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笑道:“如今我已位列国公,再高便只能封王了,咱们大明的异姓王可不容易封,你还是趁早死心吧。”
唐子禾嫣然一笑,凑在秦堪耳边轻启朱唇,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悄然窃语:“不,比王爷还高一点点……”
秦堪浑身一震,触电似的从躺椅上弹了起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唐子禾。
显然这位万家生佛的女菩萨造反造出了职业病,无论蛰伏多少年,造反的念头一直未曾熄灭过。
“香薷,你先退下。”秦堪肃声吩咐。
香薷敏感察觉到凉亭内的气氛不对,急忙朝二人福了一礼,匆匆退出亭子。
“这句话我今天当作没听到,以后也不想再听到。”秦堪盯着唐子禾那张丝毫不见岁月痕迹,依然艳丽夺目的俏脸,很认真的一字一字地道。
唐子禾毫无惧色地正视着他:“纵然位极人臣,终归还是皇帝掌握着你的生死,哪怕皇帝宠信你终生,你敢拍着胸脯说秦家子子孙皆沐皇恩永不失宠么?当今皇帝尚无子嗣,臣心民心动荡不定,若你有意试问鼎之轻重,此时正是……”
秦堪怒道:“这几年我多次让你进豹房给陛下瞧瞧为何子嗣不昌,你屡屡推托不肯,原来是你刻意为之……”
唐子禾垂头不语,显然默认。
秦堪罕见地露出几许厉色:“唐子禾,把你那不臣的心思收起来,以后别在我面前说这种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到!”
唐子禾朱唇蠕动,欲言又止,然而秦堪的目光太严肃太慑人,唐子禾犹豫片刻,终于点点头,低眉垂睑道:“好,你不想听以后我便不说。”
※※※
努力忘掉唐子禾那番大逆不道的话,秦堪走出宅院。门口两排锦衣校尉动作划一朝他按刀为礼,秦堪目不斜视径自上了官轿。
轿子晃晃悠悠前行,秦堪坐在轿子里,心情也随之上下起伏。一闭上眼,脑海中便不停闪过唐子禾那张充满了蛊惑的脸,眼中毫不掩饰的反意仿佛梦魇般挥之不去。
“真是个妖女……”秦堪喃喃苦笑。
霸州兵败后,唐子禾巧计从官兵手中逃脱,这些年如浮萍般来去。从此再也不提造反,秦堪原以为她真的已经放弃了,直到今日他才从她眼底里发现了一抹沉寂了十余年的不甘和野心。
她生来便是造反的人,从小被白莲教收养,与白莲教的长老在天津城里相依为命,她被灌输了近二十年的谋逆思想,这种思想在她脑海里可以说是根深蒂固,哪怕被朝廷打败过一次两次,也只能暂时令她蛰伏隐忍,却从不肯放弃改朝换代的念头。
依秦堪狠毒的性子,身边如果出现这种危险的人,他必然毫不留情地下令诛杀,将祸患掐死在萌芽中。
然而唐子禾不是别人,她是自己朝夕相处,已有了十余年夫妻情分的枕边人,秦堪如何下得了手?
无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如何把这位以造反为毕生己任的女反贼改造成忠君爱国俯首甘为孺子母牛的良民,实在是一个迫在眉睫且难度比羽化飞升小不了多少的棘手问题。
脑子里胡思乱想纠结成团之时,轿外传来属下恭敬的声音。
“公爷,已到豹房了。”
※※※
选妃副使不能白当,既然为朱厚照选出了五十位待选准妃子,就算朱厚照一个都没瞧上,也必须矮子中间选高个儿把后宫的妃子名位补齐了。
老实说,这种拉皮条的事情秦堪很不愿干,哪怕是给皇帝拉皮条,他也不觉得有多荣耀,可是既然朱厚照给他派了这个差事,不干也得干。
秦堪是豹房的老熟人了,门口值卫的军士只看了他一眼,连腰牌都没查便纷纷退后一步按刀为礼,恭请秦堪入内。
豹房的格局跟皇宫大不一样,进门便是一片广袤如海的湖泊,初建之时便引豹房外西华池的活水入内,湖上建水榭回廊凉亭,还有一艘硕大无比的座船供朱厚照闲暇时游湖赏景,原本朱厚照兴致勃勃打算在座船上装十几门火炮,没事便在船上和刘良女开个房,顺便对准皇宫金殿来一发,以增强大臣们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危机意识,被心惊肉跳的秦堪威胁一头撞死在他面前,遂只好悻悻作罢。
心事重重的秦堪进了豹房后目不斜视朝前走,脑中仍在反复思索着改造女反贼的计划。
不经意间抬眼一扫,却见湖面靠近岸边站着两排宦官和宫女,岸边凉亭内坐着一位衣袂飘飘的女子,女子俏脸带着淡淡的轻愁,素手托腮定定看着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入神,心绪却不知飘向何处。
秦堪脚步一顿,心中暗叹一声,终于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走进凉亭,躬身朝她施了一礼。
“臣,秦堪,参见贵妃娘娘。”
女子正是刘良女,十年前被朱厚照迎娶入宫,第二年即被正式册封为贵妃。
刘良女的思绪被打断,俏目轻抬,见秦堪站在她面前,急忙起身点点头:“秦公爷免礼。”
秦堪直起身,笑道:“臣打扰了娘娘雅兴,实在罪过,臣欲觐见陛下有事相禀,这便告退了……”
秦堪转身便待举步离开,刘良女忽然在他身后道:“秦公爷留步……”
“娘娘有何吩咐?”
刘良女看着他,静静地道:“听说秦公爷最近被陛下定为选妃副使,不知那些待选妃子里,秦公爷中意何人为陛下枕边添香的宠儿?”
秦堪苦笑暗叹,该问的总是逃避不了,今日出门前实在该看看黄历的。
“选妃之事,臣只是奉旨而为,而且此事出力最多者乃礼部毛尚书和宣府游击将军江彬……”秦堪毫无愧疚地把毛澄和江彬卖了。
刘良女苦涩一笑,目光却依然清澈,仿佛能穿透迷雾。
“多日不曾去府上拜望杜家姐姐,她最近好吗?”刘良女换了个话题。
“托娘娘的福,内人尚安。”
刘良女叹了口气,目光又回到波光粼粼的湖面,俏脸上的愁意薄怨愈发明显了。
“他曾说过要像他父皇一样,一生只为一位女子钟情,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十年来,他确实做到了……他是皇帝,天生坐拥三宫六院,这十年他却只独宠我一人,已然非常难得了,对吗?”
秦堪半阖双目,却不敢搭话。
“一个女人能被丈夫宠爱十年,其实真的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呢……”刘良女喃喃道,也不知是在对秦堪说还是在安慰自己。
秦堪沉沉一叹:“娘娘,陛下……终究是皇帝。”
“是啊,他终究是皇帝,他这一生还有许多大事要做,有许多责任要背,而我,这辈子却只有他,他即是我的全部,满满占据我心里的每一个角落……”刘良女说着说着眼眶一红,两行伤情的泪水顺腮滑落。
“有时候我真的很恨他,恨他为何偏偏是皇帝,为何他不是那个无忧无虑亦无掣肘的酒肆伙计,每日在店里嘻嘻哈哈为客人奔走闲聊,我在一旁舀酒布菜,打烊收拾后回到家中,关上门一起细数今日赚得铜钱几文,然后小心将钱物收好,彼此给一个充满希望的微笑……”
刘良女渐渐泣不成声:“‘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秦公爷你告诉我,年年岁岁,果真新人换旧人么?”
第712章 苦肉化危
秦堪一直站在凉亭内不言不语,静静看着哭泣的刘良女,他的心情亦格外沉重。
谁都没错,谁都无法责怪。
刘良女出身贫寒,她需要安稳平淡的生活,可以贫穷,但不能缺少宠爱。
朱厚照并不花心,选妃皆因子嗣所迫,他不能辜负祖宗基业。
满朝文武忠字当头,天家后嗣比自己的后嗣更重要,皇族必须繁衍传承,这是千百年来儒家教导下的既定观念,孔夫子重生都无法扭转。
都是受害者,却找不出一个真凶,因为真凶在每个人的脑子里,无影亦无形,却祸害着所有人。
“刘娘娘,不会有新人换旧人,你与陛下十年相濡以沫,难道还不知陛下是何等心性?阁臣们提议选妃亦是无奈之举,毕竟偌大的江山不能没有继承人,陛下有了龙子才能安定天下臣民之心,才能让这个国家顺畅平稳地继续前行,才能对蛮夷藩邦继续保持敬畏……刘娘娘,不论陛下的后宫增添了多少妃子,你仍是陛下最爱的女人,别忘了十年前,陛下追求你追得多么辛苦,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上的女人。”
秦堪这番话说得很辛苦,但他注视刘良女的目光仍然清澈无邪,他知道自己这番话不是安慰,而是事实。
事实尽管无奈,但必须接受。
刘良女沉默了,她只是心中郁结,却也并非蛮横之人,嫁给一位万人之上的帝王,今日的结果想必亦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只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一时心情有些伤怀罢了。
凄然一笑,刘良女转过头目注波光粼粼的湖面,道:“也怪我这些年不争气,没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这都是命……秦公爷,既然事已至此,我还得拜托你在选妃之事上多费心,莫让外面那些奸徒有可趁之机。听说选妃时有个姓王的女子与白莲邪教有染,差点被选入宫,若真让她随侍陛下左右,陛下性命可就危险了。有一而不可再,一切全托秦公爷了。”
“是,臣必倾力排查严选,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刘娘娘保重。臣告退……”
刘良女点点头,秦堪一步一步地退出凉亭。
岸边水榭旁站定,秦堪回头再看了一眼刘良女孤独寂寥的背影,心中暗暗一叹。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谁站在墙外,谁站在墙里?
※※※
从豹房走出来时天已擦黑。
尽管朱厚照再不乐意,秦堪还是勾勾选选从五十名女子中选出八位正妃,她们皆是北直隶各府县小官小吏或贡生举人的女儿,出了王鉴之这件事后,厂卫对这五十名女子的调查也愈发细致了,这几日厂卫缇骑四出,五十名女子的祖宗十八代都查得清清楚楚,祖上稍微有些劣迹的都被排除在外,真正送上朱厚照案头等他勾选的实际只有不到三十人,在秦堪的努力劝说下,朱厚照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便在这三十人里选出了八位正妃。
明日早朝,想必大臣们脸上会多一点笑容,因为终于等到皇帝陛下可以像一只澳大利亚野兔般四处撒着欢儿的配种了,这种感觉比他们自己行房还爽。
至于陛下的龙鸡鸡会不会疲累,则不在大臣们考虑的范围内,毕竟这是一件多么愉悦的事情,叫苦叫累就太不应该了。那些贫寒人家的光棍们行房基本靠手,教他们情何以堪?
……
秦堪的心情很复杂,此刻他隐隐有些踯躅,当初大臣们谏言选妃之时,自己到底应不应该站出来反对,人言天家无情,难道为了子嗣繁衍,帝王就一定要付出牺牲真爱的代价?
一身斗牛锦袍的丁顺静静站在豹房门外等待,见秦堪出来,丁顺急忙迎上前。
“公爷回府还是回北镇抚司?”
秦堪瞥他一眼:“有事?”
丁顺笑道:“属下确有事禀报。”
“说。”
“昨日下午,江彬进了豹房,跪在大殿外向陛下自承失察之罪,说不该误交匪类,几被贼人利用……”
秦堪皱了皱眉:“陛下怎么说?”
“陛下开始没理他,毕竟白莲教是陛下心头的一根毒刺,当时陛下龙颜大怒之下,下旨将顺德府的王鉴之和女儿打入刑部大牢,后来又改了旨意,将他们押进诏狱,陛下亲旨拿进诏狱的人,绝然已没了活路,而江彬作为选妃副使跟白莲教余孽勾勾搭搭,陛下岂能不怒?”
秦堪失望地叹了口气:“但是后来陛下还是原谅了江彬,对吧?”
丁顺也叹气:“陛下太心软了,估摸着当初应州之战时,江彬在陛下面前也立下不小的功劳,所以陛下对他甚是看重,后来见江彬在豹房外磕头磕得额头鲜血直流,模样实在凄惨无比,陛下便原谅他了,不仅如此,还赐给他黄金百两,京师北城内街华宅一幢,端的是皇恩浩荡啊……”
秦堪脸上浮起几许阴霾:“原本想在诏狱里将王氏的口供落实,逼供也好,攀咬也好,终究将江彬拿捏在手里,令他以后不敢猖狂,谁知江彬这家伙竟用一招苦肉计自己解了危局,此人心智冷静狠厉,不可小视,假以时日,不知其羽翼何等丰满。”
丁顺脸上露出一丝厉色:“公爷,趁着江彬刚来京师立足未稳,不如由属下给他安排个意外,毕竟京师这么危险的地方,每天都会发生很多意外的……”
秦堪叹道:“已不可行了,陛下如此宠信他,他怎能再出意外?”
顿了顿,秦堪又道:“钱宁怎样了?”
“钱宁仍在南城千户所等待公爷召见。”
“这钱宁办事确实不错,王鉴之一事干得利落漂亮且不留把柄,连我都忍不住为他叫好,既如此,明日令经历司出一纸调令,将他升为五品镇抚使。”
丁顺一呆,急忙道:“公爷,这钱宁能办事不假,但心性却不大好,咱们不能任他坐大啊……”
秦堪嘴角一勾:“无妨,给他挂个镇抚使的衔头,再将他派去日本,受神机营总兵孙英节制便是。不管他的官儿当得再大,终究在我手掌心里……”
丁顺喜道:“公爷高明!”
※※※
回到府里已是掌灯时分,国公府大门外已高高挂起了两盏昏黄的灯笼,两排侍卫在大门外雁型排开,默默按刀伫立,无形中将国公府衬托得愈发威严庄重。
秦堪走出官轿。门外暗处人影一闪,身旁侍卫紧张地按住腰侧刀柄,却被秦堪笑着摆了摆手。
暗处闪出来的人影是老熟人,但这位老熟人偏偏表现得跟秦堪不太熟的样子。
“下官唐寅,参见……”
秦堪仰头看着天,仿佛根本没瞧见唐寅似的,嘴里喃喃道:“京师的官儿越来越没规矩了,竟敢来国公府门前堵人,来人,将这个从六品小官拿进诏狱,本国公怀疑他盗墓……”
两名侍卫憋着笑一左一右架住了唐寅的胳膊。
早在六年前,风流才子唐寅便不再风流了,一改终日流连青楼的高雅爱好,上门求秦堪给他谋一个官职,明面上的理由是他已万花丛中走过,青衫不沾余香,决定收心为官光宗耀祖。
可惜这样的理由落在秦堪这种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耳里,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的。是年唐寅年已四十,按照他四十以前毫无节制放浪形骸夜夜新郎的淫荡生活来看,唐寅怕是想风流都风流不起来了,大唐兄有心杀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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