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北大留级生-自学成才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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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北大留级生-自学成才之路-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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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不是指我个人的痛苦,而是为世界而痛苦。 
  后来我还杜撰了“世界叹息”和“世界忧虑”这两个术语,即为世界命运而叹息、忧虑,不是某个私人性质的忧虑、叹息。 
  北大6年,在我形成世界观的时期,这三个术语都是关键词。拿掉它们,我的世界观便严重残缺。 
  那天马校长的讲演之所以会深深触动我,有几点原因: 
  第一,他不仅正确地提出了人口问题,还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推迟结婚年龄,大力宣传避孕,并用行政手段控制生育。(后来我们的政府正是这样做的,而且颇有成效) 
  马校长主张生两个孩子有奖,三个孩子要征税,四个孩子要征重税。征来的税款作为奖金。这样,国家既不支出,也不收入。 
  第二,在大饭厅,马校长对听众说(当时我坐在靠东头的门口):“近几年人口增长率达到百分之三,可能还要高,照这样发展下去,50年后中国就是26亿人口,相当于现在世界人口的总和。由于人多地少的矛盾,恐怕中国要侵略人家了。在国际关系上,我们要和平共处,但是,如果是26亿人口,请问如何和平共处?德国要空间,日本要地方,都是前车之鉴。” 
  这段话一说出,大饭厅一阵骚动。 
  马寅初虽是浙江人,但性格直率,是大炮式的粗汉子,不是什么春风杨柳。他说话有走火的地方,这段话使人发生误解,好像在为德、日法西斯发动侵略战争找理由:人多了,国土小,所以才不得不向外扩张。 
  为日耳曼民族赢得土地,赢得足够的“生存空间”(Lebensraum)是希特勒《我的奋斗》一书的主题,也是他发动战争的理由。希特勒一再重复:“把我们的目光转向东方的土地。”(东方即指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大片土地) 
  希特勒还进一步露骨地说:“新帝国必须再一次沿着古代条顿武士的道路向前进军,用德国的剑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为德国人民取得每日的面包。” 
  “只有在这个地球上有足够大的空间,才能保证一个民族的生存自由……必须敢于团结我国人民及其力量走上这条能够引导我国人民从目前有限的生存空间走向新土地的道路……国家社会主义(简称为“纳粹”——赵注)运动必须努力消灭我国人口与我国面积之间的不平衡状态,把后者(即国土面积——赵注)不仅视为强权政治的基础,并且也视为粮食的来源……我们必须毫不退缩地坚持自己的目标……为德国人民取得他们有权享有的土地……”纳粹德国的宣传喉舌一直在叫嚷德意志民族是一个没有“生存空间”的民族。 
  来自民主德国的、讲授德国文学史的专家伊夫兰特对马寅初校长的“新人口论”很感兴趣。他向我打听讲演的要点后,说:总体来说“新人口论”是对的,但希特勒发动战争的理由却站不住脚。人口太多不一定非得通过发动侵略战争的办法来解决。战后德国的国土反而比战前减少了。德国人只好吞下这个苦果。只怪希特勒把德意志民族引向了歧途! 
  不久,马校长也发觉了自己出言不慎、有欠妥当之处。 
  据说,毛泽东曾对马校长说:不要再说那句话了!马校长接受了批评,后来再也没有说过那句会引起别人误解的话。 
  其实在北大发表讲演之前的3月,马寅初被请进中南海向国家领导人介绍过他的“新人口论”。会后,毛泽东说:“人口是不是可以搞成有计划的生产,完全可以进行研究和试验。这一条马寅初讲得很好!” 
  这好像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毛泽东支持马寅初的人口论。 
  1957年7月5日(这时反右运动已开始),《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刊登了马校长的“新人口论”。我仔细读过这篇文章。因为学生宿舍的走廊有两张报纸:《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 
  开始的时候,毛泽东对中国人口问题拿不定主意,摇摆不定。 
  在中共八届三中全会上,毛泽东说: 
  “计划生育,要公开作教育,无非也是来一个大鸣大放、大辩论。人类在生育上完全是无政府状态,自己不能控制自己。将来要做到完全有计划的生育,没有一个社会力量,不是大家同意,不是大家一起来做,那是不行的。”(这是科学、理性的思维。如果这条健全的思路一直在毛泽东的头脑里占上风,那么,马校长便不会被赶下台,今天的中国人口就不是13亿,而只有8亿或10亿)   
  反右后的北大(7)   
  健全的头脑只持续了几个月。1958年1月,毛泽东在一次会议上突然来个急转弯:“人多好还是人少好?现在还是人多一些好嘛!恐怕将来搞到七亿人口时再说。现在不要怕人多,是地大物博嘛”! 
  其实五十年代这种观点一直占上风: 
  “社会主义没有人口问题。” 
  我记得很清楚:1952和1953年为了全面向苏联学习,我们也提倡“英雄母亲”。就是说,谁生了五六个孩子就是“英雄母亲”,生得越多越好。这种思潮在二战后的苏联是对的。因为苏联人口总数因战争而锐减。今天的俄罗斯人口也在减少。对一个民族和国家,人口太少或太多都是灾难。太多是过犹不及。国家最高领导要听取人口学家的意见,掌握人口总数的“度”。 
  中国的国情不同于苏联。我们提倡“英雄母亲”是个灾难性错误。 
  1958年2月,马寅初和邵力子在人大五次会议上再次提出节制生育问题。这时候,新人口论同毛泽东思想发生了冲突,被碾得粉碎的一方,只能是马寅初。 
  1958年4月,毛泽东提出了有关人口的重要命题:“除了党的领导之外,六亿人口是一个决定的因素。人多议论多,热气高,干劲大。”毛泽东提出这个命题估计是出自以下两点考虑: 
  第一,这时候在他的头脑里正在酝酿赶超英美的“大跃进”。在工业生产和科技力量大大悬殊的情况下,中国只能依靠一个绝对优势:人力。毛泽东说:“中国人口多,为什么不应当成为世界第一?……这么多人吃了饭干什么?要干事,无非是工业、农业、文化技术这一套,在这方面赶上一些国家。”又说:“宣传人多,造成悲观空气,不对。应当看到人多是好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创造出来!”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不犯错误、永远正确的人是没有的。如果有,那只能是神,不是人。很遗憾,许多年党内造了一个“神”,结果出现了一个大量制造冤假错案的时代,直到1978年三中全会才基本结束。连爱因斯坦这样的天才也有失算的时候。最伟大的战略家也不可能事事正确。把破坏一个旧世界的经验完全照搬到建设一个新世界来是危险的。人的知识结构要与时俱进。而毛泽东那时候似乎容不了同他抵触的意见。庐山会议已经表明了这一点。人口问题是个学术问题,他也听不进不同意见。——这才是马寅初悲剧的根源。其实是中华民族的大悲剧,而且后患无穷,直到今天,还有明天。 
  1958年5月4日是北大60周年校庆。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党内理论家陈伯达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突然撕破了脸说:“马寅初要对他的《新人口论》作检讨!” 
  在北大校园,这仿佛是一次八级大地震,尽管当年政治运动不断,批判是家常便饭的事,但把矛盾直接指向德高望重的马校长毕竟是件大事,引起了全校师生员工的极大不安。许多人摸不准这场风暴究竟来自何处?是谁的指使?几乎每幢学生宿舍楼都在议论,但又不敢多说,怕自己的言论偏离社会主义。言多必失。 
  反右后的北大学生意识到:赞成计划生育是反动言论;人多热气高,干劲大,才是社会主义。 
  过了几天,全国不少报纸开始批判马寅初。《光明日报》成了急先锋,成了打手。 
  1958年7月1日,北大召开了纪念党的生日大会。比陈伯达职务还大、还要权威的康生在北大主持了批判马寅初的一次会议,说明批判已经升级。 
  康生说:“听说你们北大出了个“新人口论”,它的作者也姓马。这是哪家的马啊?是马克思的马呢,还是马尔萨斯的马呢?我看是马尔萨斯的马!(当然这段话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不可能在场) 
  马寅初生性就是个从不在权势面前低头、投降的硬汉子。1959年第11期《新建设》(在当年这是一本很重要的学术刊物)发表了他的文章“我的哲学思想和经济理论”,后面还一并刊出了他的两个“附带说明”。其一是“接受《光明日报》的挑战书”。马校长写道: 
  据去年7月24日和11月29日的《光明日报》估计,批判我的学术思想的人不下二百多人,而《光明日报》又要开辟一个战场,而且把这个战场由《光明日报》逐渐延伸至几家报纸和许多杂志,并说我的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一些主要论点已经比较深入地为人们所认识,坚持学术批判必须深入进行。这个挑战是很合理的,我当敬谨拜受。我虽年近80,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过去的批判文章都是“破”的性质,没有一篇是“立”的性质;只破而不立,不能成大事。……据《光明日报》的意见,我的学术思想是资产阶级的,那么应该写几篇富有无产阶级学术思想的文章来示一个范,使我们也可经常学习。 
  根据我的记忆,马校长的这个简短“附带说明”被人(不知是谁,这在当年是要冒很大风险的)抄成大字报,张贴在小饭厅的南墙外,时间大约是1959年冬天。这时我已经开始走向成熟了。许多同学都读了这张大字报,深为马校长的英雄气概和坚持真理的胆识而偷偷地敬佩和叹服。   
  反右后的北大(8)   
  读到这份说明以及接触到马尔萨斯的人口论是我6年北大求学时期的重大事件之一。 
  我永远忘不了马校长这段话: 
  “我虽年近80,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这个“马”字出现在这里有多好、多悲壮、多英勇啊!——赵注),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 
  那种批判者们投降。” 
  我不止一次读了这段话,双眼有泪珠在夕阳底下闪烁。它说明我开始走向成熟,不再是刚走进西校门的那个赵鑫珊。我确信,千百个校友在这段话面前也像我一校,双眼已经被泪水弄模糊了。 
  如果有人无动于衷,他就不配做一个北大学子,不管他是读理科的,还是文科的。 
  当然左派分子也大有人在。今天他们该脸红,内疚! 
  没有两三天,马校长的这张大字报被撕掉了。不过它却永远铭记在我和许多校友的心中。我把它的作者看成是中华民族的脊梁骨。我一直为有这样一位校长而自豪。这个事件对我的成长是重要的。为此,我想说明三点: 
  第一,当时我正在读物理学史。伽利略在1632年发表了新著作《对话》。他赞成哥白尼的学说:地球绕太阳在运动,而不是相反的宗教宇宙观。 
  这种代表真理的世界观遭到教会的迫害,伽利略第二次受审。这位70岁的老人被侮辱,当众跪在地上,要他放弃“地动说”这一异端邪说。 
  当他缓缓站起来,嘴里却在嘟嚷着:“可是它还在动呀!”(它指的是地球)这句喃喃的自言自语表达了他内心的深深信念。 
  年近80岁的马寅初也作了信念的表白,时间一前一后,相隔300多年,一个在西方,另一个在东方;一个捍卫的是自然科学真理,另一个捍卫的是社会科学真理。北大6年求学时期,我识读了三个汉字及其相互关系,这就是真善美。追求真善美才是北大精神,才是世界一流大学的重要标志。 
  第二,黑格尔说过:“因为人格的伟大和刚强只有借矛盾对立的伟大和刚强才能衡量出来。心灵从这对立矛盾中挣扎出来使自己回到统一;环境的相互冲突愈多,愈艰巨,矛盾的破坏力愈大而心灵仍然坚持自己的性格,也就愈显示出主体性格的深厚和坚强。” 
  当年(1959-1960)我读到这段论述,情不自禁地偷偷拍案叫绝,也是我了解马寅初校长的一把钥匙。 
  第三,歌德在谈到莎士比亚的时候说,他的伟大多半要归功于他那个伟大而雄强的时代。至于他自己,歌德说:“我出生的时代对我是个大便利。当时发生了一系列震撼世界的大事,我活得很长,看到这类大事一直在接二连三地发生。对于七年战争、美国脱离英国独立、法国革命、整个拿破仑时代、拿破仑的覆灭以及后来的一些事件,我都是一个活着的见证人。因此我所得到的经验教训和看法,是所有现在才出生的人都不可能获得的。他们只能从书本上学习到上述那些世界大事……” 
  可见,一个人经历过一些重大事件(包括正面和负面事件,比如2003年4、5月的非典便是负面大事)是一笔珍贵财富。有创造力的人会善于利用、消化这些事件,变成营养自己的绝好东西,使自己壮大起来。 
  在北大6年,反右,全校全国批判马寅初,都是重大事件,而且是负面大事件。亲身经历这些事件并不说明什么。重要的是能将这些事件消化、碾碎、上升为一种世界哲学。这也是平庸的一生和有创造力的一生的分界线。 
  也是大约在1959-1960年,我读到一本有关贝多芬的评传(英文版,借自北大图书馆)。作者说:“像一切有成就的天才人物那样,贝多芬也是以有为之人据有为之地逢有为之时。”(Like all successful geniuses, Beethoven was the right man in the right place at the right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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