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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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峡之痛-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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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里潜藏的信息。全神贯注中他没留意身后的一个轻微响动,等他突然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脑袋“膨”地被一支木棒击中,这一棒又准又狠,只一下就让他一个前仆趴在地上,人事不省。 
  后来有人朝他脸上浇凉水,他醒了过来。醒来时他感觉到后脑勺上火辣辣疼得厉害,他发觉自己已经被结结实实捆成了一粒粽子。这时夜幕四合,前边有一堆燃烧的篝火,篝火边有一些人影在晃动,有一股烧烤野物的香味随风飘散。 
  “他醒了。” 
  站在罗进身边,用水浇他的一个小个儿男子向篝火边的一个黑影报告。 
  “拖过来。”那黑影说。 
  小个儿男子抬起腿,朝罗进的小腿上用力一踢,喝道:“起来!” 
  罗进左翘右翻,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双臂被绳子捆紧,他在地上晃荡蠕动就跟一只菜虫一般。跌跌撞撞走上前时,罗进心里已经有数,知道自己碰上的不是早上那些对手,是另一些人。早上那些人讲的是北方话,眼前篝火边的人讲的是本地话,这种地方方言罗进刚好能够听懂。 
  篝火边有四个人,其中三个打赤膊,穿黑布短裤,另一个坐中间的一个黑脸汉子披件短袖布衫,手中抓着一块烤熟的食物正在啃咬。四个人,还有押着罗进的小个男子都是光头,赤脚,背着匣枪。 
  有人从篝火里抽出一支燃烧着的树枝,举到罗进的面前,把他的脸面照亮。 
  “嘿,”黑脸汉子说,“一脸的晦气。” 
  这天罗进确实十足晦气,早上他挨了一次袭击,好不容易跑掉,晚上自投罗网又挨了一次。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晦气缠身,喝口水也能呛死,这是在劫难逃。 
  黑脸汉子给罗进相过面,也不审讯,只询问手下人从罗进身上搜出什么了。罗进身后的小个子报告说晦气鬼身上只有屁,衣袋里连张手纸都没有,别说钞票。   
  第二章 落花流水(2)   
  罗进身上确实什么都没有,连那身衣服也不是他的。几小时前罗进跳河逃走,为逃跑计在河里一边泅水一边扒掉自己的军装上衣,只留一条裤衩。湿淋淋从下游爬上堤坝后,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猴子般光着身子滴着水四处走动,恰好他上岸的堤坝边有一个农家土屋,静悄悄掩蔽在绿竹林中,院子后边晾衣绳上挂着几件农人衣裤,罗进趁四下无人,窜过去把衣服一抓就走,找个僻静地方赶紧穿上。他弄到手的是一件打满补钉的灰土布上衣,胸前是一排布扣子,穿上去显得太小,可他只能将就,无法挑剔。这件刚被洗好晾干的破衣服里要能搜出钞票,石头里也能捏出水来了。 
  罗进觉得黑脸汉子该问他一些什么。罗进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自忖应对他们时必须尽量小心一些。不料黑脸男子可能忽然心情不好,竟然啥都不问,点点头就两字:“毙了。”罗进一惊,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的小个子男子就用力一脚踢中他的腿弯,把他推倒于地,然后便有一个枪口顶住脑门。小个子男子看来是个急性子催命鬼,枪口顶上来二话不说“嗒”一下就扣了板机。 
  催命鬼枪却不好,没响。子弹被卡在膛里。 
  “臭枪。”罗进趴在地上嘿嘿发笑,“真他妈臭屁不响。” 
  小个子男子生气地再踢罗进一脚:“笑什么!” 
  他摆弄他的手枪,噼哩啪啦地拉栓。 
  “别急。”罗进说,“一手握紧,一手拽,小心走火打住自己鸡巴。” 
  “妈的是我毙你还是你毙我?”小个儿男子气坏了,骂道,“死鬼勾你脖子了你他妈还……” 
  黑脸汉子忽然走了过来,他把小个儿往边上一推,一拎领子一把揪起罗进。 
  “有种啊小子。”黑脸汉子恶狠狠问,“干什么的?” 
  罗进直视黑脸汉子的一对凶眼,阴着脸道:“不干什么,找死。” 
  “哪里人?” 
  “台湾。” 
  “我说怎么话里有股调。” 
  黑脸汉子说,台湾远远的在海那边,一个台湾仔不在自己家里好好呆着,穿一件破衣服,浑身光溜溜只剩裤裆里的两个蛋,过海跑到这个荒山野岭,疯了似的在一个满是死人的偏僻山间窜来窜去,这是在干什么? 
  罗进说不干什么,玩呢,完了。 
  2. 
  两年多前,罗进他们团驻防九江外围。时达官贵人云集庐山,在重兵护卫之下假名山胜地研究战事。那是一九四七年,国共之间如火如荼的内战主要还在北方进行,罗进的鼻子里还没有闻到呛人的硝烟。 
  一天上午,团里集中进行队列操练,本师少将师座刘传率师部其他长官亲临检阅。检阅后师长突然问团长:“你这里有一个罗进?” 
  团长说有这人,为团部参谋。师长问人在哪?团长即把罗进叫来。师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你什么来历?” 
  罗进断定师长注意他肯定有些缘故。他没有怯场,在师座逼人眼光的注视下,他把腰杆挺得笔直。他报告说,他于民国十四年生于台湾,五岁那年,父母不愿接受占据台湾的日寇“皇民化”,携子渡海到了广东潮州。罗进的先人早年从潮州去台开基,潮州为祖地,因此一家人离台后便回潮投靠族亲。抗战时日军进攻潮汕,罗进随家人逃难到赣南,投奔另一个远房亲戚,不久父母在赣南相继过世。罗进从中学出来,弃学从戎,投军参战,曾随部在广东与日军激战数场,因战斗勇敢得到提升。1944年部队在广西与日军作战,战斗中舍命与敌肉搏,负伤,并立有战功。战后残部并入本团,至抗战胜利驻防九江。 
  “广西打的哪一仗?”师长追问。 
  “守桂林,在桂林作战。”罗进回答。 
  师长感叹,说他清楚。守军两万,对十万日军,巷战十日。突围中阵亡和自杀殉国的三位将官他都认识。那一仗惨烈之至。 
  师长说:“到车上去。” 
  罗进什么都没问,掉头上了师长的座车。他想不出自己犯有什么会招致苦头的过失,何须害怕?罗进处变不惊,决定走着瞧。师长看都不看罗进一眼,即下令司机开车。车开出驻地往九江城里去,车停之际罗进想起来了:一星期前他到过这里。 
  一星期前,有天下午,团部参谋罗进接到命令,将一份机要文件送上山面交团长,时团长在山上参加一个军事会议。罗进开着团部的美式吉普赶路,文件送达后立刻返回。在庐山脚下,罗进看到一辆蒙着帆布的军用卡车停在路边,开始他没在意那车,方向盘向旁边一打绕了过去,已经绕开卡车了,罗进才从后视镜里看到两个姑娘一对燕子似的从卡车车头闪出来向他招手。 
  通常罗进不太管闲事,他对女孩也没有特别的兴趣,不像其他同龄青年军官。罗进性子比较孤僻,不太爱讲话,跟异性相处总不自在,因此一见女孩就自觉退避三舍。那天已经绕开,按平日习惯他对两个招手而出的女孩只会装作没看见,一跑了之。可鬼使神差他踩了刹车,然后倒车回到军用卡车的旁边。 
  这辆车是师部运输队的,刚运一车给养上山,下山时奉命捎带了这两个女孩,不料在路上抛锚了。驾驶卡车的司机是个上士,他掀起车头盖修车,满头大汗。 
  “我们急着回去,能送我们进城吗?”拦车的一个女孩央求罗进。   
  第二章 落花流水(3)   
  罗进注意到两女孩年纪相仿,都是十八、九岁模样,看上去是两个学生。女孩都挺漂亮,央求罗进的那女孩圆脸,大眼睛,梳两条长辫,格外顺眼。 
  罗进跟驾驶卡车的上士说了几句话,问了点情况,然后让两女孩上了自己的车,让她们坐后边的座位。他把女孩送进城去,为此绕了点道。一路上罗进没多话,只问了几个简单问题,了解女孩要在九江城的哪个角落下车。 
  圆脸女孩说了个位置。停了会儿,她问:“先生是哪里人?” 
  罗进挺奇怪,他不知道女孩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女孩说:“您的口音挺特别。” 
  罗进说他是高雄人,台湾高雄。女孩微微一笑。罗进并没有转过头去,他不知道自己是靠什么感觉到身后这女孩脸上的笑容。 
  她再没问些什么。到地方了,两女孩匆匆下车。罗进说了一句话。 
  “以后切记,不要随便搭车,特别是军车。”他说。 
  女孩问他为什么?罗进自嘲说,她们今天幸好是碰上他,眼下兵荒马乱,狼多人少,像他这样的好人已经不太多了。 
  罗进把车开回部队驻地,当下就把两个女孩忘在脑后。 
  他哪知道这圆脸女孩是师长刘传家的小姐,叫刘小凤。刘小凤随父亲上庐山为母亲扫墓还愿,那一天是她母亲也就是师长太太病逝两周年忌日。有位要好同学跟刘小凤父女一起上山。刘传师长刚到山上,就接军部命令,紧急下山处理一项军务,小姐和她的同学留在山上,待祭祀完毕,由军需处一位军官安排搭车送下山。那天也巧,捎她们回家的卡车在山脚下抛了锚,罗进就像算计好了一般开着他的吉普赶到。师长的千金聪明过人,她在吉普车上随手翻看罗进扔在座位上的大盖帽,在帽里表格上看到罗进的姓名和部队番号,一下子就把他记住了。罗进一开口,她就听出了他的口音,她问罗进是哪里人,还在罗进的身后微微笑了一笑。刘小姐怎么会对罗进的口音如此敏感?原来她的父亲,师长刘传和他已经过世的夫人都是福建人,籍贯福建漳州,这地方跟罗进的家乡台湾高雄一水相隔,虽分属两省,语言却基本相同,台湾人的祖籍地多为闽南各县,讲的都是闽南方言,仅语调、词汇略有区别,大同小异。 
  罗进就这样走进刘小凤的家。这个家很简单,就是刘传父女两人。刘小凤是在九江读的中学,她的成绩很好,高中毕业后本可去上大学,却因为碰上战乱,加上母亲早逝,父亲离不开她,便留在家里照料父亲的生活起居,并在家宅附近一所教会办的慈善机构里帮助做事,直到罗进懵头懵脑一头撞了进来。 
  一年后罗进和刘小凤在九江结婚。婚后不久,罗进的岳父刘传即奉命率部北上,增援中原。师座大人有先见之明,在进军之前安排女婿罗进调出本部,到一位军中老友的部队去,当师部参谋。罗进去的这个师奉命留守九江,没有前往战地。 
  刘传说:“共军来势凶猛,不要让人家一锅煮了。” 
  他把爱女托付给罗进。他说,他只有小凤一个独生女,小凤的母亲已经去世,小凤从小就特别懂事。在这个世界上,他只牵挂这个孩子。 
  “没准就一去不回了。”岳父大人黯然道。 
  刘传离去那天,刘小凤痛哭了一场,罗进抱着妻子,只觉她浑身冰凉。罗进自己心头也异常阴沉。他知道战局不妙,岳父此去凶多吉少。两个月后他们的不祥预感得到应验,刘传的部队于安徽北部被解放军击溃,战斗中一颗哪叱般长有三只眼的炮弹不偏不倚准确命中师指挥所,刘传被炸得粉身碎骨,顷刻间灰飞烟灭。消息传来,刘小凤眼睛一闭就昏死过去。 
  现在只剩下罗进和她小夫妻俩相依为命。 
  罗进常有一种恍然如梦之感,似乎跟刘小凤有关的一切都不太真实,这么聪明这么漂亮这么善解人意的一个姑娘怎么可能成为他的妻子?罗进出身贫寒,个性内向,脸面阴沉,懒于去巴结上峰拍头头的马屁,即使头朝下脚朝上倒立着睡觉也不会去做攀高枝的美梦。他没想到一不留神竟然让他碰上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这大家闺秀从一开始就让他感到有如珍宝。刘小凤大方开朗,心眼好,懂事,做什么都细心周到,简直就是上天按照罗进的心愿创造出来的。只可惜他们运命不济,生逢战乱,结婚不久就遭到丧失至亲的重创,让刘小凤痛不欲生。罗进心情沉重,心知刘小凤头上的天空已经大半塌毁,从此只剩他这唯一的支撑。 
  罗进把刘小凤送到赣州,这时刘小凤怀有身孕。前方战事日益吃紧,九江的硝烟味一天比一天浓烈,罗进担心刘小凤陷入战乱,便百般说服,送她前往赣州,寄居在罗进的一个远亲家里。罗进的这门远亲是个破落家族,穷困潦倒,亲情淡漠,对刘小凤很不欢迎,情急之下无处投奔,刘小凤忍辱负重,只好去那里暂避。不久解放军席卷北中国,进抵长江北岸,然后百万大军横渡长江,罗进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东拉西扯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江防不堪一击,全线崩溃有如暴风雨中的一堵破墙。罗进这个师奉命南撤,跑到江西南部,再从那里东出福建,向沿海地带集结。部队撤往福建前,罗进开着一辆吉普车连夜赶进赣州城,把在那里度日如年的刘小凤接出来,随他一起撤到福建西部的龙岩。   
  第二章 落花流水(4)   
  那一天晚上刘小凤紧紧揪着罗进的衣服说:“别扔下我们。” 
  她浑身战栗,就如当初她送走父亲时一样。 
  刘小凤上的是教会学校,信天主。她极其敏感,直觉超于常人,她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近乎迷信。当年她上庐山,在母亲的墓前放了一束鲜花,一股风吹过,几片花瓣落下,她心有所动,认为是母亲要告诉她一件什么大事,然后在下山时见到了罗进,她一眼就认定这是母亲要跟她说的,一个她可以托付自己的人。她父亲刘传离九江北上,她看到吉普车驶开时腾起的黑烟便失声痛哭,她在那黑烟里看到一片居心叵测的险恶火光,结果她父亲真被一颗炮弹炸得粉碎。然后在赣州,在别后重逢,相携逃生,悲喜交夹之际,刘小凤紧紧揪住罗进的衣襟,满心里全是被遗弃的惶恐。 
  罗进安慰她说:“放心,有我。” 
  跟他们一起逃出赣州的还有他们的女儿,其时刚满三个月,小名宝宝。 
  那一天他们从龙岩往东,部队奉命到福建东南沿海的厦门、漳州一带集结,准备背水一战,守住闽南,保住大陆东南沿海的最后一块基地以屏障台湾。罗进对战局不乐观,他很怀疑沿海这一块锯齿般的大陆边缘是否能够守住,但是没有一架天梯能供他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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