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心中一阵巨痛。
“令尊卖古董的帐在你手里,卖其它东西的帐却在老夫手里。”
“卖的是什么?”他想起爹爹的那张字条。
“现在还不便告诉你。等一阵子吧,到时候,兴许咱们爷儿俩合作,会比老丁干得更好。”
丁少梅不想再与这老洋人猜谜解闷了,此刻他的脑袋里边像是在敲锣,“急急风”的点子。这种身体状况下与人斗智,先就输了一招。
“把钱拿回去吧。等什么时候打算告诉我实情,再来找我。”爹爹留下的那张纸条不着急给他,况且,还不知道是不是给他的。“不送。”他把老吉格斯请出门外,连同他的钱。
要想一个人对日本人开战,就得提防所有的人。
4。杀手把枪藏在褡裢里
他并不是一个专职的杀手,平日里胆子也不大,三船机关把他派进租界,无非是借着打硬鼓儿的便利,接近那些中等富户,若有机会接近前军阀、政客一类的人物更好,主要是看一看日军前次封锁租界以后,里边的人生活水准下降得有多快,还有人们心中的惶惑程度有多高。
老吉格斯的照片他在机关里见过,布告栏里粘了一大片,有百十号人,老吉格斯算是最重要的一类,把他绑架出租界,日军华北司令部赏联银券五千元,但没说死的给多少钱。
五千块钱,虽说是联银券不保牢,可也是一大笔钱,能在城里买两套小四合院,租出去很是笔进项。要是杀了他,日本人多多少少也应该给点儿,谁叫天上掉馅饼,让他在这么个僻静地界遇上了“财神爷”。
巷外只是偶尔过辆车,没几个行人,周围也没有住家,是个杀人的好去处。难处就是这巷子太浅,在里边开枪,声音传得远。再者说,地上的垃圾也太多,踩上去哗啦哗啦地响,不隐蔽。他将小鼓插在衣领里,腾出手来把地上的烂纸划拉到一边,清出块站脚的地儿,就在客店大门的里手。老吉格斯出来必往巷外走,他正好等在后边下手。
老吉格斯开门时,正赶上他耐不住性子向门里张望。两下里一照面,把他吓了一跳,幸而他有急智,先是兜头作了个大揖,道:“老先生,咱等您老人家半天了,有好东西给您老看。”
老吉格斯手中的雨伞似是无意地把俩人隔开来,眯缝着眼,老眼昏花的样子,呆看了杀手半晌,问:“你是谁?”
“咱是个正经八百的买卖人,守规矩,价钱格外克己,专门儿留了好东西,候着您老。”杀手紧跟着老吉格斯往巷外走,在他身侧落后一点。“是大明朝正德皇上的玩意儿,羊脂玉的春宫儿,洋人都好喜,您老上眼。”
说着话,杀手将手伸进褡裢里,摸到了那把旧的左轮手枪——他妈的,小日本儿就是小气,给他们干活,枪跟子弹还得自己买。
脖子上一凉,锋利的剑刃在他脖子上划了个小口,他便只好把手停在褡裢里。杀手根本没看清老吉格斯怎么拔出来的这柄短剑,二尺来长,把手是弯弯的雨伞把。他奶奶的。
“你的手千万可别动。”老吉格斯声音单调,平扳。“听我的口令,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对,一步一步来,别慌张。”
“我说洋大人,吉二爷,您老听我说,我不是想杀您老,饶了我吧。”说话间退到了客店大门口。“您老先别忙动手,外边街上我还有二十来个兄弟,您放了我,咱爷儿俩两方便……。”
老吉格斯撮起嘴唇打了个呼哨,声音又尖又响,短剑仍指在他的脖子上。
猛地一阵刹车声,一辆大汽车停在巷口,跟着传来的是两声短促的口哨。
“外边没有你的人,只有我的人。”老吉格斯的口气一本正经,似是讲经传道。
洋鬼子就是这么死心眼儿。杀手临死心中暗道。
丁少梅没有看到是谁杀死的那人,他走出房门,只是从楼梯上往下看见地上躺着个人,褡裢、小鼓撇在一边,一脖子的血,手脚发疟子似的抖个不停,而老吉格斯刚刚走出大门,只望见个背影,步履轻健的样儿。
“丁先生,要茶么?”店主人掩上大门,回头招呼丁少梅,好像地上躺着的是颗大白菜。“刚刚烧好,正经的锡兰茶,可惜没有糖。”
别人的性命与自己无干。从长春回来后,丁少梅的心肠便如爹爹的骨灰一般干涩,既无同情心,也没有道德感。
他端了一大盏气味难闻的红茶上楼,强灌下去,倒头睡了一大觉。如果病了,甚至死了,复仇的事干脆提也别提;可如果活着,总得杀上几个东洋人,才能把自己从这疯劲里救出来。这是他临睡前残存的意识,楼下闹轰轰地乱了一下午,他根本就没在意。随他们去吧,他人的性命而已。
等到他再从楼梯上下来,外边的天已经黑透了,店主人还是往常的样子,坐在桌边喝茶,仿佛从午后到现在,动也没动过。
“吃晚餐?有面包,还有热茶。”店主人的眼皮懒得要命,身体像颗钉子钉牢在那里。
丁少梅把包裹提在左手里,爹爹的骨殖与仅有的几件内衣打在一起,腾出右手伸向店主人。“我要走了。”他的脊背挺得很直,下巴微微抬起。
“住着吧,哪也别去,外边乱。”茶杯放在了桌上,手移到了桌下。
店主人每日坐住不动的地方,桌下用胶带粘了把手枪。丁少梅第一天进店就发现了这个机关,借着店主人烧饭的空档,他曾把客厅草草地搜过一遍。这一点技巧间谍教授并没传给他,他是从还珠楼主的剑侠小说上长的见识。
在牛津,三年多的间谍训练算是他正课之外的业余爱好,他觉得,英国人虽然没能教给他太多的东西,却让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启迪,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被触动了,激发了。
“不麻烦你了,我根本就没有钱,白吃白喝不像话。”店主人未必会杀他,却不会放他走,他跟老吉格斯是一伙。丁少梅不想起冲突,只求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他还有要事,杀人的要事。
“白吃白喝不怕,你得留下。”
“要是非走不可呢?”
店主人把枪拿了出来,放在桌上,枪上没有粘着胶带,不是桌下的那把。
“那就吃饭吧。”丁少梅把包裹也放在桌上,就在手枪旁边,但他没有入座,因为他后边的腰带上别着件碍事的东西。
店主人起身去拿面包,手枪留在桌上。
“我去给你帮忙。”丁少梅抢步跟上店主人,伸手向后,从腰带上拉出一条拆下来的椅子腿,橡木的,沉甸甸地挺合手。
他的动作完全依照英式教材,椅子腿准确地打在店主人的枕骨上,噗地一声。尽管他小心地拿捏着劲道,但还是手重了。毕竟是手生,缺乏练习的过。
摸摸店主人的鼻子,又按按枕骨,只是昏厥,问题不大,他这才拎起包裹,大模大样地走出去,并没有忘记把大门带好。
桌上的手枪他没再看一眼,不用上手他就知道,里边必定没有子弹,他若真去抢这把枪就蠢了。洋人最喜欢弄这种小聪明,其实傻得很。
5。雨侬的父亲叫老关
老关这一辈子只佩服老吉格斯一个人,此时他心下不由得赞叹:老吉格斯真是神机妙算,说大少爷要来,还真的来了。他手上接过丁少梅的包裹,佝偻着腰在前边引路。
老关曾是丁家的老仆,宣统皇帝在满洲国登基那年离开他家。他的这个新住址在爱丁堡道的尽西头,英租界的边缘,是座三层的小楼,平顶瘤子砖,很体面。眼下为了躲避日本人,挤进租界的富人无数,房价、房租如飞,能住得起这样房子的,必是有钱人。
老关也发财啦!乱世发财容易,败家也容易。丁少梅很有些感触。他身上没有钱,坐不起车,从鲍鱼客店一路走过来,出了几身的汗,被春天里的大风一刮,头晕,有些个站立不稳。
“你家大少爷这是冒了风寒,不碍的,两剂药下去,身上见汗,立马轻松。”老关请来的大夫是个中医,指甲足有一寸长,跟老吉格斯一样的老,该有七十岁了。
丁少梅的眼皮沉重,肚子也饿,只是嘴里发苦,不想吃,便睡过去了。楼上的房间很舒服,苏联毛毯也暖,能睡个好觉。难过的是,他似梦非梦地总是在杀人,一次又一次地杀同一个人,那人穿件印有家徽的外褂,认不清模样,飞溅的血把天花板也染红了。
用的是什么武器?是刀么?什么刀?该不会是东洋刀吧!低头一看,竟是把劈柴的斧子,刃都卷了,乌沉沉的,倒像是把凶器。
那日本人的头让他给劈开了,眉眼模糊,手足还在不停地抖。杀了你只是开个头,活动活动手脚,真正的杀戮还在后边,他又自言自语。还有谁该杀?他环顾四周,冷静得像只没吃饱的猎豹,感觉腿脚从来没有这么便捷过。
有人在背后猛地推了他一把,道:你这个傻瓜。他向前一倾,眼见着就要一头栽入深渊。回头一望,见来人颈上有血,又伸手来推他,而地上的日本死尸手足还在抖个不停。
“怪事情!”他自言自语。
“总算要醒了。这一夜,怪吓人的。”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又轻又软。
丁少梅的眼睫毛胶结在一起,一时挣扎不开,只有一丝光亮透进来,看到个人影,短发齐耳。
“老吉格斯来过电话,中午之前赶过来。”男人的声音像砂纸在磨擦,是老关,停了停,又道:“雨儿,还是别让他见着你。这个老疯子,见到你又想拉着入伙。”
“吉格斯先生是个地道的英国人,讲传承,谁让你们这一伙儿人里,只有您跟丁伯伯是中国人?不过,我暂时不会跟他干,我有自己的情报生意,跟你们不一样,你们都太老派了,跟不上时代变化。”那女人嘴上说个不停,同时用湿润的热毛巾擦着丁少梅的脸。
“你可别弄险事,小日本都是畜生。爹就你这一个女儿,好好的吧。”
“您用不着操心,我会照顾自己。哟,你醒过来啦。”
丁少梅终于看清楚,这是雨侬,比三年前给他送行时更成熟了,胸前鼓鼓的,母性十足的样子,仍是小鼻子小嘴儿地招人喜爱。她当年在丁家的时候虽是仆人的女儿,却不是仆人,而是个借住在丁家的女学生,老关让她受到了极好的教育,老丁先生平日里也称她为关小姐,给予相当的礼遇。
“雨姐,我饿了。”
他一见着雨侬,便有了幼时在家的感觉,懒懒的,暖暖的,心中一酸,眼泪流了下来。他们两个一起长大,雨侬只比他大半岁,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你好好养着,什么也别担心,有我在,放心吧。”雨侬道。
“没有老爷就没有我老关,你就住这儿吧。”老关也挺激动。“老爷是个硬汉子,不麻烦人。早知道买卖不好,就跟我说一声,自己硬撑着,结果还是倒了。”
“谢谢你,老关。”丁少梅道。
老关也六十几岁了,但是,只要有过主仆关系,这称呼就一辈子也变不过来。
老吉格斯进门时,丁少梅身穿老关的一身睡衣,又短又小,浑身不自在,脸上倒是红扑扑的,不似前日那般蜡黄。
雨侬到报馆去了,老关也没露面。
“丁先生,”还是吃字,那个先生的“生”字老吉格斯干脆给咽了。“听说你病了,我专程过来探望,顺便谈点儿正事。”
“有事就讲吧。”穿这么一身短裤短褂见客,更像是精神有问题。“不过,我不替你干事。”
先绝了老吉格斯的想头,才会逼得他吐露实情。洋人的聪明与中国人不同,他们再奸滑也是直肠子。丁少梅留学三年没有白混,这会儿脑袋里边不闹了,思路再清楚不过。
老吉格斯目光澄澈,道:“我却想替你做点事……。”
丁少梅没言语。
“老丁先生在长春惨死的情况,我都知道了,而且,我也知道你想干什么。”
他只是扫了老吉格斯一眼,没有动作。
“你想杀人,杀日本人。”
他把一丝笑意浮上嘴角。
“但是,我不相信你有这勇气,也不相信你有这种能力。你在牛津可以混充个运动健将,但勇气与体力无关,残忍与愤怒无关。”
笑意在丁少梅的嘴角扭屈。他把眼睛闭上,免得露出怒容。十英里长跑的亚军不是吹出来的,没勇气?
老吉格斯道:“别看我这老头子,当年我杀过人,现在还能杀人。你父亲老丁也成,日俄战争那年,我们很是杀了些个人。”
他的眼睛睁开来。这是有关爹爹的消息,让他震惊的消息。爹爹一向是个玩古董,卖古董的雅人,会杀人?
“你爹爹有个绰号,叫‘甘草合剂’。”
“什么意思?”丁少梅不得不开口了,他明知道就此会让老吉格斯占得先机,却不得不如此。
“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是夸赞你爹爹给人下的毒药里,总是配些甘草、蜜糖之类的东西,说是调合口味。我没吃过,不好妄加评论。”老吉格斯的眼反倒闭上了,头轻轻地晃着,表情难以琢磨。他那牧师的硬领浆洗得雪白挺刮,黑礼服着实的洁净,再配上嘴里这番言语,显得邪气得紧。
“我爹爹倒底是干什么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现在不便多讲。你还是把老丁先生留下来的消息告诉我吧。”
“我爹爹留下的事情,我自会负责;我爹爹的仇,我自己也会报,与你无干。你既然不想对我讲实情,那就别浪费时间,这就请回吧。”与洋人讲客套,那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还是直来直去的好。
“老夫可以给你个报仇的机会,就怕你不是那块料。”老吉格斯连激人的土词都会说。
“我也没想让你瞧得起我,是不是那块料,干起来就知道。”丁少梅很想有根香烟吸吸。
这个老吉格斯不是善类,大可利用。丁少梅觉得有这么个开端也不错,报仇的事,不能挑挑捡捡,只要是有用的都得用,管他是谁?转念一想,这老吉格斯说不定也是个反日的,德国人要占大西洋,日本人作梦都想把太平洋一口吞到肚子里,英国人跟日本人在亚洲有利益之争,利用他一下没什么不妥。
老吉格斯对这番交谈也挺满意。这个中国小子比不上他老爹雅致,有股子疯劲,难对付。可他最需要的就是这种“疯子”,一个有足够智力的“疯子”,战争时节,没股子疯劲什么也干不成。
同时他也很安心,丁少梅身上没有钱,只能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