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露出懊恼之色:“咱们也没说开海禁呀,不过是造船与藩国贸易有无,这些人为何如此激动,就跟刨了他们祖坟似的……”
顿了顿,朱厚照猛然想起秦堪的为人,不由狐疑地瞧着他:“……你不会真刨了人家的祖坟吧?”
秦堪正色道:“陛下怎可如此猜疑忠臣?臣是君子来的。”
朱厚照白他一眼,道:“你这样的君子幸好整个大明只有一个,秦堪啊,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虽然内库入不敷出,但文官太不好惹了,咱们不如换个赚钱的法子……”
“箭已在弦,不得不发,陛下,这已不仅仅是赚银子的事了,开海禁是强国之道,岂可因区区阻力而放弃?只要咱们过了这一关,前方便是一片坦途。”
朱厚照忧心忡忡道:“日后满朝文官群起而攻之,朕和你如何自处?”
“迎头而上便是。”
※※※
秦堪走出皇宫时天已擦黑,金水桥外,丁顺和一众侍卫站立如松,仍在等着他。
见秦堪出来,丁顺急忙迎上去。
“公爷,属下听说今日早朝不大对劲儿,王僚那狗东西借着参劾造作局,矛头却直指向您,狗东西活腻味了,属下愿为公爷分忧。”丁顺眼中闪过一抹戾气。
秦堪摇摇头:“你除了杀人还会什么?今日参我的是王僚吗?明明是满朝文官,你能杀王僚一人,你敢把满朝文官全杀了吗?”
“公爷心慈仁厚,但是若欲握牢权柄,杀几个人还是很有必要的,把带头的几个人一刀砍了,剩下的人就算心有不满,也不敢再对公爷指手画脚了,这就叫杀一儆百,当初刘瑾就是这么干的。虽说刘瑾不是好人,但他对文官用的法子无疑很有用,公爷何不借鉴一下?”
秦堪似笑非笑:“丁顺啊,看不出你最近越来越深邃了。你说刘瑾的驭臣之法可以借鉴,我要不要顺便再借鉴一下他的死法?”
丁顺一呆,急忙陪笑道:“那倒不用,咱们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秦堪冷冷道:“刘瑾从得势到倒台,总共风光了几年?他在位时大臣们倒是对他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但愈是这样,大家就对他愈仇视,所以刘瑾死得也就愈快愈惨,他对付大臣的法子咱们能用吗?自取灭亡之道!”
丁顺被训得面红耳赤:“是是是,公爷教训得是,属下想岔了……但是公爷,今日朝堂风向不对,连属下这样的粗鄙汉子都感到麻烦大了,今日之后必有风暴,咱们如何应对?”
秦堪叹道:“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是我思虑不周,我没想到这些人对利益的占有欲竟然如此疯狂,不仅用祖制的借口牢牢封锁我大明海疆,连我这般权势人物想要在海运里分一杯羹都是难如登天……”
嘴角轻轻一勾,秦堪竟然笑了:“由此可见,海运的利益是怎样的庞大,庞大到这些人不惜与我以死相拼……”
丁顺笑道:“也就是说,只要咱们过了这一关,以后咱们就发了,大发特发。”
秦堪摇头笑道:“你还要想得更长远一些,海运的利益如此庞大,若将来我大明开了海禁,从此与藩国互通有无,贸易所产,当我大明的海疆不再是禁地,人人可随意下海,那时发的可不止是咱们少数几个权贵和商人,而是全民皆富,由海运而带动大明内地的桑麻,织造,窑瓷,茶园等等,从此以后,种地不再是百姓们唯一的选择,他们还可以做工,跑船,种茶,开窑,百姓们多了这些活路,就算碰到天灾,想必也不会饿死太多人了……”
“当有一天,咱们大明的普通百姓可以随意掏出几两甚至几十两银子而不伤自家元气时,咱们大明才叫真正开始富强了,那时咱们再发展军备,引进藩国粮种,修堤,治河,整理朝政军制……如果真能看到那一天,我此生的理想算是实现了。”
秦堪越说越激动,脸孔渐渐涨红,直到一阵寒风迎面吹拂而过,秦堪才如梦初醒,赫然发觉刚才说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梦境,眼下自己还即将要面对一个天大的麻烦,想到这里,秦堪神情顿时黯然。
丁顺定定注视着他,忽然朝秦堪单膝一跪,重重抱拳道:“公爷,属下只是个不通文墨的粗鄙汉子,但我老丁一双招子却没瞎,它分得清是非,看得见黑白,世人皆骂公爷是奸佞,老丁活了这么多年,可从没听说过将家国天下放在心上的奸佞,世人瞎了眼,老丁没瞎!公爷以后但有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第657章 千夫所指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锦衣卫都算不得好人,或者这句话反过来说,好人当不得锦衣卫,能进锦衣卫的必须有一副铁石心肠,纵然做不到大义灭亲,至少也得心黑手辣。
当然,大明历代锦衣卫指挥使里的好人就更少了,没练会一身杀亲爹卖朋友的过硬本事,这个指挥使的位置还真坐不稳。
秦堪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便温和许多了,把他和那么多恶贯满盈的前辈们放在一起,相比之下秦堪身上散发出来的人性光辉简直耀眼夺目,除了偶尔坑一下岳父杀几个东厂番子以外,基本没什么太大的缺点。
指挥使里好人太少,而真正能将家国天下放在心里,把国富民强当成志向并且一丝不苟朝着这个志向努力的指挥使,大明历史上闻所未闻。
然而这样一个好人,却偏偏不能被朝堂所容,竟被天下人冠以“奸佞”之名,只有秦堪身边亲近的人才知道,这位国公爷是怎样的忍辱负重。
……
秦堪的猜测并没错,第二天的朝会上,文官们终于开始了进攻。
仍旧是兵部给事中王僚打头阵。
首先倒霉的仍是造作局的官员,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证据和青红皂白已不重要,出了事必须有人出来当替罪羊,秦堪这只羊太肥太凶,于是文官们先拿小羊羔开刀。
造作局官员很想死,昨日他们躺着中了一回枪,今日换了个姿势,谁知趴着也中枪。
大家都清楚王僚参劾造作局是怎么回事,可偏偏这事跟茶壶里的饺子似的,心里有数倒不出来。
对造作局官员的处置还没定论,王僚紧接着又掏出一道奏疏。今日他显然是有备而来,这次他参劾的却是御马监掌印太监苗逵,王僚告苗逵私自调动兵马,与造作局一同谋取四百门火炮。
整件事如同走阶梯似的,一步一级。每一步都牵扯出一些人和事,阶梯的终点正是宁国公秦堪。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汗珠滚滚,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吓的。
太像了,跟当年内外廷联手诛八虎时的情景太像了,殿下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是那么的凶光毕露,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咄咄逼人,每一张面孔都是那么的狰狞可怖……
前面参劾造作局犹可,然而当王僚开始参劾御马监掌印苗逵的时候,许多御史终于站出来了。他们当然不会为苗逵辩护,而是落井下石。
苗逵的履历被人挖了出来,像光天化日下被一群流氓剥干净的良家妇女,从宣府监军到被调回京师后的所作所为,一桩桩一件件暴晒在阳光下一览无遗。
宣府克扣将士粮饷,与宣府总兵不合并暗中送密奏至京师污蔑构陷,与蒙古鞑子交战时因自大而延误战机,就连苗逵亲自抄刀冲锋陷阵的正面事迹,到了御史们嘴里也完全变了味道,说是有勇无谋,只能逞匹夫之勇的表现……
心惊胆战的苗公公躲在金殿外的回廊下泪如雨下痛不欲生……
继造作局官员趴着中枪后,苗公公也躺着中枪了,姿势不同但一样的痛。
……
秦堪双目半阖,仍旧淡定地站在朝班中,面无表情地听着王僚唱作俱佳的表演。
他知道事情不会太快结束,王僚和御史们做了这么多的铺垫,最后的矛头必然是他。
四百门火炮不过是个由头,其性质大概跟几百年后日军借口士兵失踪而要求进宛平县搜查一样,纵然没有这四百门火炮的事,他们还会有其他的借口。
果然,参劾完御马监后,王僚一边抹着激愤的眼泪,一边从怀里又掏出了一道奏疏和两本薄薄的书。
秦堪终于睁开了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王僚的官袍。
这家伙真神奇,看着干干瘦瘦的一个人,穿着官袍也是一根瘦竹竿儿,可他却跟机器猫似的,怀里却总能掏出各种体积各种形状的东西,目前为止已掏了三道奏疏和两本书,身材居然完全没变样,这些东西他从哪里变出来的?
“臣,兵部给事中王僚,再参宁国公锦衣卫指挥使秦堪目无王法,私自造船贸易藩邦,列装火炮意图不轨!”
王僚的字字句句如绽春雷,尽管殿内文武大臣已然心中有数,却还是被他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殿内顿时一阵骚动。
王僚跪在金殿中央声泪俱下,不仅搬出了《大明律》和《皇明祖训》,就连洪武年间太祖亲自处置的跟出海贸易有关的几道圣旨也被他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搬了出来,这还不够,永乐年间郑和七下西洋的弊端也被当成了反面教材,由此证明出海贸易是何等的劳民伤财祸国殃民。
王僚打过头阵后,马上有十几名监察御史出班同声附和,历数大明自立国以后对私自出海的惩罚是何等的严厉,而宁国公知法犯法,冒天下之大不韪造船,甚至列装四百门佛朗机火炮,这已不仅是私自出海那么单纯,四百门火炮简直可以被称为意图不轨,最后十几名御史跪地同声恳请朱厚照将秦堪罢官究办。
关于如何控制舆论风向,这种事文官们干了一百多年,可谓驾轻就熟的祖传手艺,随着十几名御史带头参劾,金殿仿佛一只被点燃了引线的火药桶,顿时全爆了。
文官集团从来不是一个团结的整体,这群人平时互相勾心斗角,各有派系,无数次朝堂争斗倾轧,大浪淘沙之下胜者风光,败者引退。然而一旦涉及到整个文官集团的利益,平日里斗得你死我活的文官们现在却抱成了团,不论政敌还是盟友,各种派系皆将矛头指向了秦堪。
金殿内沸反盈天,朱厚照坐在龙椅上一脸焦急和怒意,秦堪站在朝班里面无表情,仍旧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他很清楚自己被千夫所指的原因,原因不止一个。
因为他秦堪是公认的读书人里的败类,因为他的价值观与文官从来没有一致过,因为他触到了文官们最敏感的利益底线,也因为他破坏了传延百年的游戏规则……
正义与邪恶只是文官们挂在嘴上的托词,利益才是他们不可触碰的逆鳞,秦堪不仅碰到了,而且不小心把他们的鳞片刮了下来。
第658章 盛世光景
朝争永远是谋定而后动,准备工作比金殿上图穷匕见更重要,要有占得住大义的理由,要有墙倒众人推的声势,要有煽得群情激愤的罪状,更要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具备了这几样东西,被参的那位等于闻着味儿找茅房,离死不远了。
想要弄死政敌,罪状很重要。不论罪状是真是假,绝对要跟皇权和社稷联系起来,比如当初刘瑾倒台,若非秦堪设局把刘瑾和谋反联系在一起,以刘瑾受恩宠的地位,怎么可能弄得死他?
今日此时也是这样,文官们必须找到一个充足的理由,这个理由至少是祸国殃民级别的,才有可能把秦堪扳倒,换个诸如秦堪利用职务之便,将全京师四品以上京官府邸内院妻妾们洗澡时的模样全看光了之类的理由,虽然同样会引起群情激愤,但绝对弄不死他,不仅弄不死他,照当今皇上那昏庸荒淫到令人发指的性子,恐怕还得强烈要求秦堪带着他一起共襄盛举……
随着王僚最后一道参劾奏疏在金殿上铿锵有声说出来,殿内大臣们顿时躁动起来。
这是对国朝奸佞的正面一击,继刘瑾死后一年,终于轮到他了,同样的作恶累累,同样的误国误君,同样的权势滔天,今日机会来了,终于拿到了他的把柄,若不齐心除掉他,来日自己的身家性命焉存?
王僚话音落地,殿内呼啦一声忽然站出二十余名言官御史,仿佛事先排练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喝道:“臣等附议王僚所奏,为维护祖宗成法计,为黎民百姓生祉计,恳请陛下将秦堪罢职削爵,并彻查秦堪私自造船出海一案。”
御史们说完,右都御史屠滽和六部中几位侍郎也站出来附议,殿内一片喊杀声,唯有两位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面面相觑,神情犹豫半晌,终于没迈出脚步。
此刻金殿可谓杀机毕露。朱厚照吓得脸蛋煞白,六神无主地坐在龙椅上四处张望,最后目光终于锁定在人群中的秦堪脸上。
见秦堪仍是一派不慌不忙的样子,朱厚照急得重重跺了跺脚,大声干咳了两声,道:“秦堪,你有何看法?”
满殿吵闹声顿时一静,所有人目光投向秦堪。
听到朱厚照点了名,秦堪这才睁开了眼睛,如同大梦初醒般打了个呵欠,然后缓缓走出朝班。
“陛下,方才殿内诸多同僚的参劾,臣已听到了……”
朱厚照坐直了身子,语气略带急促:“你可有辩解?”
“有。”
“快快说来。”
秦堪扭头扫了一圈四周无数不善的目光,冷冷一笑,道:“臣想问问参劾我的几位大人,你们哪只眼睛见到我在天津造船了?连守皇宫的土狗都知道,我最近只在北镇抚司,国公府和奉天殿三点一线忙碌,京师城内随便拉一个人出来都能做我的人证,你们却说我跑到二百里之外的天津造船,简直是胡说八道,陛下,臣恳请陛下治王僚构陷忠直大臣之罪。”
满殿老伙伴们都惊呆了。
简直不敢置信,堂堂钦封国公,竟当着满朝文武公卿的面公然耍无赖。
瞧瞧小昏君登基这两年,重用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王僚气得脸孔通红,指着秦堪抖索道:“你……你是大权在握的国公,不是船坞里钉板敲橼的工匠,你没亲手造船,难道不会指使下面的人干这件目无王法的事吗?”
秦堪冷冷道:“证据呢?说我指使别人干这事,王大人可有凭有据?”
王僚一滞,顿时说不出话来。
以往朝争走到这一步,便是你死我活的紧要关头,像这种几乎可以称作众目睽睽的事情,哪里需要什么证据?但凡一个稍微要点脸的人都无可争辩。
文官们都错了,他们错在深深低估了秦堪的脸皮,他们没想到一位贵极国公的人耍起无赖来不仅脸不红心不跳,而且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