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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弩上弦,刀剑出鞘,西厂番子屏住呼吸,准备伏击钦差仪仗之时,山丘上方的一块大石头旁,一具本已认定死亡的尸首忽然动了动。
聂高满脸鲜血躺在死人堆里,三支弩箭深深插入他的后背,箭入身躯三寸,轻微的呼吸都伴随着一阵剧烈的疼痛,分明已射入了他的肺腑肝脏。
艰难地睁开眼,身边躺着的全是尸首,全是他的东厂属下,曾经的袍泽兄弟,这些兄弟有家有小,纵骄横,纵贪婪,然而终究对他有情有义,如今竟阴阳两隔,死在这异乡异地……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满脸血污被冲出两行蜿蜒的河流。
聂高虚弱地喘了一会儿气,缓慢且艰难的扭过头,山丘下面的官道旁,西厂番子们正静静的趴在草丛里,从上面望下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东厂番子死战后的尸首则全部集中在山丘上方一块高高凸出的岩石坪地上,没有人看管,毕竟谁也不会对死尸产生任何提防。
聂高将头扭向另一边,远处官道的尽头,两面钦差团龙旗飘扬,正慢慢朝西厂的伏击圈行来。
仪仗尚距百丈之遥,下面已传来西厂番子紧张的低喝声。
“机弩准备,刀剑准备,五轮弩箭过后,所有人冲上去,集中人手将秦堪杀了,回京刘公公必有重赏!弓弩记住,一定要等到秦堪本人走进伏击圈正中再发动,事若败露,刘公公必夷你们三族!”
聂高无声地笑了,泪迹未干的眼中渐渐一片骇人的赤红。
所有人的目光盯着越来越近的钦差仪仗,没人注意到山丘上方的岩石坪上,一道浑身血污的身影艰难地朝岩石边缘爬行……
聂高只是东厂的掌班,这个位置是他打熬了十年才坐上去的,他喜欢权力,也喜欢银子,巴结过上司,欺压过良民百姓,偶尔从大户人家敲诈一点小钱,然后邀手下青楼买醉寻欢,偶尔也干一两件打杀市井恶霸的善事,在百姓如潮般的赞颂声里,小小满足一下虚荣心。
聂高是典型的小人物,跟大明所有的小吏一样,有善亦有恶,过着平凡的日子,他习惯了自己一辈子的平凡。
今时今日,这个平凡小人物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他却拼尽了全身剩余的力气,做着一件改变许多人命运的事。
无关善恶,无关忠奸,聂高这样的小人物不懂什么忠君,对是非黑白更是混淆不清,他想做的,无非是给袍泽弟兄一个交代,给那些杀了袍泽弟兄的西厂番子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报复,给自己一个华丽的落幕。
大家都死了,他也快死了。
死前,总得留下点什么吧。
流星划过夜空,留下一道绚丽的光华,飞蛾扑向火堆,留下一团耀目的火花,人呢?
百年不过如来一弹指,须臾刹那间,恩也好,仇也好,总得留下点什么吧。
聂高的身躯在艰难地挪动,钦差的仪仗愈发近了。前方二百人的仪仗前军已走进了西厂的伏击圈,秦堪骑在马上,被护卫们簇拥在队伍中间,离伏击圈的中心只差数十丈。
扭头再看看死状凄惨的袍泽弟兄,聂高笑了,又哭了。
摇摇晃晃站起身,站在凸起的岩石崖边,深吸一口气,决绝地纵身一跳……
噗!
数丈高的岩石悬崖直接摔落官道的尘土里,聂高嘴角的鲜血不停喷涌,不瞑目的眼中分明带着一丝笑意。
※※※
秦堪骑在马上,漫不经心看着官道两旁萧瑟的乡野景色,思绪却飘到了京师,飘到了朝堂。
平定天津之乱已无悬念,经此一役,天津的白莲教纵然没有连根拔除,起码十年八年也翻不起风浪了,对于拔除白莲教,秦堪倒从未指望过。如今大明白莲教遍布各地,互不统属各自为政,纵然拔除了天津这一支香堂,对整个大明的白莲教来说亦并无太大影响。
倒是那个唐子禾……
秦堪怅然叹了口气,这女人可惜了,不但容貌绝色,而且会一手绝世医术,更难得的是,虽是女儿身却胸有沟壑韬略,暗怀吞吐天地之志,这样的人才,无论床上还是床下,都是非常有实用价值的……
在未清楚她的身份以前,秦堪甚至已在脑子里构思坏主意,打算想个法子把她或拐骗或强迫地弄入府中,当幕僚军师也好,当家庭医生也好,总之弄到手再说。
可惜了,偏偏是个反贼,白莲教若多几个她这样的人才,说不定真成了气候。
和秦堪对朝堂的意义一样,他和她都是各自领域里硕果仅存的坏胚子。
惆怅地绝了收服唐子禾的心思,秦堪收回茫然的思绪,目光望向官道的前方。
一道决然的身影忽然从天而降,如流星般划过,最后重重扑落尘土,官道正中无端多了一具横尸。
秦堪呆住了。
仪仗前军也呆了片刻,接着队伍大乱。
李二大惊,锵地一声拔刀在手,暴烈大喝道:“前方有埋伏,保护侯爷,速退!”
离伏击圈的中心仅数丈之遥,仪仗队伍匆忙往后退去。
官道旁边趴在草丛里的武扈狠狠揪下一把新芽绿草,骂了一句粗话,手中钢刀高高一举:“放弩箭,射杀秦堪!”
嗖嗖嗖!
漫天箭雨激射而出,因为一个小人物的绝然一跳,西厂被迫提前发动了伏击。
历史,确实是无数小人物所谱写的,他们有时候甚至能改变大人物的命运,改变一场战争的胜负,也能改变国运气数的兴衰。
比如今日,一个小小的东厂掌班纵身一跳,改变了秦堪的命运,再比如历史上的一百多年以后,一个被朝廷裁撤的驿卒愤然一声怒吼,断绝了孱弱大明的最后一丝气数。
※※※
信火已起,四面杀意!
无数支锋利的弩箭无情朝钦差仪仗倾泄而去,瞬间便有数十名校尉惨叫着倒下,弩箭所指的最集中的目标,毫无疑问便是骑马立于中军的秦堪。
秦堪才是他们此次伏击行动里唯一的目标。
一支支弩箭散发着幽冷的寒光朝秦堪激射而来,秦堪睁大了眼睛,怔怔坐在马上,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李二大急,从马上飞身跃起,朝秦堪狠狠一扑,秦堪和李二相抱一起,重重跌落地上,无数支弩箭擦着头皮掠过,险而又险。
躲过这一劫,秦堪也好不到哪里去。
从马上摔落在地,秦堪的肩膀着地,痛得闷哼一声,额头冷汗潸潸而下,右边的肩膀已完全没了知觉,李二的情况比他更糟,他的左肩胛插着一支弩箭,鲜血流了半身,趴在地上呻吟着。
秦堪落地后的瞬间,十余名亲兵赶紧上前将秦堪四面围住,挥刀劈挡着四面射来的箭矢,不时有人中箭闷哼倒地,很快又有亲兵补上。
右臂软耷耷的垂着,秦堪痛得直咬牙,估计是脱了臼,这当口也无暇叫人给他接上,看着官道边一轮又一轮的箭雨,秦堪静默半晌,忽然露出恍然之色。
一直觉得不对劲,白莲教面对三万余大军的重兵包围仍敢仓促起事,冲出重围后没有攻城夺船远遁,反而选择四面分散逃去,吸引朝廷大军尽数追赶,更重要的是,秦堪一直觉得暗中有第三股势力在天津这块方寸之地舞风弄雨,操纵棋局……
一切不合理的地方,直到此刻秦堪终于豁然明朗。
原来自己才是所有敌人真正的目标,无论白莲教起事逃散,吸引朝廷大军追赶,或是将身边校尉和勇士营将士分散兵力追剿,一切都是为了今日今时,为了将他秦堪刺杀!
秦堪给白莲教布局的同时,第三股势力也在给他布了一个局。
眯着眼睛打量着官道旁的山丘,默默算了一下敌人射出来的箭雨的数量,以及整个伏击圈边缘不停闪过的人影,秦堪忽然又露出疑惑之色。
如此精心设计的布局,按道理来说,此时的伏击应该如狮子搏兔一般凌厉无敌,势不可挡才对,可为何此刻对方的攻击竟如此的软弱无力,己方惊惶应战居然还能打个势均力敌。还有,明明自己再走十几丈便可以进入对方的伏击圈中心,那具忽然从高处跳下来的尸体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摆明了提醒自己戒备吗?
前面都布置得挺精妙,为何最后关键的一击却处处漏洞,瞧这伏击的架势顶多四五百人的规模,而且还莫名其妙跳下一具尸首,提前暴露了对方的埋伏……
旧的疑惑解开,又添新的疑惑。
秦堪痛苦地闭上眼睛,不知是手臂痛还是头痛。
太费解了,到底怎么一回事啊,敌人就像一个白痴和天才之间来回转换的疯子,时而还来一个间歇性的抽风,令秦堪感到非常的无所适从。
就好像两位绝世高手过招搏命,前期各种飞沙走石,各种山崩地裂,最后即将分出胜负的那一刹,对方忽然狠狠摔了个狗吃屎……
这一刻,秦堪是上前趁他病要他命,还是风度翩翩地等他狼狈起身摆开架势继续再战呢?这令发挥正常的秦堪情何以堪?
世上比神一样的对手更可怕的是在神和猪之间来回变身的对手,而且转换得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教人完全跟不上节奏,更过分的是,在神和猪两个领域皆有着半吊子经验,明明快战胜神一样的敌人,马上可以享受屠神的喜悦,结果神立马变成了猪,于是屠神变成了杀猪,心理落差之大,令人扼腕唏嘘……
比如此时此刻……
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秦堪确定了对方并无伏兵,不由微微冷笑,笑容刚露出来,右臂的刺痛又令他倒吸一口凉气。
“常凤!”秦堪扬声怒喝。
“在!”
“叫后面的二百名鸟铳队上前列阵,三段式射击,把敌人的弓弩压下去,其余的人左右包抄上山,给我把这伙人全部灭了!”
第437章 西厂高手
二百名鸟铳手列队。
这二百名鸟铳手隶属御马监,秦堪奉旨出京,张永当时得了五十万两银子解了燃眉之急,为了感谢义薄云天的秦侯爷,不仅大方地借调了两千勇士营将士,更将这二百名鸟铳手也无私地奉献出来,“吃人嘴短”这四个字张公公将它表现得非常典型。
原本秦堪以为用不上他们,一直让他们充作钦差仪仗,没想到今日居然真用上了。
鸟铳手三排由蹲到站一字排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官道旁的山丘,第一轮齐发,草丛里便听得许多闷哼惨叫,漫天的弩箭顿时为之一缓,第二轮齐发过后,箭雨已完全被打压下来,只有零零稀稀几支箭不痛不痒地射出来。
秦堪的右臂钻心的疼痛,头一次发现手臂脱臼居然如此痛苦,疼得冷汗直流的同时,眼睛却一直盯着鸟铳手们放枪,对两轮火枪的威力也大致有了数。
时下大明的鸟铳仍采用前管填药火绳激发式,过程非常繁杂,先从枪管塞火药,用小铁棍夯实,然后填铅弹,最后再将一根引火的火绳从尾部顶端牵引出来,使用时点燃火绳,火绳燃烧至枪管内部,引燃管内火药形成小爆炸,由此激发铅弹射出伤敌,其原理其实跟几百年后的烟花差不多。
秦堪目不转睛地看着整个填药和激发过程,默数了一下时间,发现要完成整个击敌的过程,按前世的时间来算,差不多需要两三分钟左右才能开一枪,而且火药不能受潮,若到雨雪天气,鸟铳这东西完全派不上用场,等于废掉了。
秦堪的眉头拧了起来,离京前他还在构思,要不要让低调训练的五百少年兵全部配上火器,以后成为一支专为他效命的神机营,然而今日亲眼见到鸟铳的开枪过程后,发现这个东西若上了战场基本等于一次性消耗品,开一枪以后只能丢弃不用了,毕竟战场上机会稍纵即逝,敌人不会风度翩翩等你两三分钟第二次填药装弹宰他们的。
大明最大的敌人在北方,北方鞑子最大的长处是骑兵,而大明能拿得出手的只有火器了。如何扬长避短却是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终大明一朝近三百年也没有解决,最后终究落得被北方异族入侵的下场,终结了大明的国祚,最后一个汉人王朝轰然倒地。
大明的火器确实是长处,但这个长处还不够长,火器方面还需要改良。
※※※
被十余名亲兵围着的秦堪正在思考这个汉人王朝的未来,外面两百名鸟铳手已放了好几轮枪,敌人被压制得抬不起头,其余的官兵则左右两边开始包抄上山,整个局势已渐渐转守为攻。
武扈趴在草丛里,盯着数十丈开外被亲兵层层护卫着的秦堪,目光怨毒。
如果能除掉秦堪,刘公公必加官厚赏,未来前程不可限量,他的前程,就在前方十丈外,似乎唾手可得。
眼中厉色一闪,武扈脸上露出疯狂的表情。
两根手指伸入嘴里,武扈打了个尖利的哨声,趴在草丛里的西厂所属听到哨声立马从山丘各处站起身,手中钢刀一挥,剩下不到三百人竟向秦堪所在地发起了疯狂的进攻。
武扈不是鲁莽之人,敢以区区四百人伏击秦堪自然有他的底气,他的底气便是四百所属。
西厂自正德元年复开,刘瑾为了让西厂有效地节制锦衣卫和东厂,重新组建西厂时很下了一番功夫,对人员的挑选方面非常严格,西厂的上层架构自然是宫里的太监,而自大档头以下,则大肆招揽身怀武功的江湖人士。
朝廷虽说对江湖人士有些反感,许多大臣都说过“侠以武犯禁”之类的打压之言,然而刘瑾却不在乎那么多,那时他初掌司礼监大权,且对锦衣卫和东厂正是异常忌惮的时候,刘公公正需要手中有一支超凡的武装力量对厂卫进行遏制,江湖人士便成了西厂组建之初的中坚基础。
上有一帮习惯了宫中勾心斗角的太监为西厂保驾护航,把握方向,下有一群亡命之徒供其驱使,短短一年内,西厂确实对锦衣卫和东厂形成了不小的牵制,戴义经常在秦堪面前哭诉刘瑾如何欺负他,这其中便足可见西厂的发展怎样蓬勃了。
这次刘瑾欲拔除秦堪这根眼中钉算是下了血本,西厂派出来的人都是武功顶尖的高手,个顶个儿的厉害,可谓全明星豪华阵容,这也是武扈哪怕在三千反军未能按时到达的前提下,敢以区区四百人伏击秦堪的原因。
前面秦堪的鸟铳手放倒了一批西厂番子,再加上官兵两侧包抄,武扈终于急了,于是做出了孤注一掷的决定。
今日若能拼了性命击杀秦堪,死多少人都是值得的,回京后刘公公必有重赏,若秦堪安然无恙,而西厂却死了这么多高手,回京后该死的便是他武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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