,咱们这群人都知道白莲教是个什么东西!就你最傻,真拿这狗屁无生老母当回事!”
石头虚弱一笑:“五叔,我再拿它当回事,当唐姑娘反出白莲时,我有否犹豫过片刻?情分……比啥都重要啊。五叔,我这心里,空落落,就想找个东西来信一信,无生老母也好,弥勒佛也好,有它们在,心被填得满满的,活着都有劲头儿了……”
“石头,百姓不懂这个,眼巴巴去相信,咱们干的就是蛊惑人心的事儿,难道你也不懂吗?”
石头似乎很累了,缓缓闭上眼,喘息着道:“五叔,白莲教这么对咱们,可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却不怪他们,真的,不管那次埋伏是不是白莲教的弟兄干的,我都不恨,红阳之期,天地黑暗,一切手段都是为了抗争邪祟,都是应当应分的……”
说着石头的语声越来越弱,却带着一丝如梦似幻般的笑容:“五叔……我觉得无生老母一定存在的,你们想想咱们的教义,多么真善美,多么纯净,比地上的雪还干净,真空家乡一定是最美的地方,我……我好像看到无生老母了,她……她来接我了……”
言毕,石头身子一歪,气绝。
众人跪地大哭,唐子禾眼眶通红,眼泪不停地滑落腮边,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哭出声。
葛老五满身伤痕,捶地哭了半晌,猛然抬起头盯着唐子禾:“唐姑娘,石头一辈子活了个稀里糊涂,你呢?你不会也和他一样,以为上次设下埋伏的是白莲教的马四吧?”
第428章 虚实真假
石头死了,一个普通的白莲教徒,至死还向往着真空家乡,深信着无生老母。
葛老五流泪盯着唐子禾:“唐姑娘,上次的埋伏你还以为是马四布置的吗?”
唐子禾哭得梨花带雨,眼神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慌乱,咬了咬牙,道:“是!就是马四布置的!我和他结的仇最大,我们反出白莲,他接手天津香堂,也有能力调动人手……”
葛老五厉声喝道:“唐子禾!你醒醒吧!咱们跟谁结的仇最大?不是马四,是朝廷!是秦堪!咱们这些年干的就是反朝廷的买卖,朝廷才是一心要将咱们置之于死地的最大敌人!”
唐子禾抿着唇,摇头道:“不,秦堪不会这么做!他要置我于死地,一声令下封闭城门,我便困死城中,何必多费周章在城外树林里设伏?”
“多费周章设伏是因为他想将咱们一网打尽,他要杀的不止你一人,唐子禾,你一直是最擅谋略的,现在怎么了?如此明显的事情摆在面前你竟看不出?难道果如马四所说,你对那秦堪生了情意?官衙里没对他下杀手,果真是为了顾忌咱们的大业,还是……你舍不得他死?”
一句话捅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唐子禾浑身一颤,羞恼中恨恨盯着葛老五,美眸冒出了杀机。
“葛老五,我唐子禾领着弟兄们出生入死这些年,你觉得我是这种不顾大义的人吗?官衙里没对秦堪下手,是因为目前天津的局势太乱,白莲教内忧外患,若杀了明廷钦差,朝廷必然兴兵报复,总坛派来一个马四已经让咱们天津香堂不稳了,这个时候再招惹朝廷,咱们必有灭顶之灾……”
唐子禾咬着唇说了半晌,眼泪却扑簌直落。
世间的事,语言可以解释一切,一张嘴那么多的迫不得已,那么多的时势所逼,然而,语言可以欺人,能欺心吗?
葛老五和数名老弟兄听着唐子禾的解释,神情却越来越失望。
这个集体,已接近崩裂的边缘。
“葛老五,你们已不相信我了?”唐子禾只觉得一阵心痛,当初反出白莲教,数年打下的基业说抛便抛,那时她也未曾这么痛过。
“唐姑娘,我们不相信的是朝廷!醒醒吧,这么多弟兄二话不说把命交给你,只求你多少爱惜一下弟兄们的性命,咱们是反贼,一辈子都改变不了的身份,对一个朝廷大官生了情意,你不觉得荒唐吗?”葛老五痛心疾首道。
唐子禾冷冷道:“口口声声说是秦堪设伏,葛老五,证据呢?”
一支带着斑斑血迹的箭矢出现在唐子禾眼前,葛老五握箭的手微微颤抖。
这是一支制作很标准的箭,箭体黝黑,箭长二尺九寸,尾部翎羽制作精细,锐利的精铁箭头杀气凛然。
民间猎户武人多有自制箭矢者,然而做得如此精巧讲究的,却只有京师造作局所制,专供京师皇城团营厂卫之用的大明军队制式箭矢,——雕翎羽箭。
唐子禾盯着这支黝黑的雕翎羽箭,一颗心徒然沉入了不见底的深渊。
“秦——堪——!”
山野间回荡着唐子禾心碎后的厉声尖啸。
※※※
是日,兵部的调兵文书发付河间,保定,真定三府,军令紧急,三府共计六个卫所的指挥使接到兵部调令后不敢怠慢,尽起麾下大军,缓缓朝天津进发。
六卫三万余军士以西,北,南三面,对天津形成了军事上的包围钳制态势,除了东边的渤海,天津城已处于朝廷的重重包围之中,悄然无息间,大明北直隶战云密布,杀气盈野。
六卫大军离天津尚有二百余里时,天津三卫的三位指挥使恰到好处的病了,病得很及时,也很统一,全部得了风寒,开的药都是一模一样,三份药合在一起买,拿的是批发价……
※※※
天津城内,百姓们仍旧过着不平静的日子。
不论日子过得好坏,人的嘴总停不下来,有心人制造的话题喧嚣尘上,谣言越传越真,钦差秦侯爷欲裁撤天津城,更欲痛下杀手将三卫将士全部杀头以邀军功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满城百姓惊恐不安了,在这座生活了好几代人的小城里,百姓们过着平静的生活,纵然贫困,却也知足。人难离故土,城中谣言四起,忽然传出钦差大人欲迁满城百姓,将好好一座天津城废弃,令百姓们顿时感到非常愤怒。
天津城又开始动荡不安了。
※※※
阴云密布的气氛中,城里忽然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情。
连绵的春雨连下了几日,街面上空寂无人,三三两两的小摊贩躲在沿街商铺的屋檐下避雨,看着阴沉的天空,愁意深深地叹着气,叹息着自己和家人未知的前程。
一声杀猪似的尖叫划破了春雨下的寂静。
“杀人啦——白莲教杀人啦!救命——”叫声戛然而止。
街道两旁商铺屋檐下的百姓愕然扭头望去,却见一群头绑白巾的剽悍汉子手舞着一柄锋利雪亮的钢刀,刀刃上的血迹鲜红刺眼,顺着刃面缓缓滑落,滴到泥泞的路面上。
几名百姓打扮的人在前面发疯似的逃命,布满血迹的脸上一片惊惶绝望,一边跑一边高喊着救命,后面一群剽悍汉子拎着刀飞快赶上了他们,眼中戾色一闪,一刀挥落,落在最后的百姓啊地一声惨叫,倒在满地泥泞里,鲜血流出,血水与泥水混杂,融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
屋檐下避雨的百姓们见此一幕,纷纷心惊胆战,想跑,又怕被白莲教的凶徒们不分青红皂白把他们也杀了,众人顿时吓得呆呆站在屋檐下,动也不敢动。
你追我赶中,白莲教汉子将最后一名逃命的百姓一刀劈死,为首一名穿着黑衣的白莲教徒恶狠狠地朝地上的尸首狠狠吐了口唾沫,大声骂道:“狗娘养的,进了咱们白莲教不交香火钱,当白莲教的香堂是善堂吗?”
屋檐下的百姓顿时惊愕万分。
白莲教在天津城里早已是家喻户晓,百姓不管合法还是非法,谁对他们好他们就买谁的帐。这些年总有街坊说起张家的老大李家的老二入了香堂,城中贫困百姓还偶尔得到白莲教赈济的粮米,可大家从没听说过白莲教居然向百姓收香火钱呀……
难道如今白莲教的规矩变了?
怔忪间,街尾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黑衣汉子轻蔑地往后一瞟,哈哈笑道:“狗官兵又来拿咱们了,弟兄们,扯呼!”
巡街的锦衣校尉跑到杀人现场,见泥水里一地尸首,惋惜地叹口气,一队人继续追白莲教,另一队人则忙着收敛地上的尸体。
一名总旗模样的人瞟了瞟看热闹的百姓,若有深意叹道:“世人愚蠢,总以为白莲教是个什么好东西,一批又一批不要命似的入香堂,拜老母,还一个劲儿的诋毁朝廷,为白莲教说好话,人要作死啊,拦都拦不住!把这些人都抬进官衙,回头找找苦主,没有家眷亲人的就抬到城外刨坑马马虎虎全埋了!”
杀人的白莲教来去如风,收拾残局的锦衣卫也来去如风,两炷香时辰过去,街上又恢复了寂静,站在屋檐下的百姓则一脸呆滞地看着地上残留的鲜血,血迹殷红刺眼,百姓们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