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纳普(C.R.Carnap, 1891-1970)也是“维也纳小组”成员。他有本成名作特别吸引我:《Der Logische Aufbau der Welt》(世界的逻辑结构),1928年。
光这个书名便让我热血沸腾,就像贝多芬的《命运》和《第五钢琴协奏曲》让我激昂慷慨,让我惊叹“天地人”:“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
什么?世界还有逻辑结构?!
我倒要看看!好奇心和对世界的惊讶永远是最最好的导师。一查目录卡,图书馆又有收藏,而且还有他的《科学的统一》(The Unity of Science),1934年;《概率的逻辑基础》(Logical Foundations of Probability),1950年。
读这些书,对于我,就像过狂欢节。这是精神上的、世界观的狂欢节。更妙不可言的是:白天读这类书(即便不完全懂,只能看懂一半或三分之一),晚上又去朗润园欣赏海顿、勃拉姆斯和肖邦。肖邦一些小夜曲是甜美的忧伤、淡淡的哀愁(比如作品第9、15和22号),掏心揪肺,属于尘世的白日梦幻。
当这梦同世界的逻辑结构相碰撞、相交汇在我内心的时候,我的满足感是难以言表的。还是陶渊明那一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大学6年,我经常有这种情况)
事实上,人生在世有些事物和意境是很难用语言文字说出的。语言文字有它的局限性。
40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明白,当年德、英文的术语“基础”、“起源”、“结构”、“原理”最能引起我的共鸣——这正是内心的“世界哲学情结”。这才是叫开哲学王国大门的“芝麻芝麻,开开门”!
二、 中国哲学智慧
1958-1959年这两年对我一生的成长是决定性的。从各个领域涌来许多信息,而且是属于世界一流,连二流都没有。我几乎要得“消化不良症”。
我只有充分利用一切时间。睡眠时间很少。洗衣服更顾不上,于是发生了几件衣服浸泡在脸盆长达一个月、水面上生出了一层绿色的微生物、发出一种臭味的事件。我只有对不起那几件衣服了。我牺牲了它们,缩短了它们的天然寿命,没有物尽其用,为了形成我的世界观,为了一搏,为世界观而搏。
有什么办法呢?每天24小时是个常数。
星期六常有政治大报告,不得缺席。班级指定在一个地方,集体听,各自带自己的小方凳子。内容无非是“大跃进”和“三面红旗”一类的热昏胡话。我低着头,好像在专心听。其实在走神,想心事,琢磨、消化我这一个星期读到的“结构”、“原理”、“法则”和“基础”……
都是情人,又都是妻子(4)
班级常有学习批判会,争论教学改革,辩论什么是“又红又专”。我心里早有定论:全是他妈的扯蛋!
每个人都在演戏。至少我在演。大多是心口不一。都有一个假面具。有人扮演左派角色,有人居中,我只能偏右,但又不能太右,否则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我学会了把握分寸或尺度。有时也暴露几句对“三面红旗”不理解的“活思想”,然后遭到一阵批判,我只当他们
放屁,耳边风,从不往心里去。我知道什么东西该往心里去。在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些世界经典和名著(包括西方古典音乐)。这是一道长城,坚固的防御体系,凡是不符合真善美的东西休想入侵,休想进入我的内心。我知道,凡是值得往心里去的,我可以卖掉裤子和毛毯。一旦有了这个标准或价值观,便宣告我开始走向成熟了。
在学习批判会上,我照样可以想我的心事。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是我多年炼就的一点功夫。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莫过于思想。思想能管得住吗?思想能约束得住吗?
“你不许往那里去想!”
能下这样的命令!这样的命令能生效?笑话!
一个人的思想是最自由的!
不错,强权、权势可以把某人关进大牢,但他的思想、观念照样可以推理,海阔天空!因为“宇宙之间,一理而已,天得之而为天,地得之而为地。”(《朱文公文集》)不过中国哲学这个气魄很大的命题如果得到“实验加上数学”的支撑便会很有力量。
知识+智慧=力量
1958年秋天之前,我从没有正式接触过中国哲学。那年秋天,开学不久,我读到1949年诺贝尔奖金获得者、日本物理学家汤川秀树 写的一本论述物理学和哲学的书(英译本)。在书中,他引用了庄子一句格言。
当时我对这句格言有一种特别的敏感,或叫嗅觉,感到此中有真意。于是从《庄子》中查找原出处。
“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
共十个汉字,呈诗的结构,从此格吱一声,推开了中国哲学宝库的大门。
在《庄子》的“外篇”,我还读到:“天地有大美”,“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的命题。
比较一下,还是“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这十个汉字更为言简意赅。关于庄子这句格言大训,我想说出以下三点:
1. 两千多年来,中国历代学者估计被这十个汉字照亮内心世界的不知有多少。我只是其中一个后学者。一开始,我就把它同现代西方数学、物理、地质学和古生物学……所揭示出来的规律(即“天地有大美”)结合在一起。
“圣人者”即大数学家、大自然科学家。
2. 十个汉字的醒世恒言是个伟大的空筐。要用现代科学成就去填它。永远不会有填满的时候。不填,空筐的意义和价值就不大。
3. 黑格尔说:最初的哲学是潜在的、内容贫乏的、抽象的、尚未高度发展或展开的。(《哲学史讲演录》)这话的实质,按我的说法,就是“空筐”的意思。
庄子那个时候对“天地有大美”不可能有很深层面的感受和把握。也不可能很具体,也不知道热力学两大定律、量子论和相对论。凭借他的哲学直观、猜测和对世界的敏感,他提出了十字大空筐,是他的天才。
庄子作为思想家的级别,和古希腊哲学家一样,均属于世界级,属于一流。
他这句醒世恒言影响了我一生。这不是知识,是哲学智慧。
它像面旗帜,站在它下面,我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自得其乐。中国科学家如果用这句格言来鼓舞自己,拓展自己的心胸和眼界,“善养吾浩然之气”,荣获诺贝尔奖的可能便会大些。其实在这面旗帜下做学问,仰观俯察,本身就是一种天大的幸福。自那以后,我便断断续续读了不少中国哲学。从那里得到的惊叹号几乎同从西方哲学得到的一样多。
我始终进行东、西方哲学比较,即对比较哲学研究感兴趣。在当时,我在这方面即有萌芽。其实把现代自然科学成就放进庄子的十个汉字“大空筐”便是这萌芽。
40多年来,有两类书是我的床头读物:中国古代哲学(包括美学);中国古诗。
在一个中国人的血管里,如果没有这两样东西在流淌(当然不必每个人都很多),那他还是中国人吗?
事后多年,我才意识到,我推开中国哲学的大门,有点怪:是日本一位物理学家引导我看的结果。这是“出口转内销”。
这些年有的中国人去美国,想买些美国货带回家。因为一般来说,美国货比中国货要高级。回到家一看,原来是Made in China,这时才恍然大悟,刮目相看,重新认识中国货。
一开始,我也是这样看中国哲学的。当时我刚好20岁。
三、 “哲学”这个关键词
“哲学”改变、铸造了我一生。它把我分成前后两个“赵鑫珊”。当然这是一个成长过程,不是一天的功夫。这个过程的开头或开端正是在北大完成的。
“哲学”这个词对我有一种魅力(在中国哲学中,天道地道人道是哲学的同义语),德、英文的“哲学”(Philosophie, Philosophy)一词会使我眼睛一亮,仿佛太阳从厚重的乌云后面突然钻出来,光芒万道……
都是情人,又都是妻子(5)
在北大6年,正是天道地道人道,正是哲学这个关键词,像条红线,贯穿了我的整个求学时期。越是往后,快走出校门,这条红线便越清晰,越有力。
大学三年级下学期的一天,我从《吕氏春秋》读到:“知不知,上矣。”(能意识到自己有很多东西是不知道的,这很好啊)我觉得这话像是对我说的。它刻画了我当时的精神状况。
渐渐地,我开始懂得将人生世界结构予以哲学化。或者说把哲学予以人生世界化。直到今天,我仍旧走在这条路上。在我所处的那个年代,当然还有后来的十年文革,“哲学”是被误解、曲解、糟蹋得最厉害的一个词。不过从一开始,我的“哲学”定义便是原汁原味的。今天我仍然为这一点而自豪。
近几年来(1998-2003)我对犯罪行为心理学发生了浓厚兴趣。说到底,我是对犯罪行为的脑科学根源或其哲学背景特别关注。2003年11月22日,我从《检察日报》读到两条消息,令我惊讶:
1. 河南平舆县玉皇庙乡人,黄勇(男),29岁,平时酷爱看凶杀恐怖片,觉得“杀人很刺激”。从2001年9以来,他采取欺骗手段将被害人从录像厅、网吧……骗至家中,先后杀死青少年17人,杀伤1人,并将死者尸体掩埋在自己室内和院内。
日本学者有个术语叫“快乐杀人”。该术语源自德国犯罪学论著。其脑科学根源是什么?犯罪学的哲学背景是什么?
2. 美国每年估计发生7万件未成年人纵火案。13-18岁占总数的41%。是什么原因使他们无法抗拒纵火的欲望呢?
其脑科学根源是什么?它的哲学背景呢?
其实我这种追溯、探本溯源的冲动起始于北大。我今天探究哲学的热情是北大时期的继续和发扬光大。
2005年,我计划写本专著《人为什么会犯罪——犯罪学的哲学》。我要追问:猫、狗、熊、眼镜蛇、狼、大象……会犯罪吗?有犯罪这一说吗?犯罪是人的专利。
当然,战争是人类最大犯罪。“9·11”和2003年11月20日伊斯坦布尔的连环爆炸事件,以及2004年3月马德里的恐怖袭击同样是最大犯罪。我不愿看到我们的世界是这个恐怖的样子:今天这里爆炸,明天那里火光冲天,血肉横飞。
世界应该这样:今天这里是世界杯足球赛,明天那里是狂欢节,后天又是世博会,肖邦钢琴大赛,世界小姐选拔……
面对人生世界的结构,追问一连串的“为什么”,是母校北大培育我的结果。母校用她丰富、养人的乳汁喂大了我。——这才是“母校”的真正涵义。
第三部
诗的觉醒(1)
在当年政治运动不断,到处是限制、批判和监视的大环境下,内心有诗的萌芽和冲动,真是谈何容易!那是扑灭诗的年代。
其实,我所理解的诗是广义的,不限于唐诗,不限于雪莱、歌德、海涅和普希金。在我看来,一个伟大的数学物理公式便是宇宙间第一等诗。当然还有“地质学诗”。
20世纪初,德国人魏格纳提出的“大陆漂移说”不是“地质学诗”是什么?它若不能惊风雨、泣鬼神,还有哪首诗能?!
反右后北大令人窒息、压抑的环境使我胸中有一团悲愤、勃然不可磨灭之气,可以接纳“世界诗”的高古、苍劲、荒寒;开始把人生世界的结构看成是诗意结构。
汉代和魏晋悲怨诗特别能在我心中激起共鸣。我尤其害怕又偏爱那些触及人生、世界本质的诗。
一旦当它们同西方古典音乐的旋律、数学物理公式相碰撞、交汇在一起,我就想哭。歌也有思,哭也有怀,颇有山风吹游子,缥缈乘险绝的况味。我说过,大学6年,我是在心泪中长大的。
眼泪不会催人成长;只有心泪才有这种作用和功能。司马迁说:“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中国古诗词最精华的部分都是诗人心泪的结晶。先要诗人自己哭,然后才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当我觉醒到这一层,我便宣告自己开始挣脱了平庸。
北大校园内外环境(包括圆明园废墟、西郊荒野、香山一带)特别有助于一个人的诗意觉醒或诗境的营构。上海就少有这种氛围。
有时候,我会在一个星期天独自一人步行去香山卧佛寺一带,去体验“清心听镝”的出世境界。
我承认,在我内心深处,当时已经有了出世的萌芽。这粒种子也是在北大撒下的。入世是种引力,出世是种斥力,这两种方向相反的力同时作用在我身上才决定了我生命运行的轨迹。在这方面,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和苏东坡给了我深刻影响。
我只有既入世又出世才能真实、合情合理地活在这个世上。这是一种生存方式。
白居易和王维好佛习禅作为“独善”之道既促进了我的诗意觉醒,也加强了我内心的“中国哲学情结”。——这情结来自活下去的迫切需要。
还是在学生时代,我就给中国古诗词下了一个定义:带浓烈感情的中国哲学。直到今天,我依然同白居易的这种想法完全共鸣:“身虽世界住,心与虚无游。”中国古诗词达到的艺术、哲学高度决不在西方诗歌之下,而在它们之上。这我有点发言权。我读过许多原汁原味的德文诗和英文诗。
自1958年开始,我自己也写点诗,但随写随毁,怕政治运动一来,无限上纲上线,一棍子打死。因为是“含沙射影”,“恶毒攻击”。这就是当年政治生活不正常的状况。我就是在这种极左环境中长大的。不容易。当然,其中打手和恶棍也大有人在。今天,夜深人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