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去把门栓打开了。彼得站在门外,听见里面门闩一声响,知道杨红打开了门,便不客气地推开,闯了进去,一把把湿漉漉的杨红搂在怀里。
杨红轻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怎么死?爱死?”彼得轻声笑着,“当然,你会死一次又一次。”
“不是那个,我说的是——癌症。”
“癌症先生在哪里?它比我还厉害吗?”彼得见杨红认真地望着他,也认真起来,把她搂得更紧,“不,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我向你保证,不会让你死。”
三天过去了,约翰森大学医院说过今天下午会打电话通知检查结果。杨红本来想让他们把电话打到彼得那里,因为她怕自己听不懂。但医院说这是个人隐私,只能通知她。杨红把电话放在桌上,一边上网一边等电话。
她并不急于知道检查结果,如果有癌,早知道也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没癌,她怕彼得就要功成身退了。
这三天,两个人是真真切切地爱了死,死了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在一次做爱当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受到那种极度的快乐,到底是自己三十如狼,还是彼得技术高超?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她爱他,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她的人都是温软的,而他仿佛每一分钟都在做前戏。他可以把任何一个字都扯到那上面去,几乎每一个字都是“禁”字,大小多少、长短软硬、上下前后、轻重深浅,她说一句话,彼得就可以色色地笑着,把那话理解到别处去。杨红也不知为什么,就他这么说,这么笑,就可以把她弄得情不自禁。只要进了家门,彼得就不老实了,时不时地就会凑上来,搂一搂,抱一抱,摸一摸。如果说这些使她身体酥软的话,那么,云雨之际,彼得关爱地问她“好不好?”、“喜欢不喜欢?”、“不好就告诉我”,就使她灵魂也酥软了。
彼得称自己是“性学博士”,他好像很快就读懂了她身体的语言,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懂的时候,他就懂了。他知道在她一个高峰之后,给她一点休养生息的空隙,就像荡秋千一样,他把她推上顶峰,让她自己荡回来,积蓄力量,等待他再次一推。待时机成熟,他就再一次推动她冲向一个新的巅峰,直到她精疲力竭,告饶为止。那时候,他会说:宝贝,最后一次,跟我一起来。那时,她会感受到急风暴雨般的进攻,听到他急促的鼻息震动她的耳膜,几乎是在她自己快乐得就要晕眩的时候,她听见他在耳边轻唤:“宝贝,我来了,我来了。”
然后,世界不复存在……
跟彼得在一起的时间越美好,杨红就越担心这只是他在危难关头对她的安慰。但他似乎又是认真的,他已经把这事告诉了陈大龄,陈大龄给杨红发来一封电邮,说得知你跟小墨在一起,很为你们高兴。他称呼她“小红”,这还是第一次,他以前的明信片上都没有称呼,只写着:“祝你……”这次好像是把她当家里人了。
陈大龄在电邮里引用了一首英语哲理诗,大意是说林子里有两条路,都通向同一个地方,但一个人只能选择一条。选择了任何一条,都有可能为没有选择另一条而后悔,因为你没法看到那条路上的风景。陈大龄说,你们很幸运,因为你们有幸把两条路都走一走,把两条路上的风光都看一看。小韵在天有灵,一定会衷心祝愿你们两人幸福。
杨红觉得陈大龄说得对,我有幸走过了两条路,一条是错失真爱的路,看到过那条路上的风景,痛失陈大龄的感觉太痛太深,使我立志再不要犯同样的错误。现在我又看到抓住真爱这条路上的风景,太美太美,使我担心一切都会在转眼之间逝去。因为除了安慰,我实在想不出彼得有什么理由会爱我。如果是因为我有那么一点像梅拉蒂,但上次已经证明那还不足以让他爱我。
彼得在那一条路上看到的是他心爱的女人被癌症夺去生命,他一直把那当作他自己的过失,永远在为梅拉蒂的死内疚。现在在这一条路上,另一个女人又可能面临同样的命运,但他要用他的爱来拯救她,弥补他上次的过失。从这个意义上讲,杨红希望自己没有癌,或者有癌,但终于治愈了,也许那就能抹去彼得心上的阴影。
杨红忍不住要猜想检查的结果,有时拿出硬币来投一投,看看检查结果会是什么。有时她希望有癌,那样彼得就会守着她,就不忍离她而去。
她发现原来自己是这样爱彼得,这样在乎他。夜晚会醒来很多次,只为了证实一下他还在身边。每次做完爱,彼得都会把她抱在怀里,说要来点善后工作,搞搞救灾。但她想,他现在应该很疲乏了,她会搂着他,为他擦汗,用手梳理他的黑发,然后躺在他臂弯里沉沉睡去。但等到她半夜醒来的时候,他却拱到她怀里来了,像个小孩一样侧着身、蜷着腿,两手合拢,放在两腿间。她可以用手撑着头,长久地看他睡觉。就着夜色,她就那样看着他,守着他,听他平稳的呼吸声,看他的胸膛一起一伏,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好命,能跟他睡在一张床上。这种时候,她心里就响起那首“梦你”,觉得里面每一句都是为她写的。从梦见了你到梦想我和你再到和你一起进入梦乡,她一下子进入了天堂,只希望能够永远永远和你一起进入梦乡。
但大多数时候,杨红希望自己没有癌,至少希望能够治愈,因为彼得已经经受过那样的打击了,不管他爱不爱我,他也会因为我的死而难受的。他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不管是谁的生命,他都想保护。杨红想不出怎样才能让彼得不必经受她的死带来的痛苦。逃得远远的,让他找不到?那他可能会把一生都花在寻找我上面。就让他陪着自己走完最后那一段?虽然那是我朝思暮想的,但他不是又要经历一次那些可怕的痛苦?杨红想,彼得最不喜欢的女人是哪种类型的?也许我让他相信我就是那种女人,那样他就不会留恋我了。
想来想去,杨红觉得还是不要生癌好。即使彼得功成身退了,生命还在,只要生命还在,就有希望,至少我可以住在一个有彼得的地方,就能看见他,听见他,即使是远远地看看他也很幸福了。虽然海燕说了,一个不爱你的人,你爱他干什么呢?可是这话说说容易,真要做起来是多么难啊。他不爱你,他并没有变成另一个人,他那些使你爱他的因素依然存在,你没有办法不爱他。能安慰你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你看见他生活得幸福,你会对自己说,他不爱我是对的,因为他跟她在一起更幸福。杨红想,如果我没癌,如果彼得还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尽快把子宫肌瘤治好,为彼得生个孩子,找一份能赚钱的工作,让他去学医,去实现他的心愿,去治好那些生癌的病人。
不过世界上的事,好像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仅如此,好像还专门跟人的意志作对的,杨红想,既然我这么希望没有癌,我的癌是得定了的。
12
医院打电话来的时候,先核对杨红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什么的,搞了一大通,才把检查结果告诉杨红。杨红知道自己英语不好,问了多次,最后才确信卵巢没事。她好像并没有欣喜若狂的感觉,反而觉得心一沉:彼得要功成身退了。她想象得出彼得那如释重负的样子:虚惊一场,没事就好,你多保重,再见。
尽管如此,她还是马上就给彼得打了个电话,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也急着知道结果。
“哇!晚上我们庆祝一下!”彼得在电话里叫道,“我们去古巴餐厅吃饭跳恰恰!”
那天晚上,彼得逼着杨红换上了他刚给她买的裙子,说是跳拉丁舞最好了。杨红从镜子里看见自己,抗议说:“这像什么?像个小女孩一样,哪像三十多岁的人?又露这么多。”
彼得把一根手指伸到她乳沟里点了一下,说:“你露了我的宝贝,我都没意见,你反倒有意见了?你脑筋里的条条框框太多了,谁规定三十多岁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穿着好看,自己喜欢就行。我们男人看到你们穿得好看,才不管你多少岁呢。你穿着不好看,我们不看就是了,有几个男人指责过女人穿衣服跟她们年龄不相配的?只有你们女人自己,天天带着自己的户口,又带着别人的户口,核对大家穿衣服符不符合年龄段的要求。你们女人活得累,就是因为你们自己在那里定条条框框,你指责我,我指责你,你为难我,我为难你。”
“多少钱?”杨红翻翻价码牌,“一百多?这么贵?我从来没买过这么贵的衣服,也从来没人送我这么贵的东西。”
“怎么没人送?我不是人?不要骂我。”彼得从镜子里怜爱地看着她,“没人送,至少自己可以买来穿穿嘛。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女人都是爱美的,衣柜里永远都挂着一大堆衣服,衣柜里又永远缺少一件衣服,所以要不断购物。”他把价码牌剪掉,把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哇,我真厉害啊,看一眼就知道你穿什么尺寸的衣服,以前跟梅拉蒂去逛购物中心没白跑。你看这件,简直像为你量身订做的一样。我很会宠女人的吧?女人生来就是要人宠要人疼的,是不是呀,特蕾莎?”
杨红觉得鼻子有点发酸,因为这么多年来,好像没有被人这样宠过疼过。
“嗨,嗨,不要这样嘛,”彼得看见她眼圈发红,小心地问,“是我说错了什么吗?一会儿出去吃饭,不要搞得眼睛红红的。来来来,拧我两把解恨。”
杨红转过身,搂住彼得:“不是你说了什么,而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原来是这样,还以为我说到梅拉蒂你不高兴呢,”彼得说,“为什么对你好?这是个卧室话题,在这里谈不合适。晚上我们在床上详细讨论,现在我来教你跳恰恰,待会儿吃完饭我们跳一把。”
……
跟彼得在一起的日子好像过得特别快,杨红觉得每天都像在梦中一样,似真似幻,不敢相信她是真的跟他在一起,不敢相信他真的会爱她,在知道她没癌症之后还没有功成身退。彼得陪她去了几趟医院,作了更多检查,最后决定过一段时间做肌瘤切除术,这样不会因使用控制激素分泌的药物而影响性欲,也不会因为子宫全切影响生育。
彼得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他说这学期是最闲的了,只是教教书,又因为是教汉语,不费事,所以经常带着杨红去健身,打球,游泳,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杨红不打球的时候,就坐在那里看他打,百看不厌。有一个晚上,彼得还把杨红拉到游乐场去,两人在冷风中坐那些过山车。杨红开始很不习惯,老把年龄挂在嘴边,被彼得七说八说的,也渐渐忘了这些,对他说:只要你陪着,你现在要我上幼儿园都行。
时不时地,杨红就会问彼得爱不爱她,为什么爱她,彼得就胡天胡地地说,因为我爱你,所以我爱你;不但我爱你,而且我爱你;如果我爱你,那我就爱你;宁可我爱你,我也要爱你……或者就一本正经地拟起《为什么爱你》论文提纲来:本篇论文分四个部分,用A、B、C、D代替;每个部分分四个章,用甲、乙、丙、丁代替;每个章分四个部分,用J、Q、K、A代替;每个部分分七个小部分,用东、南、西、北、红中、发财、光板代替……
“我是问正经的。”杨红坚持说。
彼得不解地问:“为什么女人老要问男人这个问题呢?你不知道男人说自己心里话的时候是很尴尬的吗?我们男人就不问你们女人这个问题,只有当女人不爱男人了,男人才会追问,为什么你不爱我呢?你是不是勾上哪个有钱的老家伙了?”
说到钱,杨红就想起一个问题:“你说过你想读医学院的,我想挣很多钱,让你去读医学院,做医生,做妇科医生,”杨红笑着说,“那样你可以天天合理合法地摸那些女人。”
彼得嘿嘿地笑起来:“把我说得像色狼一样。找不到女人的人才会想那些花招,像我这么有吸引力的,还用得着那样?再说,我老了,不行了,应付你一个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哪有精力动别的女人。”说完,又严肃地说,“不过你想供我去读书,倒是把我感动了一家伙,无以回报,愿以身相许。但你不知道我是死要面子的吗?我父母都是医生,在加拿大有自己的诊所,如果我要靠人,我还会等到今天?我只在梅拉蒂生病的时候接受过他们的资助,因为那时用掉了很多钱。”
“可是我跟他们不同嘛,我们之间……”
“我知道,不然怎么说是死要面子呢?你不用为我操心,我能挣到足够的钱的。”彼得诡秘地望着杨红,“实际上,上半年我就拿到N州那边一个大学的工作机会了,是做助理教授的,可以转成终身制。”
“那你怎么不去那里,要到这里做讲师?”
“如果我说是因为你在这里,你信不信呢?”
“我不信。”
“不信就不用说什么了。”
“你好狡猾,绕来绕去的,就是不回答我的问题。”
彼得让杨红坐到自己腿上,握住她的双手,恳切地说:“其实你那个问题我早就回答了。当你问我大哥为什么爱你的时候,我就说了,女人那种无怨无悔、如痴如醉、飞蛾扑火一般的爱,是很让男人动心的。我知道你爱他爱了这么多年,时间空间都不能隔断,你可以自欺欺人到连自己也不再觉察的地步,但那天你为他痛哭的时候,我就知道其实你这些年,从来没有哪一天不是在爱他的。你的人在这个世界里一天一天地活着,履行你的义务,尽你的职责,但你的心,只活在跟他相爱的那些天里。你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为他上天堂为他入地狱。只要他幸福,你为他做什么都可以。你不敢走近他,只是因为你怕周宁会去死,只是因为你脑筋里有太多条条框框,只是因为你不相信他爱你。一个男人能被一个女人这样地爱,不是说明他有内在的、经久不衰的魅力吗?美貌动人,真爱动心。男人的心不为这样的女人动,为谁动呢?我不是说每个男人,我是说我这样傻乎乎的男人。所以对我来说,周宁还是很好对付的,真正的情敌是我大哥陈大龄,他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是很难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