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学士被保国公结结实实堵在大门外,事情巧得很,巧得令人不敢想象,刚刚准备上门赔罪,人家就打到家门口,看样子似乎也刚得知了这件令两家蒙羞的丑事。
这件事就值得玩味了,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巧得太诡异只能说明背后有阴谋,保国公如何知道孙女被李兆先弄大了肚子,又恰到好处地堵住了李东阳兴师问罪,若说背后没人使坏,谁信?
李东阳是当朝大学兼执文坛牛耳,朱晖是数代传下来的大明勋贵,平日里二人见了面客客气气,兄长来贤弟去,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然而今日真正成了一家人,朱晖的脸色可就很难看了,李东阳苦笑着还没来得及拱手赔礼,朱晖二话不说,一拳狠狠揍在李东阳脸上,李府家仆护院见老爷竟被人打了,喝骂着纷纷拎着棍棒跑出来,跟朱晖的侍卫战成一团,李府门前一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道理上没站住脚,论武力又远远不及统领京师十二团营的朱老爷子,李东阳吃了大亏,鼻青脸肿地被朱晖拎住衣领,怒冲冲欲进宫告御状,各自的两拨人马一边走一边打,一直打到承天门前,承天门前正跪着一群大臣请求诛杀秦堪,结果一见两位大佬这般架势,大臣们不论是痛心疾首的还是痛哭流涕的,一时全愣住了。
宫门本已被朱厚照下令关闭,不准任何人进出,可是李东阳和朱晖的身份不一样,又听内侍宦官说二人扭打起来,似乎与华昶灭门案无关,天性喜爱热闹的朱厚照忍不住了,当朝国公爷揍当朝大学士,多么稀奇的场景,若不见识一下岂不后悔终生?当下朱厚照立马乐不可支地下旨打开宫门,只令二人进宫,旁人一概不许进,那些请愿的大臣爱跪就让他们跪着。
李东阳和朱晖一路扭打喝骂进了宫,宫门又砰地一声紧紧关闭,跪在承天门外的大臣们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八卦的传播速度是惊人的,更何况承天门外朱家和李家的侍卫和护院鏖战仍酣呢,很快大臣们便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这下承天门外的气氛可就怪异了。
一群正义凛然忧国忧民浑身浩然正气到处乱窜的大臣们正在宫门前跪地请愿,痛哭流涕地请求严惩杀人凶手,现场气氛热烈且感人,结果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当朝大学士和国公爷打起来了,将现场感人且壮烈悲怆的气氛冲刷得干干净净。
大明的官儿都有斗殴的优良传统,这个传统若往上溯,大抵可以归结于儒家理学大行其道,然而理学用之大明的火候却嫌稍过,用前世的话来说,大明的理学已渐渐走上左倾主义激进路线,绝大部分时候大臣们的政见辩论不出结果,于是渐渐的他们开始信奉真理是打出来的,所以明朝的大臣当官不仅需要卓越的学识和舌灿莲花般的口才,同时也要具有一身过硬的搏斗和扛揍功夫。
若李东阳和保国公这一战是为国家为人民而打,大臣们一定兴高采烈为二人鼓舞助威,可是八卦一传出来,居然是为了一桩儿女的桃色风流事件打架,所有大臣如同生吞了一个臭鸡蛋似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了。
……咱们在这里为公理正义,为风雨飘摇的大明社稷哭得凄风苦雨,悲壮满怀,你们却在为儿女苟且之事打得头破血流,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那个住在深宫里的皇帝对这些为社稷哭求除奸的大臣们置之不理,却让那两个为了儿女裤裆里的事而大打出手的家伙进去了……
这已不仅仅是愤怒,简直是恶心了。
李东阳和朱晖不管不顾,一路走一路打,从南天门打到蓬莱东路,宫门外原本热血沸腾,齐声喊着口号请求除奸的大臣们兴致全消,彼此互视一眼,从大家的眼神里得到了同样的信号。
再跪下去就没意思了,撤吧,外面围了那么多看热闹的百姓,可以肯定百姓们想看的绝非这些大臣如何为国为民,他们就喜欢看大学士和国公爷儿女裤裆里的那档子事儿。
两件性质截然不同的事撞到一起顿时产生了化学作用,大臣们忽然对参劾秦堪感到意兴阑珊了,没别的原因,被李东阳和朱晖坏了兴致而已,原本挺正义的一件事跟这俩老货撞到一起味道都变了,别人看自己的目光也仿佛在看着小丑一般。
原本是李东阳和朱晖煞了风景,可是从围观百姓的目光来看,分明是他们这帮为国为民的大臣煞了风景,坏了人家揪扯裤裆里那点事的兴致,大臣们无法接受这巨大的心理落差。
最先起身的是几位被刘瑾党羽蛊惑煽动的清流,起身之后用官袍袖子使劲扑打着下摆膝盖处的灰尘,数丈方圆内顿时飞扬起一阵浓浓的尘雾,跪在地上的大臣再也忍不住了,纷纷呛咳着起身,然后……一起扑打灰尘,刹时间承天门外莫名升起一阵黄色的尘烟,仿若妖风阵阵,没过多久,数十名大臣灰头土脸从尘雾中走出来,人人板着脸,眼中凶光毕露如同黑社会催债似的,彼此打了个招呼后三三两两各自回家。
※※※
刘瑾万万没想到大臣们承天门请愿居然请出了这么个结果,闻报后不由大为惊愕,接着火冒三丈,原本已快接近成功,眼看陛下就快撑不住朝臣施加的压力了,半途竟忽然冒出这么一档子事儿,一鼓作气的大臣们顿时泄了气,一丝危险的预感不可遏止地从刘瑾的脑海中闪过。
打死刘瑾也不信,李东阳和朱晖的事会是巧合。
刘瑾的计划是一环环一件件谋划好的,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容许出错,尽管李东阳和朱晖一事表面上看来似乎只是个小插曲,可刘瑾仍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秦堪给他的阴影太深太重了,任何一个小变数他都不能不怀疑是秦堪在背后玩了花样。
当然,刘公公非常睿智,他没猜错。
第487章 狂傲跋扈
谋划许久,成败在此一击,刘瑾不能容许有任何变数。
于是刘瑾开始给秦堪拉仇恨了。
李东阳和朱晖打架的第二天,京师又传出令人震惊的消息,右副都御史张乾昨夜被人刺死于府中书房内,身中六刀而死,致命的一刀扎进心脏。
正德二年似乎是个多事之秋,一波未静,一波又起。
华昶灭门一案还没有结果,转眼间张乾又被刺了。
大臣们正有趋于平静迹象的情绪顿时激愤起来,这种激愤的情绪比华昶被灭门更甚。
人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盯住了秦堪。
众所周知,华昶灭门一案里,请求朱厚照严惩凶手声音最大的便是张乾,几天以后他便被人刺死于府中,若说不是秦堪主使,打死他们也不信。
没人仔细思考这件事背后的玄机,处于风暴中心的秦堪正是步步艰难的时候,他怎么可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指使属下悍然刺死张乾?谁愿把屎盆子朝自己头上扣?
然而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大臣们却不觉得秦堪这么做有什么稀奇。秦堪在朝堂的名声并不好,文官们皆视他为奸佞,奸佞什么飞扬跋扈的事情干不出?刘瑾这两年杖杀,斩首,重枷,诸多手法,害死了那么多大臣,他顾忌什么了吗?既然秦堪和刘瑾是同一级别的奸佞,他悍然刺死张乾需要顾忌什么吗?
一件事,两个结论,从逻辑上来说都行得通。
对政敌说杀便杀,大明立国百余年,何曾有过如此残忍跋扈之辈?永乐时著名的大奸臣纪纲对付政敌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啊。
这次不等刘瑾的党羽煽动,大臣们自发聚集起来,承天门外跪着的大臣规模大增,足有两百多号人,他们的目的很简单,秦堪必须死!他们绝不容许一个随时随地能杀他们的人活着。
在刘瑾的谋划下,要求朱厚照严惩秦堪的呼声,终于达到了巅峰。
※※※
司礼监内浓郁的檀香萦绕,略显陈旧的房子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帝国的权力中枢,反而有几分佛堂的味道。
然而坐在司礼监的人既不戒杀也不吃斋,手底下还攒着好些条人命。
刘瑾是司礼监掌印,大明发生的所有重大事件都需要他最后一言而决,他不可能每天光琢磨着对付秦堪,他的大部分精力要放在国事上。
张彩和焦芳也坐在司礼监内,三人现在讨论的仍是最敏感的话题,清查军屯。
他们并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安化王造反就是因为刘瑾的这条新政,对极度渴望政绩以求赢得陛下和朝臣对他刮目相看的刘瑾的来说,新政是一定要推行下去的,不管别人认为它怎样的荒唐幼稚,新政终究是刘瑾目前而言最大的成就。
眼看死对头秦堪快倒了,刘瑾的心情一直不错,然而今日张彩却有几分忧心忡忡的味道。
“清查军屯,丈量卫所土地,这些事必须抓紧推行,另外还有一条……”刘瑾眼角余光瞟了焦芳和张彩一眼,笑道:“咱们大明的地方官府可是一个大烂摊子,这两年西厂收集的消息,地方官府搜刮民脂,强派苛税,奴役百姓,贪墨官库,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儿可不少,哼!都是十年寒窗苦读挣来的今日风光,当了官儿就忘了当初受过怎样的苦,忘了他们自己曾经也是老百姓,毫无顾忌地搜刮摊派,鱼肉乡里,这些人是什么?……是蛀虫!是败类!与他们同殿为官是杂家此生最大的耻辱!”
刘瑾说着说着激动起来,老脸迅速涨红,一脸嫉恶如仇的模样深得文官精髓神韵。
焦芳和张彩古怪地对视一眼,然后非常隐秘地同时朝刘瑾扔了一个鄙视的眼神。
这世上谁都有资格骂贪官,唯独你刘公公没资格,整个大明谁有你贪得多?明明是贪官队伍里的总扛把子,居然好意思说跟他们同殿为官是耻辱……
焦芳人老成精,不论刘瑾怎样激动他仍岿然不动如山。
待到刘瑾气息平稳了,焦芳捋了捋胡须,笑道:“刘公息怒,刘公忽然提起地方官府种种弊处,不知有何打算?”
刘瑾端起茶盏儿啜了口茶水,这才悠悠道:“杂家觉得呀,地方上的文官们都靠不住,太不让人省心了,这些朝廷蛀虫每年要吃掉多少国库内库银两?反过来说,咱们太监可不一样,太监无后,又是天家家奴,一门心思报效皇上,可谓既老实又勤奋……”
焦芳和张彩脸颊微微抽搐……
这话越说越不着边儿了,太监是个什么货色难道天下人不清楚,你再怎么往死里夸自己,黑白自在人心,你有本事颠倒吗?
“不知刘公的意思是……”
刘瑾沉吟片刻,缓缓道:“杂家打算将地方上的镇守太监的地位提拔提拔,提到巡抚同级,以后这地方上的事,无论是卫所,政务,法度等等,大家都商量着办,各自有了顾忌,有了监督,地方官府多少也能收敛一点,陛下的内库每年也能多进项一些,省得马永成那老货整日里在杂家面前哭穷,招杂家心烦!”
焦芳和张彩一愣,他们终于明白刘瑾的意思了,合着这是给太监谋福利,争地位呢。
镇守太监插手地方军政司法三权,这……天下还不大乱吗?
焦芳和张彩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了。
他们靠抱刘瑾的大腿上位不假,他们是满朝公认的阉党也不假,然而他们的出身却是文官,文官集团打在他们心里的烙印是一辈子也无法消除的,刘瑾的这个荒唐决定无疑触到了焦芳和张彩二人的底线。
焦芳沉得住气,张彩毕竟年轻,忍不住站起身急道:“刘公不可!还望三思啊!”
刘瑾的脸色顿时有些阴沉了:“尚质此言何意?”
张彩索性坦然道:“刘公,下官觉得,不仅提拔镇守太监一事要三思,新政里清查官库,清查土地,清查军屯等等举措都应三思,下官越来越觉得这几条好像很不妥……”
“不妥?”刘瑾声音不自觉地尖利起来:“尚质,你要弄清楚,杂家推行的这些新政,很大一部分都是你帮杂家琢磨出来的!昨日言是,今日言非,如此首鼠两端,你当朝廷国事是玩笑么?”
张彩情知刘瑾最近已渐渐对他生了不满,只因最近张彩的作为实在令刘瑾有些失望,自从将他提到吏部尚书的位置后,张彩已越来越往文官集团偏倾,几次商议国事,其意见皆与刘瑾所思相悖,刘瑾对他已越来越不喜了。
忠言逆耳,但张彩不能不说,因为他和刘瑾绑在同一条船上,船若沉了,大家谁也跑不了。
咬了咬牙,张彩道:“刘公,下官最近总觉得眼皮直跳,我担心会出什么大事,刘公,咱们是不是该收敛一点了?刘公的新政下官当初提过几个建议,然则今日一想,其中弊处颇多,最大的弊处是,咱们的新政已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若不悬崖勒马,恐怕下场难料啊。”
刘瑾仰天尖声一笑:“杂家触动谁的利益了?够胆便来找杂家分说明白!天下政令皆出司礼监,生杀大权亦尽握杂家之手,满朝文武公卿,何人敢不对杂家摧眉折腰?张彩,杂家且问你,我需要为谁而悬崖勒马?”
一番狂傲至极的话,令焦芳和张彩骇然变色,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
久经风雨的二人很清楚,身在朝堂官场,若一个人狂到这般地步,等待着他的绝不是加官晋爵,而是法场刽子手的钢刀!越是狂傲,离灭亡便越近!
张彩额头微微渗出了冷汗,嘴唇嚅动几下,欲再进逆耳忠言,嘴刚张开,却见屋子外匆匆跑进来一名小宦官。
小宦官跑得大汗淋漓,大口喘着粗气,进屋后匆匆行了个礼,尖声道:“老祖宗,不好啦……”
刘瑾吓得眉梢直跳,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承天门请愿诛杀秦堪的那两百多位大臣是不是又出了什么变故。
“承天门有变?”刘瑾盯着小宦官急切问道。
“老祖宗,承天门的大臣都散了……”
刘瑾大惊:“散了?为何?陛下发话了吗?”
“不是,他们散了是因为京师又有了传言,这回传言是针对老祖宗您的……”
刘瑾震惊道:“什么传言?”
“老祖宗您在河间府的祖坟……祖坟……”小宦官刚喘了口大气,却见刘瑾浑身剧颤,冷汗滚滚沿着脸颊滑落,如同中了邪似的不停打着摆子。
屋内众人愕然的目光里,刘瑾猛地一拍大腿,尖声嘶吼道:“不好!杂家忘了,秦堪这孽畜善挖祖坟!”
“啊?”三人惊愕。
刘瑾脸色苍白,身形踉跄几步跑到司礼监外面的院落里,扑通一声面朝西南跪下,两手高举向天,带着几分陕西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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