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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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止步-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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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因一直是得意的,一个聪明伶俐和俊俏的小子,可能从小就是受宠的,很多人宠,他会讨人好,他一笑就让人心里软了。谭因命里不会缺少扶植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把别人扶植他当作生活的常规,大概并不珍贵,觉得理所当然。

杨世荣却老记得祖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人对你不好是应该的,不要怨恨牢骚;对你好倒是例外,务必感激报答。

恐怕在这个时候,谭因会需要人扶一把,才能走得下去,杨世荣想。他把视线从谭因的背转移到堤岸上。天空一群候鸟飞过。这堤岸走上五十米后景致美极,来这里真是对的。

他帮不了谭因,他不想看到结局。谭因是否能从这个堤岸脱身,看他自己的运气。他选择这地点,只是因为他曾经从这样的绝境跑出来。那是死里拣一条命。或许,谭因行,他可以变成一条鱼钻进水里,或是躲进荷叶里,变成一个温柔贞洁的女子。

鹤止步(15)

没有必要再走下去。他高声地说:“就这里吧!”大家都站住了。谭因也站住了。堤岸的顶是平的,但也有几个人宽,草丛渐渐高起来,没及他们的脚踝。

谭因没有回过头来,侧着身,面对湖水,他个子奇高,可能他真长了一大截。杨世荣从未看见他那么静的姿态,可能是等着开枪。他把枪保险拉了一下,谭因听到咯嗒声,居然还是一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杨世荣感到一股热流突然涌入他的心中,这个人,前面的这个将死的人,或许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许诺过忠诚的,不管对方怎么样,他不想列出账单看看谁欠了谁多少。只要他有过许诺,他就只能珍惜那个许诺,因为他没有向任何人、任何党派、任何政治许诺过忠诚。他也没有必要在这时候放弃他忠诚的权利。

无论他怎么做,谭因逃不了一死。他为谭因作牺牲完全没有必要。但是他想做的不是为了谭因,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此生唯一的一次纪念。

他叫了一声:“谭六!”

谭因没有理会,但他看见他的头动了一动。

他又叫了一声:“谭六!”

谭因转过身来,声音又硬又冷:“没什么可说的,开枪吧!”

杨世荣举起手来,大声地说,说得很缓慢:“谭六,为哥的不能送你了。”

谭因说:“杨哥,不关你的事。打准点,干净点,小弟谢你了。”

杨世荣看他还不明白,但是没有时间解释。或许他们俩本身就是难以互相理解,难以信任终生,称兄道弟也没用,刎颈之交也没用,互相听不懂的不是话,而是心里的声音。

杨世荣举起驳壳枪。这种枪很笨重,但枪的口径很大,子弹杀伤力极强。他举起驳壳枪,渐渐抬到到一个高度,眼瞄过去,正是谭因的心脏,他要的就是他的心。他拨了枪机,突然叫了起来:“谭六,接着。”他迅速把枪举到额头,子弹飞了出来,轰然地炸开一个大口子,再继续往前冲,命定要从另一边冲出来,大口径子弹的冲击力,把杨世荣整个头颅洞穿,他全身的血几乎在一瞬间从头部飞出喷洒在这堤岸上。但是,就是这一切将发生的时候,杨世荣把枪一扔——这是他开枪前脑子给手的指令,当子弹穿越他的脑子时,他的手依然能执行这个指令。

谭因在这一巨响和火光中看到了那支抛过来的驳壳枪,他看到这时杨世荣的头脑被打了个对穿。他不由自主地接过了空中飞来的枪,一时不明白为什么杨世荣把枪扔给他,叫他“接着”,是接着他自杀还是让他接枪,打出一条血路?

他来不及想杨世荣的目的,也来不及想他自己的计划,枪在他手中自动地射击起来。他蹲靠堤岸,边打边跑。而李士群的卫队也在开枪,在两个人站定准备行刑,互相扔出几句听不懂的话时,他们早就把背着的枪换到手中,扳上了枪机,以备发生意料得到的情况——杨世荣帮助谭因逃跑。他们没有料到杨世荣竟然当着他们的面自杀。

等反映过来时,他们的手指也在火光和枪声同时自动地按下扳机。堤岸上枪杀响成一片,杨世荣正在倒下的身体又加了不少血窟窿。

那个倒在这片潮湿草地上的头脑,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从湖心里腾起的鹤。鹤欲飞,升起的腿却突然静止不动。

(明)王同轨《耳谈》:

一市儿色慕兵子而无地与狎。兵子夜司直通州仓。凡司直出入门者,必籍记之甚严。市儿因代未到者名,入与狎。其夜月明,复有一美者玩月。市儿语兵子曰:“吾姑往调之。”兵子曰“可。”往而美者大怒,盖百夫长之也。语斗不已,市儿逐殴美者死。弃尸井中。兵子曰:“君为我至,义不可忘。我当代坐。”死囚二年,食自市儿所馈,后忽不继,为私期招之,又不至,恚恨之久之,诉于司刑者。司刑出兵子入市儿。俞年行刑。兵子复出曰:“渠虽负义,非我初心,我终不令渠独死。”亦触木死尸旁。

我们互相消失(1)

虹影



傍晚雾气翻卷,尹修竹奔回学校时,她头发都披散了,本来用了一条丝绢绾住,现在丝绢不在了,风一吹,头发就乱如野草。她心里肯定,陆川躲开了她,早已回了学校,有意让她在外面乱找整整三个小时!她气喘吁吁地奔进学校大门,校园依然是空空如也,没一个人影。这是暑假,学生全都回家了,老师也走了,就他们俩人借个理由晚走,留下两个人在一起。

尹修竹朝教师宿舍那一头奔去,两棵桦树后的一片黑瓦的平房,四周有围廊,藤蔓依架延伸。中间是个小天井,玫瑰依墙爬着,开着粉红的花,人一靠近就闻见一股香气。在二十年代,师范学校的老师待遇算是比较好的,在这个偏远的北方省份,这是最高的学府之一。她朝陆川的房门怦怦怦打了一阵,没有任何回音。那么陆川真不在?她背靠廊柱,一着急,气都接不上,心跳得急促,眼前冒出金星。

她抱住柱子歇了两三分钟,稍稍感觉好一些,才用双手按住太阳穴揉了几下,眼睛才看清一些。

天已全变紫红了,尹修竹心里开始绝望,绝望透了。这时她感觉背后有人,那缓慢的脚步不陌生,紧跟着声音就到了:

“尹老师,怎么啦?”

不必看,她就知道那是门房老李头,她一直想躲开的人。整个校园一时全部留给她和陆川,偏偏这里还有一个老李头和他瘫痪的老婆。人说老李头是校长家的老仆人,他做事仔细负责,对人也不错。不过在这个特殊时期,对尹修竹和陆川来说,老李头有点碍事,他们平时装作看不见老李头,老李头也知趣地装着看不见他们,大家避了解释的窘态,也算过得去。不过现在,尹修竹想,只能问他了。

“你看见陆老师吗?”

老李头说:“今天中午起没有看见。”他的脸色挺认真的。今天中午当然是他们俩一道出去的。

“我是问他有没有回来。”尹修竹急急忙忙地说,她转过围廊,到天井里。

老李头看到她真的着急了,直截了当地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他回来。”

尹修竹心里顿时有个东西沉下去,她一阵头晕,金星四溅,像有个无底黑洞吸着她往下掉,即刻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只一秒钟就发黑了,她依着砖柱滑下身,坐倒在天井里。

“尹老师,我给你取点凉开水,喝喝水就会好,”老李头焦急地边说边往外走。果然,没一会他就回来,端着碗水递过来。

尹修竹费劲地睁开眼睛,老李头那碗就到了嘴边,她喝了几口,才觉得心口好受了点,缓过了神。

当时,是她叫陆川躲起来的。她说,“我背过身三分钟,你好好躲起来,我肯定不要三分钟就可以把你找出来。”

陆川说,“不行,你得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然你还是听得出我藏在哪里。”

尹修竹说,“没问题,全按你的做。我一样还能把你找出来,你别想躲过我!”

那个树林并不很大,有个山丘,并没有山洞之类可藏身之处,从山下走到山顶只需一刻钟。但是无论陆川怎么躲,这么大的人能躲到哪里去?尹修竹花了不是三分钟,而是整整三个小时,她把树林每一处都寻遍,来来回回搜寻,林子里所有的鸟,都被她折腾得飞走了,就是没能找到陆川。她喉咙都喊哑了,脚也走痛了,一身是汗,还是没能找到那个与她捣鬼的家伙。

最后,她肯定陆川是到山脚的小镇去买东西了。急急奔下山,过石桥就有几家小店,一一看过,却没有陆川的影子。问店主,店主记不清。她又爬上山,回到那片山林。

那一群高大的杉树中的地面,铺满落地的杉叶,这是他们俩一眼看中的好地,她站在那里,闭上眼睛三分钟,一转身,陆川不见了。原先是游戏,这下子不像闹着玩。

当然不是假的了,尹修竹与老李头把事情原原本本这么讲了一遍后,站了起来。若是平日,怎么会与这个守门老头说呢,更何况是男女之事,可是她顾不得害羞。说完整个过程,她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互相消失(2)

老李头说:“就这样?”

“就这样。不见了!”

“是玩闹?你们没有吵架?”看来这个老李头不傻。

尹修竹脸红了。

不仅没吵架,他们正好得恨不得捏成一个人。她没有对老李头说,陆川到后山树林里去散步,一路上就慌得心跳个不已,知道会出事的,那树林太幽静,太诗意盎然,彼此眼睫毛眨一下,都会知晓,肯定会出事的。

“当然没有吵架。”尹修竹几乎要嚷起来。他们一进入那树林,眼睛看对方都不一样了。风拂动出汗的手心,他轻轻揽过她来亲吻,她紧紧抱住他便不想停下。那缠绵而热烈的欢乐从空而降。缠绵好久之后,她和他会意地一笑,说,“看你能躲到哪里去。”她想象一阵游戏后,两人又会控制不住自己,哪怕他们知道天下所有的时间,这下午和整个晚上,以后的白天,依然是他们单独的时间。

她转头望望天空,黑色越聚越深,像水纹向天边漫散开来。她很害怕,那中心的黑翻卷起一座险峻的山峰。这太像洪水冲过来,把一切有生命意识的美丽东西遮避起来。不久前,她还牢牢抓在手里坚实的肉体,瞬刻间就被黑暗溶解吞没,不知去向了。她把碗里剩下的水全喝完,还是觉得口干舌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心慌意乱地说。

老李头同情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教师,好象从来不知忧愁为何物,现在却被恐惧紧扼住了咽喉。他想想说:“到街上叫人帮着找?”

“镇上有警察。”尹修竹有气无力地说,这事她早就想过。

她不知老李头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但是老头子也不作声了。他拿着碗,好心地问,“还要水吗?”

尹修竹摇摇头。

“姑娘――尹小姐,你先进屋休息一会儿,我到街上看看,顺便给你买点晚上吃的东西――干净一点的。我家里锅盆腌月赞,不好给你做饭。”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放宽心吧!陆老师当然是跟你闹着玩的,最多明天早晨他就会回来。”

她向老李头道谢,说她不想吃东西,但若有陆川的消息,请他千万来告诉一声。

看着老李头消失在拱门外,尹修竹才感到……现在一切可能都是真的 ,陆川不见了,被她“玩掉”了。她脑子又回到这题目上,想她思路是出了问题,这不是早在几个小时前,就明明白白了的吗?她再也无法不面对这个事实。



等到夜里十二点钟,老李头也没有来。

她熄了灯,上床却无法入睡。半夜里月光从竹帘的缝隙间泻进来。她突然觉得有这点月光,陆川就可能走回。于是她跳起来,披件衣服,奔到屋外围廊里,朝那一墙玫瑰走过去。可是那厢男教师宿舍,没有任何动静,还是每个门上一把锁,每间窗都没有灯,月光阴森森地照着那些瓦片、窗框、屋檐。

她慢慢走回房间,不情愿地上床,刚又迷糊睡了一阵,突然听见一点声音,她来不及穿鞋,跑到窗前提起竹帘一看,原来雨淅沥下起,滴答作响。

这下尹修竹再也睡不着了。睡在床上听雨声,她想象陆川躲在树林里,雨会把赶回来。一直等到雨停,她起床,梳洗完毕,天也亮了。无精打彩地走到围廊里处,她到陆川门前,不必敲门了,门上仍是一把锁。

夜里下过雨,空气变得清新湿润,天井有盆指甲花沾着了水气,颜色鲜艳夺目。她坐在干净的石阶上,抬头看天,几乎没有云,不过也没有太阳,麻雀在瓦楞上停停飞飞,扑闪翅膀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她的旗袍很素静,浅蓝,镶了同色丝边,不仔细看,看不出那蓝来。当瓦楞上麻雀一只不剩时,她发现天色已晚,便站起身来,脑子里虽然一团浆糊,心里却清楚极了:陆川确实不在了。

一旦这么确定想法,她的头开始沉重,身体变得笨重,脚下的步子仿佛也不是她的了。她机械地生火,烧了一锅水后,开始淘米,结果把水洒了一地,鞋子都湿了,才把注意力从远远的地方收回来。

我们互相消失(3)

没有做菜,就将就豆瓣酱下饭。桌子上吊着一盏孤灯,阴雨日,天黑得早,今夜灯光也变微弱了。一人坐着吃饭,嘴里一点味也没有。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院子里洗碗,顺便又看了一下男教师宿舍,还是静极了。回到房里,收拾收拾这东西,理理床,她打开门,走到前院的办公室,没准陆川会在这里。她瞅着门缝,希望能瞧见里面有动静,可是没有,月光比前夜明朗多了,照在她娇弱的身体上,她去摇门,手用力地捶门,捶累了就摸着门,仿佛门就是陆川,她想把自己一副空空的身体摘下来附上。

尹修竹与陆川热恋才一个星期,这之前两人都未打破这层茧。放假后,周围的熟人不在了,他们才鼓起勇气。这一星期天天厮守在一起。她已经忘记了没有陆川在身边的日子是怎么样的。

她甚至已经忘记了最初见到陆川的情形:她和一个女同事从食堂把午饭拿回来,在路上同事捅捅她的腰,说前面那人,是新来的英文老师,北大毕业的,或许只是借这地方暂时落脚吧,肯定不会久呆。真是一表人材啊!

听到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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