疚感的。婴儿与母亲,是一对天生的密友。他们在一段时间里,互为全世界。婴儿不会说话,母亲却觉得他会说话,并且只对她一个人说话。看看,笑了,他笑了!高勇高勇,快来看,你儿子会笑了!
晚饭之后,高天意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外出散步,步态蹒跚却充满朝气。不喜欢散步的高勇没有办法,只能迁就儿子。曾芒芒本来就喜欢散步。儿子在完成她的喜欢。儿子原来就是曾芒芒自己啊!另一个自己。神秘的自己。藏在某个地方,现在跑出来了。曾芒芒体会到了造物主的神秘力量。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善于克制的人,谦卑多于骄傲。她从怀孕初期开始,就向往自己的孩子是一个旷达的人,热情奔放的人,敢说敢为,大大咧咧,人们与他一接触,就能够感到他的不可欺辱。结果天意正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第7章
儿子让曾芒芒发现了自己。芒芒她们厂的轧钢线是德国进口的,在德国专家休假的日子里,发生了问题只有去请外事局的翻译帮忙。某个翻译的要价之高和态度之傲慢,已经臭名昭著。终于有一天,曾芒芒拿着他翻译错误的技术资料,走进了厂长办公室。曾芒芒的德语已经学得很好了,但是她从来没有在厂里的公众场合开过口。这一天,芒芒忽然开口了。开头一两句还结结巴巴的。紧接着,她就非常流利了。'这里错了!'曾芒芒告诉厂长,'他的翻译是错误的!他不懂液压,还骄横跋扈。'芒芒你在讲德语吗?你行吗?曾芒芒告诉厂长:我当然行。至少比他行。你可以找专家考考我。接着,曾芒芒成了他们厂冉冉升起的一颗明星。
他们家有电视机了。是一台9英寸黑白小电视,玩具一样。是曾分田爷爷给他们的。曾分田爷爷说他们要趁搬到武汉的机会,清理掉大量无用的杂物。燕子祝贺父母乔迁,送了他们一台12英寸的彩色电视。
'那么,高勇啊,'曾分田爷爷说,'你能不能够替爷爷减轻一点负担,把这个小黑白电视拿走?'
高勇再清高,也不得不同意。曾分田爷爷做事情总是这么漂亮。这台小电视,在高勇和曾芒芒的狭小的家里,还正好合适。
燕子从深圳回来了,曾芒芒必须去参加燕子的一个饭局。
饭局是燕子的工作方式和社交语言。今天晚上,曾芒芒必须去帮助燕子料理饭局,同时认识认识燕子的朋友。在这个饭局上,曾芒芒遇上了邝园。
燕子诡秘又开心地笑了。邝园现在是燕子的朋友了。什么朋友啊?原来他们就是今天认识的。他们同时乘坐从深圳飞往武汉的一趟航班。燕子与邝园攀谈上了。
他们互相赠送了名片。原来燕子在深圳做贸易,邝园在深圳开美容美发店。邝园的美容美发店叫做'金剪子'。哎呀,燕子说你就是'金剪子'的老板啊!'金剪子'在深圳名气不小,分店好几家,燕子就是在其中的一家分店打理头发和做美容的。于是他们聊得更加深入起来。这么一聊,嘿,发现世界真小!他们都认识曾芒芒。燕子是曾芒芒的姑姑,而邝园,是曾芒芒的初恋情人。
'初恋情人'是燕子的说法。燕子嘴快,无遮无挡,邝园笑了。邝园说:哪里哪里。
曾芒芒和邝园突然见面了。两个人都是那么诧异。随即都大方地微笑了。邝园首先伸出了他有力的手掌,说:'芒芒你好!'曾芒芒也送过去了自己的手:'邝园你好!'客人还没有到齐。邝园请曾芒芒坐在沙发上,他们喝茶,说话。邝园的变化太大了。邝园是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了,面部有了雕塑感,西装穿得很气派,皮鞋很亮,领带也很亮,有缎子的质感,说南腔北调的普通话了,说话充满决定权。锅炉工邝园彻底地消失了!
相比之下,曾芒芒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个年轻姑娘。不不,有变化的,邝园又说。还是有变化的。曾芒芒的神态与过去很不一样了,成熟多了。'是吗?'曾芒芒微笑,并不继续往下追问。往事如烟啊!邝园现在要正式给曾芒芒道个歉了。还记得邝园故意找高勇下棋吗?把曾芒芒吓坏了吧?是的,确实受了惊吓。以为邝园要使坏对吗?是的。邝园没有。当然,曾芒芒早就知道邝园没有。只是邝园太鬼精了,喜欢捉弄人。
黄汉香好吗?曾芒芒问。邝园自嘲地一笑:我们已经离婚了。刚离不久,她已经回武汉了,据说也开了一家发廊。儿子跟我,在深圳念书。离婚了?芒芒的眉毛扬起来了:离婚?当然,离婚也是很正常的。芒芒把自己的眉毛悄然地放平了。燕子跑过来,要求他们上桌子。燕子说:'到底是初恋情人,见面就没完没了。'曾芒芒无奈地笑了。邝园威胁燕子:'燕子啊,再胡说的话,你就不是金剪子的金卡贵宾了。'燕子哈哈大笑。吃饭。喝酒。说话。碰杯。朋友们诸事多关照。
是邝园为曾芒芒拉开的靠背椅。邝园为曾芒芒点了饮料。邝园为曾芒芒布菜。过去就是他照顾姑娘们。只是现在的照顾更周到,更有绅士风度了。他们碰杯了。最后,邝园坦然地说:他为他们的重逢由衷地高兴!他看见曾芒芒还是这么年轻,这么清纯,家庭和睦,儿子健康又可爱,父母双亲都健在,他打心里感到踏实和愉快!真的,芒芒!邝园这次回来,就是为了金剪子武汉分店的开张。芒芒,到金剪子来吧,照顾照顾老朋友的生意嘛。反正头发总得要打理的嘛。好的。再见!
武汉街头发生了一起殴打警察事件。高勇被热电厂保卫科的人带走了。他成了嫌疑人。高勇被带走的时候,曾芒芒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高勇不是坏人,你们不相信我吗?你们把我也带走吧!'曾芒芒被注射了一针冬眠灵。曾芒芒安静下来了。曾芒芒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躺在家里的床上。现在是什么年代?什么季节?什么时候?几点钟?天意……天意……芒芒有一个儿子,名叫高天意,才两岁不到呢!天意!曾芒芒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失声大叫,惊恐万状。常声远从厨房跑了过来。芒芒。芒芒。芒芒。常声远正常的冷静的呼唤,把曾芒芒叫回到现实中。保姆腊香带天意在户外玩耍。一切都很好。高勇已经有律师了,一个姓王的律师已经去看守所见过高勇了。高勇很好,精神状态不错。所以,芒芒,你可以放心了。曾芒芒竭力地从遥远的地方回来。她挣扎着,竭力地回来。芒芒,你有一个老朋友叫邝园,是吗?王律师就是他请的。昨天下午,他也来家里看望你了。芒芒,这么多人在帮助你,高勇没事的。起床吃饭好吗?常声远在腊香的协助之下,煨了一罐子排骨藕汤。
曾芒芒懊悔地拍了拍脑袋。该死的冬眠灵,简直把她睡死了。朋友们特意来看她,她却连道谢的机会都没有,太失礼了。他们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些朋友的。尽管他们遭到了社会的唾弃。好了!常声远呵斥了曾芒芒。常声远说:不要说了!什么社会唾弃,腻腻歪歪的,这是干什么呢!曾芒芒把手中的一杯凉开水泼到了常声远的脸上:'不要你管!你不要管我!'曾芒芒哭起来,猛烈地摇头,叫喊着,'你走!不要你管我!你体会不到别人的心情,事情不是发生在你的身上!你走!'曾芒芒跳下床,拖鞋都顾不上穿,赤脚踩在地上,往门外推常声远,使劲地推。芒芒!芒芒!常声远也呼喊着。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你清醒一点好不好!常声远摇撼着曾芒芒。他们彼此推着,摇撼着,发泄着,传递着,那许多说不出的难受,都随着这纠缠散发了出去。力气渐渐没有了。他们拥抱在一起了。这是一种寻找力量的紧紧拥抱。芒芒好像要钻进常声远的身体里面去。她要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对不起!芒芒说。是我对不起!常声远说。他们互相道歉。再三地道歉。忽然,他们意识到了什么。他们的身体分开了。他们都不看对方,都盯着彼此之间的距离。距离,要拉开距离。
曾芒芒在床前坐了下来。常声远为她穿上拖鞋。他怕她脚心受凉。曾芒芒去冲澡,洗脸,梳头。然后,他们坐下吃饭。曾芒芒渐渐心平气和了。她说:'声远,晓玲好吗?'常声远半晌没有回答。之后,常声远说:'现在我们不说这个话题吧?'曾芒芒低下了头。她明白了。
林晓玲已经好久避而不见曾芒芒了。但是常声远并没有因为林晓玲不见曾芒芒他也就不见。林晓玲的行为影响不了常声远。常声远与曾芒芒之间是无可指摘的。林晓玲无从指责他们。林晓玲用无声的指责在指责。什么都不用说了。芒芒,我只要你冷静,清醒,平静,正常,带好儿子,照常上班工作,等着高勇。好的。
3个月过去,高勇被无罪释放。
高勇的后脑勺有一个发旋儿。他这天生的少见的发旋儿救了他自己。袭击警察的男人与高勇的体态酷似,然而那人的后脑勺上是两个发旋儿。是曾分田爷爷最早发现这个有力证据的。曾分田爷爷向公安检察机关提供了他的发现。
曾芒芒在常声远的陪同之下,去监狱迎接高勇。常声远在他们所里要了车,以免高勇从监狱出来还要挤公共汽车回家。天气不错,一个晴朗的秋日。他们的车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停泊的地方,离监狱至少还有100米就不让民间的车辆接近了。他们踏着沙沙落叶,朝监狱高高的围墙走过去。时间到了。高勇没有出现。等着。高大铁门上的一扇狭小的铁门开了。首先出来的是一个狱警。再出来的是高勇。常声远跑了上去。狱警把高勇的胳膊交给常声远。没有出现激动人心的时刻和场面。高勇与曾芒芒没有发生拥抱,当然更没有接吻。他们的目光接触了,随后便交叉而过。
清早。曾芒芒起床上班。高勇也起床了。腊香从食堂端来了早餐,稀饭和肉包子。两口子默默地吃。曾芒芒指了指电饭煲,让高勇看。电饭煲放在缝纫机上,这是他们家新近添置的家用电器。
现在煮饭忽然变得简单了,把米和水放进去,通电就成了。
高勇尽量表示了赞许。他说:'很好。'
下午,曾芒芒下班回家。腊香告诉曾芒芒,高勇回他父母家了,大概要三四天以后回来。腊香说:'高勇哥说你知道这事。'
凑巧的是,曾芒芒她们厂工会,批发购买了一批洗衣机,为历年的先进生产者提供优惠价格,实际上就是变相发奖金,因为一台洗衣机,只收批发价的半价。曾芒芒当然也想买。她需要和高勇商量一下。曾芒芒打发腊香去了高家。曾芒芒留了心眼。她让腊香说是去拿天意的玩具的,并且说是腊香自己去的。腊香跑了一趟高家,证实了曾芒芒的猜疑。高勇没有回到他自己家里睡3天3夜。高勇的3天3夜是在另外的地方睡觉。高兰送了腊香一件她穿小的连衣裙,高兰惟一的要求是让腊香不要说来过高家了。
曾芒芒跑出门,把武汉市的大街小巷转了个遍,最后,曾芒芒拐进了武汉商场,疯狂购物,把刚刚发的工资,全都用光了。她给自己买了一件西装,腰掐得很细,这是她从来没有穿过的款式,社会上也才刚刚开始流行。芒芒大胆一次又如何呢!曾芒芒还买了配西装穿的衬衣,一条深米色的西裤。天意一直想要遥控汽车,价格太贵,曾芒芒一直下不了购买的决心,现在她也买了。
离婚。曾芒芒下了决心。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里,曾芒芒拨通了常声远办公室的电话。常声远的声音传来,曾芒芒把电话扣上了。其实与常声远没有关系,与他商量反而把事情弄复杂了。就这样,单纯一点:离婚!
高勇上班了。3天3夜的行踪,高勇什么都没有说。高兰来了,与曾芒芒闲聊,'无意中'透露出高勇在家里休养了3天3夜。曾芒芒只当没有听见。曾芒芒等待着高勇,高勇却没有觉出曾芒芒的等待。曾芒芒一口气把月工资花光了,为什么?高勇没有问。
曾芒芒白天工作的时候冷着脸,午饭之后,寻个偏僻的墙角坐坐,用报纸盖着脸,欲哭无泪。一切都慢慢平静下来了。日常的习惯,统治了一切。习惯是生活的最高统治者。但是曾芒芒要反抗了。
曾芒芒和高勇来到僻静的公园。'芒芒,你到底要和我谈什么呢?还得避开儿子,跑这么老远来走走?累不累呀?'曾芒芒淡然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高勇,如果你另外有女人,我们就应该分手。'高勇大呼冤枉,说:'什么话啊!你这话从哪里说起呢?'曾芒芒安静地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高勇站了起来,点香烟,吸一口,又坐下。他要说话了。他说:'曾芒芒同志,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什么事情都闷声不吭地,逼我自己去领会、去琢磨、去猜测。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有多累?说句不该说的话,你真是矜持得过分了。'
高勇口若悬河,理直气壮。曾芒芒反而口拙了。'一个成熟的男人是否应该更体恤女人呢?花朵没有不愿意开放的,除非它没有阳光、雨露和土壤。高勇,这个道理,还用女人自己说吗?'
芒芒不想吵架了。芒芒作为妻子,能否知道高勇离开家的3个夜晚,在哪里睡觉?以前还有一次,肖克与高兰离婚的那次,两个夜晚,高勇又在哪里睡觉?'高勇,不要让谎言出口,请回答我的问题:高勇,你是否在和别的女人睡觉?'高勇吸烟,沉默了几分钟,高勇忽地甩掉了烟头。高勇说:'好!给你一个实话,是的。''是五芳斋甜食馆的那个女人还是田小小?'
高勇意外,一愣,勃然大怒:'你居然在背地里调查我?好!好!好!曾芒芒啊曾芒芒,我看你本本分分一个女人,却干这种下三烂的事情。调查我,跟踪我。不就是离婚吗?好!我同意,离!离!'
曾芒芒以为自己要晕倒。然而她没有晕倒。她又像怀孕的时候那样,坐得很端正。曾芒芒的表现,比她自己预想的要冷静得多。'那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高勇很坦诚:'因为那个时候,人年轻,见识少,还是一个十足的理想主义者。她们都不是我理想中的妻子。'芒芒质问:'既然如此,你婚后怎么还和她们睡觉呢?这是不是太不道德呢?''曾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