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的口袋里,一次性地永久占有。不,不是这样。
坦率地说,今天(2003年)我的精神面貌依然保持着我在北大求学最后几年的状态,也许更为健康,更为奋发。因为我现在已经基本上消除了青年时代周期性的忧郁症。或者说,自我在北大读三年级以来,我一直生活、沉醉在贝多芬和莫扎特乐曲所营构的“体、志、气、韵”中。
中国古代文艺理论认为:“文不可无者有四:曰体,曰志,曰气,曰韵。”
谢榛(1495-1525)把它加以发挥:“作诗亦然。体贵正大,志贵高远,气贵雄浑,韵贵隽永。四者之本,非养无以发其真,非悟无以入其妙。”(《四溟诗话》)
在我听来,德奥古典音乐的本质即是诗。贝多芬自己就说自己的目标是努力把曲子写成“Tondichtung”(音响诗)。
1957年冬或1958年春,我从朗润园走出来,为了吃透、体认西方古典音乐的博大精深或它的“体、志、气、韵”的境界,为了发其真,入其妙,我一直在“养”和“悟”字上狠下功夫。
“功夫在诗外”。这个“外”字,便是文理科合在一起的抽象、提炼和概括:世界哲学。北大最后三年,我只做了一件事:养,悟。
贝多芬和莫扎特是我在北大朗润园的良师益友。他们两人合起来对我的启迪是任何教授都无法相比的。因为直到今天,我仍旧从他们的语言中吸取生存的智慧。对于我,北大环境(图书馆和校园,当然还有颐和园和西山一带)也是“养”和“悟”的最理想的地方。非理性的政治运动不断对我的精神压迫也许又是一件好事。因为它迫使我进一步退向自己的内心深处,不停地去深挖洞。而哲学的本质正是挖洞。
不久前陕西电视台专门来采访我。最后问我:“赵先生,你能说说你今天的精神状态吗?”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你去听听贝多芬的《命运》《英雄》和《第九交响曲》吧!”
这些曲子是恒听恒新的。它讲述的是有关文明人的生命本质的故事。它没有情节,只有情态。生命本体的情态是永远不会过时的。它和生命同在。
爱的目标大位移(8)
我承认,瑞奇·马丁的演唱也拥有一种感召的力。对台下千万青年人,他有一种巨大的煽动性。
我也喜欢,但对我则构不成一种神圣、崇高的感召;我更不会在他的演唱营造的氛围中去生活和创作,永远也产生不了“人生使命感”。而贝多芬的感召力则会。这才是本质的区别。
我创作的背景音乐和心理氛围只能是贝多芬和莫扎特。贝多芬同瑞奇·马丁(还有去世的“猫王”)并不冲突。他们是并存的,和平共处。当代世界的冲突太多太多,还嫌冲突得不够吗?贝多芬的“力”同瑞奇·马丁的“力”是互补的。
我今天之所以选择了贝多芬的“力”,也许是因为:我是在他的“力场”中(in the Field of Beethovens Force)渐渐成熟起来的。毕竟,贝多芬“力场”的层次很深,它属于哲学层面。瑞奇·马丁的“力”则属于社会学层面。贝多芬的最大成就是使音乐表达哲学精神。肖邦也没有做到这一点。勃拉姆斯比较接近贝多芬。
贝多芬是不朽的。莫扎特也是。因为他们教给我的不是知识,而是人生智慧,是指给我看到“人生使命感”。这比什么都重要。这种认识,这一结论,是“最后一课”。(The Last Lesson)从“第一课”到“最后一课”,已是我一生。
也许我这一生(北大求学6年是我一生的第一阶段)只做了一件事:尽我所能,鸟瞰人生世界的本质和结构。
鸟瞰的英语是a birds eye view.我特别喜欢这种表述或说法。因为它很形象。其涵义是:从高处往下看,从而得出一个全盘的总体了解。
比如一只苍鹰在离荒野200米的上空盘旋,便能一目了然地发现一只奔跑的野兔。
后来(大约是1959年我对中国哲学发生浓厚兴趣的日子),我读到孟子的论述更是拍案叫绝:“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东山指鲁国京城东面的高山。“小”是个动词。
宇航员杨利伟从“神舟5号”飞船上看我们的地球才是真正的“小天下”。
做学问,就是要力争“小天下”。
命中注定,我的努力方向是去“小天下”。英文“鸟瞰”是诗意的说法,“小天下”则是哲学语言或哲学的表述。所谓哲学,就是去“小天下”。这是我的定义。
1957年冬或1958年春的朗润园是我走向“小天下”的第一步。不过当初我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后来离开了北大,我才恍然大悟朗润园那段岁月对我一生的意义。
在我们一生中,有许多事物都是这样:只有在事后,即事情发生之后很久,当我们回过头去看它时,我们才渐渐看出它的全部涵义。
比如抗日战争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微妙关系;十年文革对中国的深远影响。“9·11”对美国和世界政治格局的影响。
18世纪是微积分蓬勃崛起的岁月,但它的哲学基础只有等到19世纪才被一些数学哲学家触及,探索,包括对一些重要概念加以严格的审视和定义。
几何学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但只有到了希尔伯特(1862-1943)手里,它的基础才得到严格的探究。我指的是他的《几何学基础》(Grundlagen der Geometrie)一书的问世,时1899年。
至于有关人生的意义和目的更是如此。我们生下来很久(比如三四十年之后,或者五六十年之后),我们才认真追问这个问题: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目的是什么?有什么意义吗?匆匆来,又匆匆去……
想当年,我们呱呱落地,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是毫无思想准备的。那是父母的意志,硬是把我们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父母没有事先征得我们的同意。连事先打个招呼都没有。
我们是先出生,先活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然后再回过头去追问人生的意义和目的。
都是“事后诸葛亮”。
1957和1958年冬春交接是我开始追问人生目的和意义的日子,背景音乐是从巴赫到马勒和德彪西的作品。
有一天黄昏,雪后放晴,我从温德先生家小客厅走出来,突然听到有一群乱鸦投落日的啼叫声,我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久久站在宽宽的石板桥上看着“群鸦争晚噪,一意送斜阳”的画面,企图听出饥鸦啄雪枝上啼的涵义。
没有回答生命的意义。至少我的耳朵听不出来。
失望、茫然和惆怅是必然的。
毕竟在林中小泊的寒鸦是一群无才思的造物。
也许在我们这个小小星球上只有人这个物种才追问生命的目的、价值和意义。“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这是李白追问后的回答吗?
原来北大校园(包括圆明园废墟和西山一带景物)最适合做这三件事:
读书;
追问人生的意义、目的和价值,形成世界观;
谈恋爱。
对于一个在校的大学生,还有比这三件事更重要的吗?
没有这三件事,还是大学生吗?
少了其中一件,都是残缺。按我的理解,失恋要比成功好十倍、百倍。——重要的是,不要被失恋击倒在地,要善于将爱的目标大位移,努力做到:没有追到一位女生,却在追求一个广大而深邃的世界,并最终成为世界的投影或世界的回音壁。
爱的目标大位移(9)
成为世界或时代精神回音壁的人是幸福的,即使是投影的一小块或回音壁的一小角也是成就。
数学王国的神性(1)
中学时代,数学(代数、几何和三角)是我的敌人,我怕它们,就像我惧怕蛇、蜈蚣和蝎子。自1957年冬天,数学突然成了我的至爱亲朋,成了我的灵魂寄托之所,成了我的安慰,成了庇护我的上帝。——这转变是奇怪的,却是事实。
也是1957年冬天,在朗润园上了西方古典音乐“第一课”后不久(好像是第三天一个下午),我经过大饭厅回宿舍,在路旁有校友在摆摊卖旧讲义和旧书。
这是当年北大的一道小小风景。毕业班学生准备离校,把不要的旧讲义和旧书卖掉(多半是三折或五折)。这种风气也启发了我,以致于我后来开了窍,卖掉手表、毛料裤、毛毯和金戒指,去买回我渴望的书籍。
在几本数学书的摊位面前,我收住了脚步。卖主肯定是数学系高年级学生。我拿起一本《数学分析简明教程》(上册,苏联辛钦著,北大数学力学系数学分析与函数论教研室翻译,人民教育出版社,1954年)。随手我翻到“无穷小量”这一小节。其中第2个例子深深吸引了我:
按照万有引力定律,太阳S吸引着围绕着它运动的彗星K(图3),所用的力是k/r,其中k是一个正的常数,而r是两个天体的中心之间的距离。我们假定现在所谈到的彗星只一次出现在太阳系范围之内(双曲线轨道),以后就无限制地离开了它,因而在此以后,彗星离太阳的距离r就一直地并且无限制地增大。于是很明显,引力k/r就要无限地变小……在彗星无限制地远离太阳的过程中,太阳吸引彗星的引力是一个无穷小量。
这个例子深深震撼了我的内心,并发出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惊叹号!后来我才知道,哲学正是起源于对世界的惊讶。写成英文就是:Philosophy Begins with Wonder. 我对无穷小量这个例子的惊讶其实属于自然哲学的性质。不过“世界哲学”把自然哲学包容、涵盖在内。
一、 我为数学哲理诗而哭泣
我之所以被这个例子深深触动(或叫触及灵魂),估计有以下原因:
1. 它是天下第一首哲理诗。它使我一下子便融合进了宇宙宏伟、无穷的结构中去。
这样的诗使我脱俗,得乾坤、浩然之气。这样的诗,才是宇宙天地之精英。
后来,我读了中国美学史,才进一步懂得了这个例子为什么能触及我的灵魂而发出无声的哭泣。因为它一下子便把我带进了由十个汉字构成的超尘绝俗的境界:超脱、淡远、荒寒、幽深和空灵。其实这正是中国艺术魅力之所在。
2. 借助于宇宙间这第一等诗,我找到了精神避难所,可以躲过、逃脱或抗击一个接一个政治运动的干扰和伤害。
当然,这种动机是很隐蔽、很“地下活动”的。如果暴露或有所流露,立即会有一顶压死人的帽子扣下来。
随着时间推移,尤其是1959—1961年,我越走进数学王国,逃避政治现实的动机便越来越降低到了次要地位,自然哲学的兴趣则占上风。当然“隐居”的色彩一直有。
恶劣的政治现实使我向往中国古人的隐居生活。陶宏景(457—537)隐居名曲山是个例子。梁武帝即位,屡加礼聘,不肯出。他写了一首答齐高帝的诗:“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给我难忘印象:“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我毅然决然掏钱把《数学分析简明教程》买下来自娱,同天地精神相往来。中国古人有言:“小隐在山林,大隐于市朝。”
后来我读到白居易的“始知真隐者,不必在山林”这个命题更进一步形成和巩固了我的隐居观:把数学、自然科学和自然哲学看成是我的终南山、名山和江西南昌的西山。我在不久读到王维的《送别》:“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我开始领悟、体认中国古诗词的妙绝,也是始于1957年冬,几乎和朗润园西方古典音乐“第一课”发生在同一时期)后来我便渐渐妙悟到:数学最高境界是“白云无尽时”。数学的最高境界是诗,是哲学。佛教哲学强调一个“悟”字:“真知端从悟入。”“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坛经》)意谓:迷惑时经历了漫长时间,觉悟时只在顷刻。那天我看《数学分析简明教程》便是这样。
第1个例子对我也是一个震撼,不过级别不如万有引力吸引彗星的例子:
在一定温度之下,质量一定的气体的压力ρ与其体积v成反比,即
ρ= ,(1)其中c是一个正的常数。如果我们无限制地扩大气体的体积,它的压力就会减少;如果过程进行得充分长久,换句话说,如果把气体的体积弄得充分大,那末根据公式(1),气体的压力就可以变成(并且在气体继续膨胀之下还能够保持着)任意地小。这就说明,一定质量的气体在无限制膨胀这一个过程中,它的压力是一个无穷小量。
这个例子同样刺激了我的想像力。
爱因斯坦有句名言:想像力比知识更重要。真正的大数学家在气质上应是一位极富有想像力的诗人。
由于上述两个例子对我的深深触动,我才决定掏钱买下这本数学书。今天它就放在我浦东房子的书架上。它几乎陪伴了我的一生成长。
数学王国的神性(2)
数学拓展了我的心胸和视野,大大有助于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尽管我后来并没有成为数学家,但数学毕竟营养了我的世界哲学。从那以后,在我的书包里就有了这本书,后来还买来下册。有一回被同班同学黄文华看到,便问:“你学数学?”我笑而不答。
一切得保密。在那个年代,暴露思想是危险的。其实在我眼里,数学分析(微积分)是一本自然哲理诗集。
我开始对函数论感兴趣。
如果说,变量这个概念是数学分析第一个基本概念,那么第二基本概念便是函数了。
的确,在我们这个无时不在变化的世界,还有什么比变量更重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