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秦堪在百官心里的风评也好不到哪里去,说白了。昨晚大杀西厂一事对百官来说其实就是纯粹的狗咬狗,哪条狗输哪条狗赢,看在人的眼里都是一场乐子,看完乐子就散,但凡精神正常一点的人大抵是不会为两条狗收拾善后的。
天还没亮,文官武将比平日更早聚集承天门前,低声议论着昨晚的事件,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都察院左都御史杜宏站在人群中,脸色分外难看。
秦堪离京赴天津以前不得不以女婿之心度岳母之腹,大概因为害怕岳母杜王氏瞧大肚婆金柳不顺眼,趁他不在家把金柳扔井里,于是秦堪离京之前花巨金给杜宏老两口在京师城内皇城根下买了一套五进大宅子,一应管家杂役丫鬟长随全配齐,恭请二老喜迁新居。
昨晚杜宏还刻意在府中备下酒菜,只等女婿进城后来岳父家暂住一晚,第二日进宫述职之后再回侯府,谁知左等右等不见女婿进门,反而听到女婿进城后便下令屠戮西厂的惊天消息,杀得全城不得安宁。
今日站在百官人群里,不知是否出于杜宏和秦堪翁婿关系的原因,所有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杜宏身边方圆三丈之内连活跳蚤都瞧不见一只,同僚们见他如同见了鬼似的,令杜宏犹觉愤怒。
“这竖子!”杜宏愤怒地暗暗攥紧了拳头,心头却有些沉重。
人心是肉做的,不管这竖子闯了多大的祸事,一生刚正的杜宏却还是忍不住为女婿担了一份心事。昨晚秦堪大开杀戒,据说调动了三个整编锦衣卫千户将西厂围得水泄不通,西厂番子死伤二百余,闯了这么大的祸,刘瑾能放过他吗?朝堂大臣那么多张嘴能放过他吗?
杜宏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布满了阴霾。
正叹着气,杜宏忽然听到周围嗡嗡的议论声停下来,四周一片寂静,愕然扭头一看,却见女婿秦堪穿着暗黄蟒袍,腰系玉带,头戴笼纱,负手独自缓缓走向承天门,脸上带着温和如往昔的笑容,见到承天门广场前呆滞不动的群臣,秦堪甚至一路走一路拱手,朝每个如石塑木雕般不言不动连表情都凝固的大臣们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
一直走到勋贵国公国侯那一群人里面,秦堪热情地打招呼才得到了回应,甚至好几位国公国侯上前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
勋贵对朝堂来说,总是最超然物外又地位尊贵的一类特殊群体,这类群体的地位是由他们祖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权势熏天如刘瑾者也不敢贸然招惹,而秦堪是世袭罔替的国侯,自然也是勋贵的一员,听说秦堪对天怒人怨的西厂大开杀戒,勋贵们大快人心,他们可不怕得罪刘瑾,一个个嘻嘻哈哈拍着秦堪的肩,态度非常亲热。
大臣们从呆滞状态中回过神,见秦堪若无其事与勋贵们谈笑风生,不由面面相觑。
闯了这么大的祸居然还敢来参加早朝,还这么淡定从容,这家伙是作死呢……还是作死呢?
※※※
寅时一刻,钟鼓司的钟声敲响,百官神情一肃,按品阶排好朝班,鱼贯入宫门,直赴奉天殿。
奉天殿内,今日殿内当值的太监赫然竟是久违的刘瑾,群臣见刘瑾捧着拂尘不言不动站在金座下,不由纷纷露出了然的神色。
今日朝会恐怕又有热闹看了,司礼监掌印刘瑾竟亲自上殿当值,恐怕正德朝两位极得帝宠的大人物要当面撕破脸掰腕子了。
——只不过,刘公公今日的气色貌似不大好,怎么有点半青半白?难道是被秦堪气的?
嗡嗡议论声里,皇帝进殿,百官见礼山呼万岁,朱厚照穿着明黄龙袍,坐在龙椅上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意兴阑珊地朝金殿里扫视几圈,接着眼睛一亮,笑道:“哈!秦堪,你回来了怎么不跟朕打声招呼?”
秦堪苦笑着站出朝班,躬身道:“臣昨晚回京,宫门已落闸,无法面觐天颜,陛下恕罪。”
朱厚照目光朝左右一扫,迫不及待道:“众卿今日无本可奏吧?退朝退朝,秦堪,朕的豹房快建好了,你上来随朕出宫瞧瞧去……”
负责监察民间市井风向事件和言论的都察院某位御史重重一哼,往殿中迈了一步,嘴一张便待禀报昨晚秦堪屠戮西厂之事,群臣的神色愈发幸灾乐祸,杜宏的一颗心却悬得老高。
谁知御史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得秦堪忽然大声打断了朱厚照的话:“陛下!臣有事奏!”
朱厚照一愣,接着道:“天津白莲教造反一事不急,等会儿你去乾清宫慢慢禀奏便是。”
合着朱厚照一觉睡到早朝,关于秦堪杀人放火一事,这段时间内宫里竟无一人向朱厚照通风报信。
秦堪若有深意地朝刘瑾扫了一眼。
“陛下,臣所奏之事非天津白莲教造反,臣要向陛下请罪!”
满朝哗然,然后所有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刘瑾身上,都等着看刘瑾如何反应。
刘瑾老脸不易察觉地抽搐几下,脸色慢慢涨红,却仍面无表情地站立不动。
朱厚照奇道:“你所请何罪?”
秦堪跪地伏首道:“臣昨晚回京后妄动刀兵,下令锦衣卫包围西厂,与西厂番子火拼一晚,西厂番子死伤数百,臣有罪,伏请陛下依律严惩。”
不仅是朱厚照,满殿大臣都大吃一惊。
秦堪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原以为他会将昨晚之事推诿给锦衣卫内某个替死鬼,没想到他居然当着满殿大臣就这样痛痛快快主动认罪了,此话一出口等于板上钉钉,陛下纵然与他交情再深,却又如何为他转圜?如此岂不正中刘瑾下怀?
朱厚照小脸霎时白了,妄动刀兵,死伤数百,昏庸如朱厚照者,也知道这不是件小事,虽然清楚秦堪皇城内动刀兵绝无不轨之心,但……毕竟在天子脚下动了刀呀!这事儿能小得了吗?
“竟有这事?为何没人向朕禀报?”朱厚照又惊又气,惊的是秦堪胆大包天,气的还是秦堪胆大包天,你做什么都好,做之前跟朕打个招呼呀!何至于闹得此时此刻连句圆场话都说不出口……
“秦堪,你……你到底为何火拼西厂?”朱厚照重重跺脚道。
秦堪沉痛叹了口气,抬起头,眼睛不经意地朝刘瑾一瞟,目光里的邪恶意味令刘瑾浑身莫名冒了一层鸡皮疙瘩。
“为何火拼西厂……为何火拼……这个,咳,刘公公,我下令锦衣卫火拼西厂,这其中……有没有误会呀?”秦堪似笑非笑地盯着刘瑾。
朱厚照和群臣愕然。
好好地问你呢,你倒反问苦主,这家伙疯了不成?
谁知刘瑾脸色半红半白,踯躅半晌忽然一咬牙,面朝朱厚照跪下。
“陛下,这个误会……必须有。”
第448章 诡异早朝(下)
金殿内只听得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谁也没想到刘瑾居然这样回答,简直……简直好像是刘瑾和秦堪合作搭台唱戏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台词仿佛都事先商量过似的。
刘瑾垂头跪在朱厚照面前,谁也没发现他的脸颊一阵又一阵地抽搐。
憋屈!
这是他此刻的感觉。
还有一种感觉,——害怕。
西厂前院内一字摆开三百多颗人头,这些人头全是西厂所属,全部被派到天津刺杀秦堪,很显然,刺杀失败,刘瑾计划落空,落空就落空吧,偏偏善后没处理干净。
按说三百多颗人头并不代表什么,所谓死无对证,若秦堪拿这事反咬刘瑾一口,刘瑾还真不在乎,然而秦堪干得最缺德的地方在于没把人头凑齐,数目不对。西厂番子们的数学显然都是正宗数学老师教的,数来数去发现少了一个最关键的人,——大档头武扈。
别的番子只知奉命伏击,纵然被锦衣卫拿住也审不出多少有用的东西,然而武扈不一样,从招降白莲教马四,到授命煽动天津白莲教造反,再到半路设伏刺杀秦堪,每一桩每一件都是武扈亲手策划,他若活着落到秦堪手里,无异于刘瑾的命门被秦堪捏在手里。
朱厚照对刘瑾的信任和恩宠可谓无以复加,刘瑾如今的权势全部得益于皇帝的这份宠信,可不能小瞧了这份宠信,它比免死金牌管用,历史上的臣子真正死到临头的时候,拿出免死金牌无疑死得更快更彻底,然而皇帝实实在在的宠信却不一样了。
在这份宠信的笼罩下,被宠的臣子可以贪污,可以受贿,可以欺行霸市,可以强抢民女,总之,不论干多少生儿子没屁眼的事儿皇帝都可以包容,——某个缺德侯爷连别人的祖坟都挖过,不也照样活得风生水起,哼哼哈兮吗?
皇帝能包容宠臣的任何无法无天,唯独有一样不能容忍,那就是造反,不仅是造反,跟造反有关的任何事情都不能。
这也非常容易理解,再昏庸再糊涂的皇帝,对自己的皇位和统治地位还是非常看重的,这是所有皇帝的逆鳞,绝对不可触犯,造反这种事谁沾谁死。
刘瑾是不折不扣的宠臣,目前的权臣地位只是宠臣的升级版本,总的来说,他目前得到的一切全部来源于朱厚照的宠信。然而若武扈落到秦堪手里,那么刘瑾曾经指示武扈和马四煽动天津白莲教造反一事将无从隐瞒,以锦衣卫惨无人道的刑讯手段,刘瑾绝不指望武扈能保守秘密。
所以此时朝堂之上的情势就是这么可笑,明明秦堪对他的西厂又是杀人又是放火,还挑衅般在西厂前院摆了三百多颗人头,最后大摇大摆率众离去,如此赤裸裸的打脸。可刘瑾偏偏不敢为自己讨公道,甚至连秦堪鬼话连篇他都不得不配合着跟秦堪一搭一唱。否则若他敢说一句硬话,逼得秦堪将武扈抖出来,甚至金殿之上当庭对质,刘瑾的人生大约在今天可以完本了。
也许当初武扈跟别的番子一样死在那场伏击战中,那么刘瑾今日所为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可刘瑾不敢冒险……
万一武扈没死呢?刘瑾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历尽了多少辛酸艰苦,他敢赌吗?
刘瑾不敢,来之不易的大权在握,今时今日,刘公公绝不会再行弄险之举,爱生活,爱陛下,更要爱自己……
※※※
金殿内安静了很久,人人都对刘瑾的回答不敢置信。
殿内每个人都非常清楚刘瑾和秦堪之间的恩怨,不过唯独朱厚照却不甚了了,他的性子本就粗心,臣子之间不论私底下打得怎样头破血流,在朱厚照面前还是表现得非常和睦的,以少年皇帝未经世事的眼力,怎么可能看得出臣子之间的私怨?
疑惑不解地眨眨眼,朱厚照奇道:“刘瑾你说锦衣卫杀西厂番子是个误会?”
刘瑾暗叹一声,恭声道:“回陛下,确实是误会。”
“怎样的误会?”
刘瑾犯难了,吃吃道:“怎样的……误会,这个……”
眼睛又恨又惧地瞟向秦堪。
今日朝堂上的两大对头配合得非常默契,收到刘公公的目光,秦堪立马接过了话茬儿:“陛下明鉴,昨晚之事乃因厂卫私怨。”
朱厚照追根究底问道:“怎样的私怨?”
众臣这时也纷纷目注秦堪,等着看他编个什么样的瞎话糊弄陛下。
迎着无数复杂的目光,秦堪气定神闲道:“偷人!”
嘶——
满殿倒吸凉气声。
连刘瑾也情不自禁投以愕然的目光,心中渐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朱厚照饶有兴致道:“偷人 ?'…'仔细说说!”
一副虚心求教即将效法的样子令殿内许多老臣面现怒色。
秦堪不急不徐地开始编瞎话了:“是这样的,锦衣卫里有个百户不争气,偷了西厂一位掌班的老婆,二人多次行云雨苟且之事,非常的伤风败俗,毫无道德底线……”
噗——
殿内顿时无数大臣忍不住喷笑出声,然后强自忍住,同时也有许多老臣神情愤怒,毕竟朝堂是庄严的地方,金殿之内说这种话题委实不妥。
刘瑾的老脸却渐渐变绿了。
朱厚照咧了咧嘴,无视老臣们的愤怒之色,反而兴致勃勃道:“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咳,刘公公,然后呢?”秦堪非常缺德地将话题扔给刘瑾。
刘瑾脸上顿时罩上一层黑雾,中毒了似的。
“然后……然后……”刘瑾目光既怨且毒地扫了秦堪一眼,他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贱,今日要跑来这金殿当值……
“然后……”刘瑾眼一闭,心一横,干脆今日把自己当成屁篓子,姓秦的放什么屁杂家都接着!
于是刘瑾不得不接道:“然后,那个锦衣卫百户和西厂掌班老婆的奸情被西厂一位大档头无意中撞破了,大档头大怒,这个锦衣卫百户简直是大明的败类呀,也不知上官怎么教的,分明上梁不正下梁歪,于是大档头叫齐人马,将那位百户狠狠揍了一顿……”
尽管被迫配合秦堪,刘瑾还是不阴不阳暗损了他一番。
下面的大臣简直快憋出内伤了,李东阳和杨廷和站在班首,原以为今日朝会上秦堪会和刘瑾掐起来,从而逼得秦堪不得不搅入这纷乱繁杂的朝局,却没想到竟是这般结果,二人愕然对视一眼,然后苦笑摇头。
朱厚照听故事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一迭声道:“然后呢?然后呢?”
刘瑾很仗义地将话题原封扔回去,眼里闪烁着怨毒的光芒,冷笑道:“秦侯爷,然后呢?后面的事儿杂家不大记得了……”
秦堪不慌不忙接道:“然后,挨了打的锦衣卫百户奸夫也怒了,点齐人马又打了回去,结果事情越闹越大,恰好昨晚臣回京,一进城便听说锦衣卫和西厂私斗,居然还闹出了人命,锦衣卫吃了大亏,臣是锦衣卫指挥使,臣为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有些护短,见卫中弟兄吃了亏,臣不得不为他们出头,于是愤怒之下失了理智,调了三个千户对西厂大开杀戒,臣……有罪!”
下面的大臣越听越不对劲了,这不对呀!两个从来不对付的家伙今日怎么一搭一唱配合如此默契?不但没有当殿对掐,反而处处给彼此打掩护,原本打算趁火打劫参劾二人的几位御史权衡许久,终究没敢迈出朝班。
今日早朝太诡异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大明朝堂从不缺正义之辈,但也绝没有一个缺心眼儿之辈,今日情况如此复杂难辨,谁站出去谁就是傻子。
殿内一片沉默中,朱厚照拧眉道:“不对呀,你们说是误会,可明明是那个锦衣卫百户理亏,说来说去,是锦衣卫不对,何来误会可言?”
秦堪急忙道:“陛下,后来臣仔细打听过,此事另有内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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