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了些辣椒,胡椒,花椒之流。
“你尝尝,妈做得好吃吧!”老公往我碗里摁了一块肉片。
这就是婆婆做的水煮肉片?我望着那一大海碗装着卤汁样的肉汤,我不禁哑然,硬着头皮,咬了一口:入口鲜香细腻,虽不是水煮肉片,意外的糅合了甘甜,咸香,却也别有风味。
“喜欢吃,就再多吃一些啊!”婆婆看我喜欢,便又挑了一些给我满上。
“明天早上,我跟你妈去一趟山北,你们俩去不去?不去也没关系。”
“那,我们就不去了,看家吧!”老公知道我不喜欢走亲戚。
“橱柜里饭菜都是好的,你们到时热一热,将就吃吧,晚上我们回来再弄些好吃的”。
第二天一大早,公公婆婆果真就去走亲戚了,大年初一走亲戚,这到和我娘家的风俗差不多。
“你妈做的水煮肉片,真好吃,不过……”
还不待我说完,他马上插句,“我就说嘛,我妈调的味道真是好得没法说了,那汁水,我妈每年都要调上一大缸放在她屋里。”
“调——大缸?”我纳闷,做一次菜,还要调上一大缸汁水吗?
“是啊,做汤类的菜,我妈都会放几勺子调料汁进去,本来清淡爽口的,转眼间竟会香气扑鼻,特别的好吃。”
“可是,那的确不是水煮肉片的味道。你还是到镇上去,再称斤肉,你妈妈昨天把剩下的肉又全都卤了。”我抱怨。
“好啦,真是小馋猫!”
“没办法,谁叫你是老鼠哦,”我记起他有老鼠的绰号,笑噱。
“还要什么,我一并买回来。”
“不用了,你只要走前,帮我生好灶里的火,再教我怎样填柴就行。”
昨天买的作料一样都还没用上,要自己做的话,就只差老公买的肉了,不过,婆婆昨天用的汁水味儿也挺不错,是不是一会我调汁的时候也加上一勺半勺?会有些特别的香味吧。一想到那香味,不由得砸砸嘴……
老公已经下山去了,水煮肉片必须事先拌好盐、味精、料酒、胡椒粉、蛋清、淀粉上浆,还要准备好辣酱、葱花、姜米、蒜泥。酱油、料酒、味精、胡椒粉是不能忘的,生菜也要提前洗好。对,还有那汁水, 婆婆调的汁水,一大缸,在她屋里……想起老公是这么说过的。
她房间没锁,“吱呀”推门进去,环顾,窗下果然有大瓦缸,还两个呢,婆婆调这么多?我走的时候,一定叫老公要婆婆给我们装些带走。
瓦缸上各有一个木板盖子。兴冲冲过去,随意揭开一个,赫然,一个泡成酱色的人在水缸里,我吓怵了,手一软,盖旋即脱落,恰落回原先的位置。心咯噔一下,我慌忙往外跑,慌不择路,朝山下奔去。
茸茸的雨,陡峭山石上茸茸的苔藓。脚一打滑,那刻,我知道,我踩空了。
醒来,已不在山道上。
“冰,你怎么一个人往山下走,这雨天山路阴湿,幸好,你掉的地方是一个稍大的平台,不然,还不知出什么事呢。你呀,想买什么就直接给我打电话好了,这里的山势这样陡峭……”老公坐在床前嗔怪,一边给我喂蛋汤。
难道是幻觉或者做梦?我掐了掐手,痛,老公真的在眼前,那,那刚才看到的,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哪有死人那样泡在水里的……我暗自嘀咕。
“肉,我买回来了,你摔疼了,就我来做吧,你说出操作步骤就行。”
是啊,这才注意到,真的摔疼了,臂膀好像肿了,要是是做梦的话,我怎么会跌落在山道上?难道真如老公所说,我是想亲自下山买些什么东西?可,为什么,我一点也记不得了。隐隐作疼的头让我突然明白,应该是摔到头了,忘记了。
“明天我们去给叔公拜年。”
“哎,你知道我不喜欢……”我嘟囔着。
“就只去他家好不好?叔公对我家一直特别提携。”老公软声央告。
其实以前老公就提起过他这门亲戚,是他家众多亲戚里,惟一吃公家饭的。他叔公在哪个单位?我很有些好奇,不过,他一直提起来很骄傲的样子,一说到具体单位,又闭开不提。直到第二天,我终于明白了。
“公墓?”
“是,公墓!”老公显然也不觉得这是一个好工作,难怪一直纽扭捏捏不肯讲,好不容易说出来,又特别没有底气。不过,好歹,是他们这一家子,惟一吃公家饭的人嘛。
带着战栗的心,怀着报恩的意,跟了老公,拎了酒盒,到了兰若寺公墓。和倩女幽魂里一样的名字,可一点也不浪漫,满目的坟茔,老公叫我别害怕,说里面埋的都是骨灰盒,不用怕,好像是哦,骨灰没骷髅吓人啊,墓碑上还贴了死者相片……在墓阶上行进,他叔公竟在群墓下方一小片空地上陡立的一排平房里住。老公说那里只有叔公一个人住。在这群墓蔟拥下,居然一点不怕,我既惊又佩。
“这就是薛冰?”叔公笑吟吟接下我们的礼物,“坐,坐,我倒茶去。”
倒好茶,他又赶紧端出果盘、瓜子。
“吃啊,别客气,你们。”叔公拿着刚在抽屉里翻出来的一挂鞭炮。
“叔公,我来帮你。”老公赶紧起身去拿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
午饭是叔公做的。
“来,吃水煮肉片,黑皮佬最爱吃的。”说话间,叔公端出热腾腾一钵肉汤。那扑鼻而来的香气分明和婆婆做的毫无二致。
恶心得想呕吐些什么出来,又委实呕不出什么。
“怎不吃了?你不是也很喜欢?妈做的这道菜还是向叔公学的。”
“可能是感冒了,不舒服。”我憷了眉。
“那,要不,你去里屋歇歇。”叔公有些歉然,“家里平时也没准备感冒药,我这就去煮锅姜汤,发出汗就好了。”
“不用了,你们慢吃,我出去走走吧。”
“那,不要走远了,我马上烧姜汤……”
走出屋外,院子里不少嫩嫩的草丛,从屋旁卵石堆上拾起石子,冲草丛里扔,不远处正是墓群。
无聊,便一个又一个地扔,扔到第十九个,我犯了一个错误,那是一个很透明很透明的浅绿石英,婉约可爱,等意识过来,我已经扔出手了,还不远不近,偏偏就落在一座墓前。
迟疑,叫老公过来帮我拣吧,叔公会笑话吧。不拣,又无论如何舍不得,没关系,都是些骨灰盒,里面都是埋的些骨灰盒,没什么好怕的,我壮起胆子,颤微微的移过去,手够着那石子了,果然是玲珑剔透。眼稍朝上一扫,墓碑上的相片赫然是老公的。
我身子一软……
夏*末
他叫酒泉。
我是在夏末嫁过去的。
其实我不是嫁的他,我嫁的只是我的大学。
谁会愿意嫁到这样高的穷山顶上?
我会!
他三兄弟,至少除了他,另两个兄弟都考上了大学。
方圆百里,无出其右。
我不知道象牙塔什么样子,也没见过大学是什么样子,总之,大学就是象牙塔,象牙塔就是大学吧。
嫁了他,我是不是和大学接近好多?
自从辍了学,我老犯糊涂,不过这点上,我坚信我没犯糊涂,我嫁了我想嫁的。
婆婆是个好人,知道我刚死了爸妈,就待我像亲生女儿一样好。当然,也有点不一样,她不会攒钱送我继续读完高三、考大学。
她安慰我:“婧儿,到这地步,凡事看开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总要放开心,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子。孩子生出来,他二叔三叔帮着提携,也考个大学解了你这心结。”
夜里,婆媳俩在井边冲澡。婆婆看我的肚子有些出怀了。
酒泉出去已经一个月了,打工。
这山顶上,土薄地少,山下到有不少,可现在光靠地能挣几个钱。听说家里房子先前只有一个大间,用两大块布幔隔成了三个小的,两兄弟念书也需要钱,不是酒泉外出打工,哪里能修出现在这一楼一底,三进三间的两层楼房。
公公闲时总去山下河沟里钓些鲫鱼鲤鱼小虾小蟹回来,和了菠菜红糖,烧汤。婆婆隔三差五要推些豆浆出来,还去镇上买奶粉,海带给我补……
什么活也不要我做了,真是闲得慌,无聊时拿出以前的课本看看,恍如隔世。这是将来的孩子也要读的课本吧,我的宝贝会有爸爸妈妈一直陪着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他,一定会好好活着赚钱送他上大学!一定的!不会像我这么惨,就差几个月高考了,死了爸妈。我准备了那么久,那么久啊,日夜苦读,我以为,我至少能上一个大专。至少能入大学门槛,不管怎样,我已经是无望了。没关系,还有孩子,还有我的宝贝孩子,他会替我完成心愿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六个月,酒泉也不时捎封信、汇些钱回来。临盆还有两个月,酒泉说他再干一个月就赶回来。
可是,我们没有等到他,等到的是一个消息——他失踪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现在是清清白白明明朗朗的世界啊。
可传消息的人一听,不屑了。
“嫂子,你不知道,改革开放了,东莞啦,谁不知道全中国最乱!什么坑蒙拐骗,抢劫杀人的事没有?那里的警察不顶事,比方说,路上,你走过,抢你的包,你不给,砍了你手。在工厂里做,你冲撞了上头,找人把你剁了,现埋在工地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有那,被拐去国外,杀了卖器官的……”
“酒泉……不会。”我慌了,怎么会这样,“酒泉怎么去那么乱的地方,怎么会……”
“嫂子,你不知道,东莞好找工作啦。哎,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见了呢!”来人叹息。
“我要去找他!”我下定决心,社会主义的中国呢,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就这样平白的消失了,这个世界总有说理的地方吧。
“婧儿,已经出事一个了,你可别再出事了,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啦!”已经哭晕几次的婆婆蓦地大声反对。
是啦,我还有宝宝,可是,我不能让我的宝宝还没出世就没有爸爸。生下孩子,我一定要去找。
“二婶明天一大早会上来照顾你,我跟你爸去那边找酒泉。”婆婆边说边抹眼泪。
“这怎么行,你们大把年纪了,又不识字,到了那边,人地又生疏……不行,不行!”我断然否定。
“没事,我到山下打了电话给你大哥三弟,他们也会去,有明泉清泉在,你不用为我们担心,你只要在家里好好的安胎,顺顺利利的生下孩子就好了。”公公一边安慰我。
“是啊,嫂子,你就在家安好胎吧,去了那边,有我在,姑姑,姑父还有两个表兄弟,我们人多,会没事的。”
是吗?我将信将疑,我不想再失去,不管怎么说,已经是亲人了,我不想再失去亲人,公公婆婆都是。
临走前,婆婆嘱咐我,千千万万不要去揭她屋里的瓦缸盖子。我奇了,她不是调了做菜的汁水放在里面吗?有什么不可以揭开的,婆婆做的水煮肉片特别好吃,听说也多亏了那汁水,难道对我还要保密那汁水。算了,老人家心性,不和她计较。我应了。
二婶是一大早就来的,她的儿子也都打工去了,孙子也已经上了学,媳妇们都在家,到也不用她特别照料。便陪我住在这山顶上。
“婧儿,天又下起雨来了拉。我在这山脚下住了大半辈子,还没看过彩虹,在你们山顶上,偏看了十来次……”二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不晓得他们找到没有。”我自言自语,剥苞米慢了下来。
“死生由命,命啦,我说婧儿,说个不好听的话,万一,万一你家酒泉真个回不来了,二婶给你找个好人家再嫁了吧,一个女人,苦啊。”
是吗?命吗?抹了抹眼泪,我的孩子怎么就比我还要惨,还没出世,爸爸就不见了。我上辈子怎么就造出这样的孽,今生如此受苦。
“晚上做什么饭呢,喔,罐里的盐没了呢,我下山去买。”
“就将就着吃吧,二婶,下雨天路滑,你就不用下去了。”
“这怎么行,你不吃,你肚里的孩子要吃吧。”
“没关系,不过就这一顿吧。”
“看这雨不是下一时半会的,我还是趁这雨不太大,下山去买吧。”
“不行,这山陡,下了几天的雨了,路滑,不要去!”我起身要扯住正解围裙的二婶。
“没关系,从小就习惯了这些坡坡坎坎啦。”
“哦,我想起了,婆婆调了咸汁水,放在菜里,一样的,还香着呢。”一急,我想起了婆婆的嘱咐,虽然她说千万不要揭开,此刻也顾不上了,“我去倒一碗来。”
蹒跚着身子,我拿了钥匙,开了婆婆屋的门,瓦缸在窗下,两大坛,随意揭开一个,香气直冲而上,我赶紧舀了一碗起来,盖上木板盖,赶紧端去厨房。
“哦,你婆婆调的好汁水!”二婶也不由惊叹,“这是怎么做的?”
我尴尬的一笑,说:“这个……这个,我也不会,等婆婆回来,一定教会二婶你。”
心底兀自奇怪,普普通通的嘛,婆婆为什么不要我去揭那盖子,没什么事啊,得再去看看。打定主意,找了个借口,走开去。
刚才是揭的这一缸吧,那该揭另一缸了,揭开盖子,里面也是一样的汁水,鲜香扑鼻,没什么事嘛,我索性揭开两个盖子。蓦地,我一连串呕吐。天啊,天啊,这缸里竟有一个死孩子,死孩子泡在缸里,人和汁水都成了酱色。
慌措间,我盖上盖子,匆匆忙忙奔出来,锁好门。大口大口的出粗气,一定是我看错了,一定是我看错了,明明开始的时候舀汁水,并没看见呵,一定是我看错了,我怎么越来越糊涂了,除非,除非,我记错了揭的盖子。
那汁水,那汁水,我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