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她连爹也不告诉,爹心里已经够苦了。
爹仍旧原样打坐,她顾不上屋子里的人,到爹跟前。爹没有感觉她走近。他辟谷更深,现在连他的手也是凉的,缘子心酸得痛。
谁也不放过爹。大块头日本军医对缘子说,刻不容缓,只要一针就可让爹醒来,但等于要他的命,他知道这中国功夫邪门,必须由自己的血肉才能唤回。你和我们都不愿他死,他活着能救很多人。
爹究竟能坚持多久,缘子心中无数,爹告诉过她,气功不易,危险,可能一根气脉不顺,就岔了,没法回转。因此,平时只教她一二招即罢。汗水从她额头手掌沁出,她的心悬吊起来。她的周围全是人,一黑一黄两类,她全都不喜欢,全都让爹不喜欢。不到无选择的地步,爹不会采取这种近乎自杀的方式。她不能让爹走,就是他打她也是快乐的。爹如果走,她也走。
缘子想想日本军医,村外的“娘”,河对岸的乡亲。爹没告诉她跟谁找活路,现在她自己决定了跟哪一头——谁也不跟,只跟爹。
她的眼睛移到自己的花衣上,旧布浅色了,花瓣似乎还如新时鲜。她的嘴唇动了动,脆脆生生的:“我就叫醒爹!”
她坐在爹的身边,和爹一个样子打坐,是的。她比任何人都需要父亲。她的手搭在爹的手上,贴紧。呼吸,像爹以前教的,全身放松,气集丹田。她眼里全是飞舞的蝴蝶。她的肠胃在碎裂,接着就会魂魄飞散。就在这时,她听见爹的呼喊,她听到了自己在应声。爹看着她,满是心爱和怜惜,她和爹走在河边淡薄的雾气之中,步子一前一后。他说:“缘子,你看,我身上的血没了,好啊,不用听谁的吩咐,也没人打我主意了。”
成片成片葱绿的草起伏,就缘子和她的父亲两人,他们踏着水波,到河的下游,山的另一面。雾越来越浓,她看背后,什么也看不到了。
垂榴之夏(7)
〈清〉彭遵泗《蜀碧》
前朝末造,蜀中奇女子多。功虽不成,名足以不朽矣。崇祯十七年,献忠军寇川,攻新历。守备杨总兵力全力拒之,匪死伤甚多。转攻他县,仅以数垒留防。时总兵鳏居,有女方十三,说父云,百姓何辜,何不纵之,免遭血洗。吾父女至敌营,以身赎城。时献忠军无暇回兵,佯许之。一城军民,趁夜间途入山。后献忠大军掩至,总兵父女已自尽矣。
第五部分
白色的蓝鸟(1)
虹影
1
逻辑学家贾成荫在这天早晨开始录下磁带。自从住进医院以来,他就犹豫犹豫地想这件事,住院时间长得超过预料。躺着比坐在桌前日子难过得多,但是已经习惯躺着想心事,不然他会受不了医院,立马想离开。
磁带有种奇怪的力量,一旦用上了,他就开始以为,自己“金口难开”之名原来是假的,关上门一个人说,他就回到二十多年前做作家梦时。有一只手轻柔摸着他张开的羽毛,他身体飘升起来,这时他看到南山最高的一座乱云峰顿时剖开成两瓣,往后退成一条路,笔直的青松两排依立,空旷静穆,他欲抬步向前走去。
忽然一阵熟悉的翅膀拍击声跟在身后,他一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在房间里,只不过多了一个女人,主治大夫盛年年,她仍是件白大褂戴着听诊器,正看着他。
他说,“大夫,我什么都知道了。”
盛大夫的表情很有趣,眼睫毛抖了好几下,想笑,却未能办到,不过她的反应也确实快。她说,“那好,你本来就不同于常人。”
“我有个想法,说了,你别怪。”
她坐到椅上,请他说。
“我想从此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是上帝给我们的权利,难道不是吗?”她语气很像女人,没有平时那种公事公办的客套了。
“但是我们总是在放弃这权利。”他换了一种姿势,手衬在垫高的枕头上。
“那么,你现在想做什么?”她强调“现在”,有几分讥讽。但是他不想注意别的反应。
他说,“幻想。”
盛大夫不由得仔细地看他一眼,一个五十岁的名教授,除了病容外,头发只有一部分有点泛白,脸很周正,非常文气。他知道她在看自己,有点不自在,便将目光投过去,她即刻就转移了视线。她戴好听听诊器,如往常一样给他听心脏。例行公事而已,不过他倒喜欢她给他听诊,那凉嗖嗖的仪器跟着她的手移动,划过他的肚腹,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摘下耳塞。
贾教授握住她的手。
盛年年没有抽回来,说,“你的心脏很好,不错。”
“幻想。”他重复刚才的话。
盛年年反握他的手,安慰他似地点点头。
他全身放松下来,悬崖下的大海正波涛汹涌,越过这一段后,海水深蓝明亮,清澈透底,几千米之下全是细沙绵延,再往前一些,海草和鱼群在飘游,沙滩上一层层浪,如白色的花边,簇拥在海水周围,每几分钟变换一种形态。
几只云雀飞了过来。
他想睁开眼睛,她却用手遮住他。他听到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平线传来,从天直下,柔软如水,漫过风吹拂的草地。仿佛你所希冀的东西都在你心里,你说变,它就变。一团火突然从他身体内腾起。他听见那声音说,它飞起来了,像个八音盒,它唱歌了,歌声在灿烂的阳光中像无数闪亮的气泡飘扬。他看见一条交岔的十字路,一双手向他伸开,他扑了过去,感到他被托在空中,一阵轻微的呼吸,一片翻卷的羽毛往悬崖下坠落,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烈。
2
贾教授的妻子缤玢傍晚回家,就坐在电话机前一一报告亲朋好友丈夫手术后癌细胞扩散的消息。人人都很吃惊,焦急地给她出主意,安慰她。可是她有个感觉,他们都早等着这一天了。她忍不住停了停,跑进厨房去倒了一大杯凉开水,可是端着水,她又喝不下去。
一轮电话打完,最后她坐回沙发,拔那个背得烂熟的电话号码。线通了,但是她像抓了一把火似的马上按掉。隔了一会儿,她拔了相同号码,握紧电话筒。她说,“请找沈立局长。”
对方懒洋洋地回答,“局长还没回家。此人像是他家保姆。”
她留了电话,请对方转告。
阳台的紫色牵牛花在发黑的天光映照下已变黑。缤玢将一杯水全喝完,她心情有所改变。再想这事似乎会将她窒息,不过不想不可能。那么就想一些令人高兴的往事。结婚十五年,他们没孩子,也没有觉得缺少什么,丈夫是个书蛀虫,这书虫儿成天在书堆里,吃书写书。因为书虫儿的缘故,她才得以留校在图书馆工作。当时如果自己不选修逻辑课,自然就不会遇见他。他还是研究生时,就给外出有事的教授代几节外系学生的课。这个贾才子不仅相貌好,个子也高,而且论述清晰严密,她一下子给他迷住了,大胆提问题,课后主动求教。仿佛一个俗套,成了郎才女貌的模式,等到两人都毕业才结婚。十多年来,知识分子身价时起时落,不过她的这个家的融洽气氛一点没受到侵扰。
白色的蓝鸟(2)
婚后生活缺乏激动,差点浪漫,不过生活本来就是平凡的,他们的恋爱也没有什么激动。书虫儿读书教书写书,一丝不苟,她喜欢图书馆工作,安静,也喜欢做家务事,尤其是厨房,厨房里有兰草有指甲花,日子过得干净清爽。周末是他们的休息日,周六去看他或他的父母,一起吃饭,晚上回家,这是他们的晚上,不需要特殊的要求或暗示,他们躺在床上,脱掉睡衣,完事后,一人一床被子入睡。从没红过脸,争吵过,朋友都知道这是一对恩爱夫妻。
贾成荫在病中一直在写《逻辑学批判教程》一书,校长倒是特批她离开图书馆去医院专门护理他,帮助他整理书稿最后几章。她按时去,抄写腾清他的稿子,有时,他特别不舒服时就口述,录下音他取回抄录,整理后再让他过目。本以为开过刀后一切会好起来。结果,病情往最坏的一方发展。
她伤心极了,一人坐在黑暗里流泪。电话铃响了,她赶快拿起来,一听是沈立的声音,便止住哭,焦急地说贾成荫的情况。 “沈立,你为朋友尽了力,有句话我想说,只是怕说了你会生气。”
“请说吧。”
“那个开刀的大夫,叫什么盛年年的,你记得吗?”
“怎么啦?”
“那个大夫,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有时医生也无回天之力。”沈立还是安慰的口气。
“如果知道预料到有扩散可能,应当多切除一些淋巴组织。”
“盛年年也不知道。”
“她应当知道!”
“医院是我们市最好的医院,同样,她也是我们市里最好的外科大夫,”沈立耐心地说,清了清嗓子。
“我看不像。穿得妖形怪状的。就是她这一刀下去要了我丈夫的命!”
沈立没有回答。他的沉默使她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了份。“对不起,我着急了。”
“我能理解,贾教授是咱们中年知识界的顶梁柱,人才难得,市政府我们责无旁贷,为他提供一切。我明天就给医院打电话,要他们用最好的进口药。”
“那就太感谢了。”她放下电话。站起身来,腰和胫椎又酸又痛,她双手按在脖胫两边的穴位,用力揉了揉。暮色浓烈到那片牵牛花模糊不清,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她来到书房,开了灯,将丈夫的录音磁带放在音箱里,然后坐下来,嫌不够亮,又开了台灯,拿起笔记本和笔,她按下键钮。
贾成荫清晰的声音响在屋子里:那些气球在飞,当那些小小的气球飘散开,雨水就轻洒下来。他说得非常缓慢,不过声音没有带任何感情:
雨蒙蒙,看不清窗外。她突然从床上爬起来,穿拖鞋。我一下醒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睡衣带子未系上,拖在地上,她竟一点没察觉。她的身体在睡衣里如一条鱼那么游来游去,她比平日丰满,皮肤光滑,很性感。奇怪,这都是我以前没发现的。雨大起来,闪电的蓝光不时划过窗子,可是听不到雷声。她在梳妆镜前坐下来,那头发乱乱的,我很想过去把她的头发梳顺,但她呆呆地望着镜子,不作声,样子很神秘,也很美,我便不去惊动她。
敲门声响起来。
这么夜深了,我想是听错了,可能就是雷声。
她在椅子上拿起梳子,却放下,手衬着脸颊,心事重重。我走过去站在她背后把手放在她肩上,发现她湿漉漉的,衣服冰凉,全挂着水滴,衣服的一角正淌着水,地上已有一小滩水迹。可是她的眼睛不看我,而且面若桃花,嘴唇红红的。镜子里看得见房间里的仙人掌开出黄花。
她挣脱我的怀抱,仙人掌一阵摇晃。敲门声又响起来,她朝门口走去,回头看我一眼,嘴角含着笑意。她的睡衣快掉下地了,我提醒她,她却不当一回事。我跟了上去,她扑向门,睡衣果然掉在地上,她赤裸着身体打开了门………………
缤玢来不及按下停止键钮,尖叫一声,晕倒在椅子上。
3
白色的蓝鸟(3)
盛年年大夫开车去卫生局的路上,遇到红灯时,她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自己,头发该去做一次护理了,若加了营养液,就会变得光亮。天气一进入四月,就不像霉雨季节,温度也渐渐热起来。她还是老样子,一套西服裙。为了赶在沈立尚未离开前,她一下班未回家,到地下车场开了车就直奔三号路,过二十分钟一段高架桥,就躲过塞车流,滑入城中心,几乎就到了卫生局后院。两月前她才买这辆全自动车,首先看中的是里面的装置漂亮,乳白皮椅,音响高级,外观形状线条流畅,刚好是白色。“白色的蓝鸟”,话一出她口,她就要了。
她泊好车,直接上了七楼,出了电梯,不一会就到了局长的办公室。她轻声敲门。
里面有声音回答,“进来,门开着。”
她推门进去,秘书不在,沈立局长一人在办公桌前整理一堆文件。
她走过去,把桌上的文件往边上一推。“别给我装腔作势的。”
沈立把椅子往后一移,问:“年年,什么事这么急,非要我在这儿等你不可?其实今晚我真有事,分不开身。”他放缓了声音,沉了沉气。“不过你要坚持见我,一定有道理。”
“我以前没有这么麻烦过你,对不?”她话不好听,但声调平稳。
“所以,我等你来,你的事对我来说都是最重要的。”
她在沙发上坐下,神情有点黯然。“这种甜言蜜语早就不起作用了,你应该明白。”她看着他,“我来说一件关于你的事。”
“我的事?”
“就是。”
“如果是我个人的事,我不会对你保密,如果是其他的事。”他拿起桌上的茶杯,“要喝水吗?”
“别调开话题。”她说。
他把茶杯放回桌上。“那你说吧。”
“那好。那个住在我医院的贾教授,那个书呆子,好象你说过,你们是好朋友?”
“从小学起就是。在这城市里恐怕就我们俩小学是同学。他癌症不治,我很难过。”
“手术已太晚。打开已扩散。”盛年年很不高兴地说。“我问你,为什么要让我来开刀?不开刀可能维持时间长些。”
“信任你,医院领导也是这意见。”
“死在医生刀下的病人多的是,我不怕冤鬼缠身。但是这个人,有点不同。我觉得好象是我有负于他。”她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进入题目:“你认识他的妻子?”
“当然,常来常往。”
“你以前说过除了我,没真正爱过别的女人,包括你的前妻。”
他脸一下沉下来,声音也变烦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从包里抽出几页纸,交给沈立。她说,“这是你的教授同学说的话,我的记录很详细。”
她沉默地看着他,眼光逼着他让他马上看。他瞪了盛年年一眼,可能觉得好奇,就从头读了下去。字迹很不规则,不过他认识盛年年的字体,读下去不难。读到最后一段:
她赤裸着身体打开了门,穿过正下着雨的青石块路,她敲开了斜面那幢房子的门。一个男人好象正在等她,她一见他,就倒在他的怀里。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她把他拉了出来,不,是他把她拉了进去。不过门未关严,我站在屋檐下注视她,雨点飘湿在我脸上。所有的房子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