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我进南昌一中读初一。我最怕两门功课:代数和英文。盛老师(女)是位优秀的数学老师。但名师不一定出高徒。至少我是例外。在课堂上,我永远在云里雾里。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
(x+a)(x+b)=x+(a+b)x+ab.
当然,我也不会解下列方程:
x+2x+1=8
整个初中,我都弄不懂为什么这个方程会有下面两个根:
x=-1+2, x=-1-2
英文成绩也很糟。我不会国际音标。只好在“Capitalism”(资本主义)这个单字的后面注上“隔壁的李师母”。毕竟,这也是一种灵气,只是路子不对劲,属于邪门歪道。
代数和英文这两门功课总是补考及格。领来成绩单,不敢给母亲看,塞在床底下。母亲费劲地找出来,给识字的邻居看,然后就说:“我儿子又是补考及格!”当年我母亲不像今天的母亲们,不会为我去请家教。
初三,我转到私立新民中学。有两节课像黑夜的雷电,对我有所触动:第一是石老师教的平面几何,她是姚校长的夫人。我对她所讲的“圆的概念和性质”发生了一丁点的兴趣。
比如关于圆的定义,石老师说(她的长相、神态、尖尖的声音和手拿直尺的样子,今天我还记得很清楚,尽管相隔半个多世纪):
与定点的距离等于定长的点的轨迹叫做圆。这个定点叫做圆心,这个定长叫做圆的半径。
课后,放学回家,走在路上,我还在琢磨:如果在圆周以外有个点,它到圆心的距离便不等于半径了。
把所有“与定点的距离等于定长的点”统统集合在一起的轨迹,便是整个圆周长,而且一个点也不漏掉!就像一网撒下去,池塘里的鱼一条也无法跑掉。小时候我跟随舅舅捕过鱼。
自然,当时我的思路并没有今天这样清晰,只是朝这个方向去想,去好奇,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惊叹号的影子,不过时间很短,像阵风,吹过,掠过,也就消失了。又像浮云,薄薄的一层,不久便全然地散去。
如果把这条思路或这份惊讶坚持下去,说不定进入高中,我会对整个数学发生兴趣,最后报考北大数学系或理工科。
从今天来看,上述思路的性质是一种追寻逻辑思维的完美和满足。它完全属于人的精神世界,同物质世界无关。
上述那个惊叹号的影子毕竟是一粒奇妙的种子,落入我的心田或内心土壤中。不过要等到1957年冬和1958年春之交的日子才破土发芽,长出一株幼苗。地点在北大。
第二是新民中学姓陈的历史老师讲的世界史,提到最古老的米索不达米亚文明和两条河: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
老师还把米索不达米亚和两条河流的英文写在黑板上:Mesopotamia, Tigris, Euphrates。他要我们抄下来,记住。他说将来要考试。我照老师的话做了,而且是不折不扣。因为这三个地名的发音很好听,如歌似的悦耳,我喜欢,触动了我。陈老师还讲到苏美尔人是最早米索不达米亚文明的创造者。他们成功利用了两条河,建立了灌溉网,从而创造了世界最早的文明。不过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又经常泛滥,洪水特别凶猛,这使苏美尔人内心深感恐惧,加上外族入侵的战争威胁,苏美尔人觉得在一些无法控制的敌对力量面前,自己是无助的,内心深为不安,有种悲观,说:“人生苦短,生命也脆弱,无论做什么,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陈老师最后说,历史在苏美尔的起源是非常引人入胜的课题。老师还把“历史在苏美尔的起源”这个课题写成英文,也叫我们抄下:
History Begins at Sumer.
至今我还记得这句英文,是个奇迹。这节世界历史课发生在1952年和1953年之交的日子,着实让我兴奋、沉醉了45分钟。不过它还是像雷电,像阵风,像片云,很快就消失在我昏睡、平庸的井底,被淹没了。它要等到1957年冬和1958年春的交接日子,才猛然从井底中冒上来,泛起一阵阵惊醒的泡沫。其地点已经在北大未名湖畔。
平庸少年,浑浑噩噩(2)
初中毕业,我考入南昌二中。它的前身是心远中学。张国焘和方志敏都曾在该校就读。师资力量很强,在江西省名列前茅。尽管这样,强大的教师阵营依旧没有打碎我平庸的坚硬外壳。因为时候未到:“未悟之人说道理,如月夜看物。”
我这样晚熟,不开窍,只怪自己,不怪江西南昌这地不养人。在历史上,江西有过自己的辉煌。如果说有《齐鲁文化》《巴蜀文化》《吴越文化》《荆楚文化》和《燕赵文化》,
那么就有《赣文化》。
隋唐是中国佛学或佛教哲学的鼎盛时期,形成了各种流派。但为何只有禅宗才能在江西立足并得到发展?早在唐代就有“求官去长安,求佛往江西”一说。禅宗分南北,江西便成了南禅最为盛行之地。(按理我今天要返乡,走近禅宗)
我这个人,越是走向成熟,走向“世界哲学”,就越推崇禅宗。我忘不了我在北大读到白居易给“禅”下的定义:“荣枯事过都成梦,忧喜心忘便是禅。”
这个悲观的定义构成了我今天世界观的一个组成部分。我这个人身上既有光的面,也有暗的面。两个面的种子都是在北大撒下的。
不要忘了,宋明理学在江西有过很大发展,尤其是陆(九渊)王(阳明)心学。它植根于江西,和江西的思想文化传统分不开。江西出了诸如欧阳修、王安石、朱熹、文天祥、曾巩和黄庭坚这样一批人杰或精英,不能不说同“地灵”有关联。再就是江西临川的汤显祖。——西方有莎士比亚,东方有汤显祖。江西书院历代闻名于世。宋代有136所,占全国四分之三!明清两代,江西的进士差不多占全国的十分之一。后来,等我成熟了,从事人类文明研究,我才听到过去有这一说:“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三里五状元,朝臣半江西。”
可见,我少年蒙昧是内因,同江西无关。
高中同学有许多优秀生,他们不仅数理化好,还是俄罗斯文学和苏联小说迷。我记得他们经常到东湖边上的省立图书馆去借小说读,而且交换着传阅,谈心得,而我在这方面则要迟钝得多,闭塞得多。我始终在圈外,从没有加入的要求。其实我家住在马家巷,离百花洲省立图书馆仅10分钟的路。高中二年级,在同学文学圈子的感染和带动下,我也办了一个借书证。不过读的书极有限,说到底是内心没有求知的渴望,我还在一个劲地昏睡。记得有两本书给了我较深印象:
1. 《瓦杜丁传》。乌克兰人。卫国战争英雄。乌克兰方面军司令官。在前线指挥时,死于德国飞机轰炸。大将军衔。
2001年2月,我造访基辅。在一座街心公园,我突然见到“瓦杜丁大将”的铜像。我久久站在那里。
乌克兰友人柳芭问我:“你熟悉他?”
“1954年,我读高中二年级,读过他的传。这也是我读到的第一本课外读物。所以印象很深。”
2. 英国小说《宝岛》(有人译成《金银岛》),作者是新浪漫主义作家、苏格兰的斯蒂文森(1850-1894)。有关藏宝的荒岛,两帮人拼命争夺宝藏,纯属虚构,曾吸引全世界的无数青少年,其中也包括我。
那年冬天,我蜷缩在被窝里读它到深夜一点。母亲看到我的屋子还有灯光便开口:
“鑫儿,都几点了,还不睡?”
这时有往南飞的雁阵从高空掠过,我放下了《宝岛》,始觉天地人间有种悲愤的元气弥漫。这感觉非常朦胧,只是薄薄的一层,时间也短。在往后北大的日子,我这种“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的境况便成了我的精神构造的基调,直到今天。
如果说,我这点刹那间的体验也算是一个小小的亮点,那就勉强算上吧,算是一个微不足道,一点也不显眼的感叹号。不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要等待,等我进入北大,受到严重挫折后的猛醒。
整个中学时期,我读过的文学作品不会超过10本,包括《西游记》《封神榜》和《儿女英雄传》。同今天的高中生相比,当年的我是很寒酸的!我为我自己脸红!如果还要在我中学时期再找出一个值得一提的小小亮点,那就是我对苏联电影的狂热和敏感。在我的青少年时期,苏联电影对我是全面的启蒙:世界观的,文学的,诗的,绘画的,音乐的。今天来看这些电影,除去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这些糟粕外,许多东西还是能留下来的。因为它们能让人思考,感受,得到丰富营养。
老实说,就深度和艺术水平而言,美国好莱坞的作品在苏联电影之下,而不在它之上。美国片是娱乐性的,苏联片是生活教科书。我永远忘不了《乡村女教师》。这部朴实无华的影片给了我许多许多,尤其是美学或审美的熏陶。乡村女教师送学生去县城考中学,穿过原野,风吹草动,蓝天浮云,学生朗诵涅克拉索夫(1821-1878)的诗句:“挺起胸膛往前走……”
半个世纪过去了,今天我还能记起这些画面和台词,可见它给我造成了永不遗忘的印象。
可以说,苏联影片为我平庸的少年营构了第一个艺术细胞。它要等到我进入北大后去发扬光大。
1953-1955年是我高中三年时期。我至少看了30部苏联电影。当时我是中苏友协会员。凭会员证,电影票1角2分。全国大中城市经常举办“苏联电影周”,一放就是五六部。有些片子我要看两遍。大导演和杰出摄影师的艺术无疑塑造了我。当然还有电影音乐,为我后来进入西方古典音乐作了准备。
平庸少年,浑浑噩噩(3)
说来惭愧,进北大前,我连巴赫、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更不要说他们的作品了。由此可见我的平庸。
影片《格林卡》给了我震撼。
作为一位俄罗斯作曲家,格林卡(1804-1852)在西方音乐史上的地位并不显
赫,但他的《卡玛林斯卡亚幻想曲》《伊凡·苏萨宁序曲》和《鲁斯兰与柳德米娜序曲》却为我开了眼界,拉开了西方古典音乐的序幕,同圆的定义、米索不达米亚文明一道,在我的少年心灵的底片上感了光,为我进入北大脱胎换骨作了一丁点准备。
我忘不了格林卡从马德里坐马车回到莫斯科的那些镜头。在波兰和俄罗斯的交界处有一块国境线上的界碑,马车飞驶而过,表明作曲家回到了祖国。在一口井边,格林卡向村姑讨了口水喝。远处传来俄罗斯的民歌,格林卡缓缓抬起了头,沉醉在优美的旋律中……
那些年风行的苏联歌曲(包括俄罗斯民歌),我几乎都能唱。当时我正在学俄语,成绩不错,在外语方面有点开窍,露出了一线曙光。读完二年级,即将进入高三。在同学的带动下,我也开始考虑报考大学。母亲从不过问我的出路,一切由我作主。当年的高中毕业生有以下几种看法:
1. 第一等出路是留苏。每年要从毕业班选派几名留苏生。
2. 考取北大、清华是第二等出路。
3. 重理工,轻文科。当时流行的说法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因为理工科是铁饭碗,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坐天下,理工科都有饭吃)
4. 跨出省界,走得越远越好。考取武汉大学、华中工学院、中南矿业学院也比留在江西强,且强得多。——古人曾用“贵远贱近”这四个汉字来刻画人的这种心理。“远处的和尚会念经”也属于这种心理。
当时班上同学经常去“八一公园”神聊报考大学和专业的事。我也被卷入了进去。有位姓熊的同学决心报考东北长春地质学院,劝我也去报名。我的心动了。他煽动我的理由是:可以游遍祖国名山大川。
不久,有位姓王的转业军人(20岁)加入我们选择志愿、温课、准备报考大学的圈子。我很信任他。因为他比我大三岁,英文很棒。他决心考北大西方语言文学系,立志研究19世纪英国文学,尤其是拜伦和雪莱。(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两位诗人的名字)他鼓励我报考北大西方语言文学系德国文学专业,将来去翻译、研究歌德、席勒和海涅的作品。(这是我第一次从他这里听到这三个人的名字)最后我听从了他的建议。很遗憾,他自己却名落孙山。我为他难过。这也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他有把握进北大,我没有)为了准备高考,我紧张了足足有半年。我虽然平庸,但也知道这场考试将关系到我的前途和命运。我要为它拼搏一回。后来的事实证明,考上北大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为准备这场高考,我掉了3斤肉。母亲给我炖了一只老母鸡。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考上北大是我生命轨迹出现的第一个转折点。后来还有好几个转折点,要及时、主动、有意识地把握这些转折点。比如毕业后我选择中国农业科学院便是一个转折点。它意味着哲学同广大生物学世界的结合。1978年我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又是一个转折点。它表明我一生的主旋律或磨盘的中心轴——把哲学世界化或把世界哲学化——公开登上了舞台,不再偷偷摸摸,遮遮盖盖。
进了大学,决不是万事大吉,手握镰刀坐等收获。不,远不是这样!
考进大学,仅仅是马拉松长跑的起跑。人要不断搏击。一天也不能松懈。在这一点上,我有清晰的头脑,不再平庸,昏睡;不再浑浑噩噩,不再一切都是偶然。今天我才明白,考进北大,原来是为了拿到一把金钥匙。
“八万四千关捩子,只消一个锁匙开,岂在多言也。”(八万四千个门户关键,只须一把钥匙便可统统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