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老者嘬唇喷出一口真元化出的青色剑气,“啵”地脆响血雾飞溅,摇摇头颇似有憾地道:“少年人好勇逞强,这口血本是可以避免的。”
杨恒被甩上半空,强忍一口淤血喷涌,心道:“血可以流,脸不能丢!”当下强自凝念收拢涣散真气,再一掌劈向青衣老者面门。
青衣老者哼道:“笨蛋,还不认输?”闪身避过掌风,左手抓住杨恒后脖颈,雄浑的真气灌入他的体内。
没等杨恒反应过来,身子便如一支标枪般被青衣老者插进土里,只露出了胸口和脑袋。
他经脉被封,已无力拔出,索性将两眼一闭,也不说话。
耳中便听到青衣老者嘿嘿笑道:“有些人总喜欢吹嘘自己如何勇敢,可真当刀架在脖子上时,却连看也不敢看一眼。”
杨恒慢慢睁开双目,喘一口气道:“有些人总喜欢吹嘘自己不杀人,可真当遇到不合意的事,却只能靠刀说话。”
青衣老者不紧不慢提起三尺青锋,缓缓抵住杨恒的咽喉,说道:“你现在还可以改变主意,只要你立刻离开这里。”
杨恒两眼一翻,盯着青衣老者道:“可怜石姑娘那么相信你,你却背着她做这种事,连老天爷都替你害臊!”
青衣老者收回剑锋,道:“好吧,就算你不顾自己的生死,可有没有想过其它人?譬如你的爹娘?”
杨恒心头狂跳,是的,他可以不畏生死。然而一想到自己死后,父母便彻底失去了获救的希望,一颗心顿时掀起滔天巨浪。
青衣老者似乎已从石颂霜那里得知了杨恒的身世,接着说道:“我劝你放弃,不是舍不得杀你,而是担心有朝一日石丫头晓得此事,未免麻烦。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主动离开她,老朽还可以传你一门平生绝学以为补偿。”
青衣老者见杨恒不应声,低哼道:“也罢,为了石丫头,老朽再退一步——只要你肯答应,我就帮你去救杨南泰!”
杨恒脑海里“轰”地一声,救出爹爹,多少日,多少月,多少年,这都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现在自己有了一个机会,只需说一声“好”,这青衣老者就可以帮助自己立即实现!
他毫不怀疑对方的修为,莫说杨北楚,即使真格对上灭照宫宫主杨惟俨,相信亦足以分庭抗礼!
喉咙发干间热血澎湃,一个“好”字几乎就在这一刹那脱口而出。
但是,蓦然心底里有个声音骂道,即使自己现在还没有力量救出父亲,唤醒母亲,可怎能用出卖另一个人的方式去实现?
一时间,他的心中翻滚着苦涩、期盼、伤恸、思念……那么多种情绪冲击着他,吞噬着他,要他作出关乎一生的回答。
他仰面望向苍穹,万里之外的东昆仑百丈悬崖下,父亲正受着苦难,可他并未屈服!
恍惚里他听见青衣老者在说道:“怎么,你不信老朽能办到?”
蓦然已有决定,他沉声道:“我信!”
青衣老者晦暗的眸中蓦地闪过一抹惊心动魄的冷光,道:“很好,你答应了?”
杨恒一笑,缓慢而又坚定地摇摇头。
青衣老者漠然道:“老朽给你机会,你却冥顽不灵,要自寻死路!”
杨恒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默念道:“对不起,爹爹!我放弃了一个救你出来的机会,而且,马上我就要死了。如果有来世,希望还能做你们的儿子!”
心念未已,青衣老者突然一掌朝他头顶击落,杨恒昂起头看着拍落的铁掌,心里有一点淡淡感伤。可事到如今已无任何回转可能。
蓦地,青衣老者五指蜷曲掠过杨恒头顶,一把抓住胸襟,将他的身子从土里拎起。
杨恒愣了愣,还没明白为何青衣老者改变了主意,就听身后石颂霜的声音说道:“外公,你输了!”
青衣老者淡淡一笑,松开杨恒道:“输就输罢——石丫头,你的眼力不差,这小和尚可比那小子强多了。”
“外公?”杨恒愕然回头,不知何时石颂霜已出现在茅屋前,一双明眸也正望向自己。一股被人玩弄的无名怒火轰然冲上脑际,他瞠目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杨恒!”石颂霜脸上流露出一缕诧异,随即醒悟到了其中缘由,飘身追到他的身后道:“等一等,我告诉你这么做的原因。”
杨恒步履不停,怒道:“原因就是我笨我傻——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
“你别走!”石颂霜伸手拽住杨恒胳膊,说道:“我并非存心骗你,可只有你通过了这场考验,外公才肯放心帮我!”
杨恒挣脱不去石颂霜的纤手,气道:“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躲在一边看好戏?”
石颂霜沉默了一下,声如蚊蚋道:“如果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我心里也很想知道答案呢?”
杨恒怔住了,回头望着石颂霜秀美绝俗的娇颜,怒火不知不觉地退去,却更多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奇异滋味。
◇◇◇◇
“哧——”油锅里爆出诱人的香气,石颂霜站在炉灶前将一小箩切洗干净的菌菇倒入锅里,熟练地翻炒起来。
杨恒在旁边帮手,傻傻地看着她忙碌的侧影,兀自感觉像是做梦。他的心中还有很多疑问,可又不愿打破眼前的美妙静默,享受着这难得的安谧黄昏。
“盘子。”石颂霜伸出手。杨恒“哦”了声,将一个洗净的盘子递过去。
石颂霜将热炒装盘,轻声道:“你演得真像,连外公那么聪明的人都被你骗过了。”
听了这话,杨恒心底生出一丝失落,勉强笑笑道:“你们不是把我也骗过了么?石老爷子要拍我的时候,我还真当自己要完蛋。”
石颂霜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干脆对他说出真相?或者顺水推舟答应他的条件?总之,这两种方式对你都没坏处!”
杨恒叹了口气,摇头道:“是啊,反正没坏处,那时候为何不答应下来?我有点开始后悔了。”
石颂霜一怔扭头望向杨恒,见他嘴角含着一抹笑意,明白这家伙在捉弄自己,玉颊不自禁地微微一红道:“别忘了,我还欠你两个承诺。”
杨恒听出弦外之音,若是自己开口恳求石颂霜相帮着解救父亲,她定然不会拒绝。说不定剑圣石凤扬为了钟爱的外孙女儿,也会亲自出手襄助。
他的心怦然一动,轻笑道:“是不是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
石颂霜似乎猜到了什么,玉容上泛起一缕怒色,却隐隐含着三分羞赧,低声道:“我答应过会偿还你的襄助之情,你可莫要想歪了。”
杨恒自感没趣,讪讪转开话题问道:“那小子是谁,你为何不愿嫁他?”
“如果你亲眼看到像我父母那样的结果,还会想着嫁人么?”石颂霜回答道:“义父帮我选的,是厉问鼎的儿子厉青原。”
“厉问鼎——”杨恒惊讶道:“就是和杨惟俨、南宫北斗并称三大魔头之一的西域楼兰剑派掌门厉问鼎?”
石颂霜颔首道:“若非如此,我又岂会头疼,最后不得不来求你帮忙?”
“好家伙。”杨恒夸张地咂舌道:“你倒给我挑了个好对手。”
石颂霜道:“不必担心,外公已答应帮忙。有他老人家出面,义父应该不会拒绝。”顿了顿,她声音更轻道:“可是刚才,他好像真将你当作了外孙女婿。”
杨恒的心又是不争气地一跳,呵呵笑道:“我这是……赝品,做不得数的。”
石颂霜道:“可是在厉问鼎父子彻底死心前,你还得继续演下去。”
杨恒悻悻然道:“谁教我已经答应你了,放心吧,我不反悔就是了。”
石颂霜敏锐地听出他语气里的变化,瞥了眼问道:“你不高兴了?”
杨恒摇头,道:“哪有?反正有你外公在,接下来也没我什么事。”
石颂霜将一条冒着热气的糖醋桂鱼盛入盘中,杨恒深深吸了一下赞道:“好香——石老爷子是否知道你刺伤了令尊的事情?”
“我没有告诉他。”
石颂霜回答道:“当年他离开后,就搬来黄山隐居。这么多年几乎足不出户,潜心参悟仙道。家里出事后,义父救了我,将我带到黄山,跟外公一起住了七年。再后来为了不打扰他老人家的清修,我又回到了义父身边。”
杨恒疑惑道:“你义父是谁,听上去好像和石老爷子的交情很不错。”
石颂霜避而不答,将糖醋桂鱼和一盘炒豆角送到杨恒手里道:“帮我端上桌。”
杨恒满腹疑窦,将热炒端到外屋的桌上。石凤扬从屋外走进来,指了指空位道:“坐,里头由得石丫头去忙。”
杨恒也不矫情,在石凤扬下首落座,替他将酒斟上道:“老爷子,看你在这里住得逍遥自在,连我都觉得羡慕。”
石风扬不悦地哼了声道:“你叫我什么?”
杨恒怔了怔,望向正从厨房里端菜出来的石颂霜,却见她若无其事,压根就不打算帮自己解围,心里一气便叫道:“外公!”
石凤扬满意地微一颔首,端起酒杯喝了口道:“这才象话!”
石颂霜双手捧起酒杯道:“外公,我敬你!”
石凤扬却不喝,摇头道:“为何只有你一个人来敬老夫?”
杨恒立刻站起身走到石颂霜身旁,举杯道:“我们俩一起敬您,外公!”
石颂霜悄然白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
石凤扬唇角露出笑意,将酒一饮而尽道:“都坐下来吧。”
他夹起一口菜,问道:“杨恒,石丫头说你要代表云岩宗出战樱花台?”
杨恒颔首道:“是,不知石——外公为何向晚辈问起这个?”
石凤扬不答,说道:“四大名门的樱花台会是在下月十六吧?嗯,还有差不多一个月的工夫。”
杨恒有些困惑地望向石颂霜。石颂霜淡淡道:“这还不明白么,外公要传你绝学。”
石凤扬点头道:“小子,你的脾气又臭又硬,可你的修为比起厉问鼎的宝贝儿子,还差好大一截。石丫头,你跟厉青原切磋过,此人修为如何?”
石颂霜回答道:“我们交手约有一百余个回合,不分伯仲。外公,你是担心我义父向厉问鼎父子提出退婚后,他们会恼羞成怒为难杨恒?”
石凤扬淡淡说道:“你义父愿不愿退婚,尚未可知。我已多年未见他了,此事又牵扯甚大,也不知如今是否还能将老夫的话听进耳去?至于厉问鼎父子,自不会善罢罢休,找杨恒的麻烦是早晚的事,不可不防。”
他顿了顿,又语重心长道:“你们两个——未来的路,不好走啊。”
杨恒眨眨眼,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找我麻烦的人还嫌少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石凤扬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怕与不怕都要靠实力说话。有我在,厉问鼎还不敢以大欺小,可厉青原与你同辈,那就难说了,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外孙女婿将来不明不白被那小子打死了,又或者缺胳膊断腿的。”
他推椅起身,招呼道:“小子,你跟我来。”转身走出屋门。
石颂霜小声催促道:“傻瓜,还不赶紧追上去啊!”
杨恒一笑,跟着石风扬走出茅庐,回头故意板着脸吩咐石颂霜道:“还不快将碗筷收拾干净,准备好热水?”
石颂霜被杨恒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措手不及,先是一怔继而俏脸上荡漾起惊心动魄的红晕,传音入密道:“你找死?”话出了口才察觉自己的语气与其说是嗔恼是威胁,还不如说是在撒娇。
杨恒见她发窘大感痛快,哈哈一笑追着石风扬去了。
石凤扬走在前面,似乎将他和石颂霜之间的调笑斗嘴听得一清二楚,悠然道:“石丫头什么都好,就是爱故意装出冷冰冰的样子,对谁都不理不睬。”
“尤其是对男人,几乎一句话都懒得多说。你能让她生气跺脚,很了不起啊。难怪这丫头不要厉青原,却喜欢上了你。”
杨恒心里苦笑,又不能将真相说出,便含糊其词道:“都是闹着玩的。”
石风扬道:“看得出,她很开心。自从阿忆过世后,很少有见她这么快乐。年轻人,你要好生疼惜她,否则老夫饶不了你。”
杨恒猜出“阿忆”应是石颂霜的母亲,点了点头问道:“是谁干的?”
“不知道。”
石凤扬说道:“当时老夫已离开他们,在这儿心无旁骛地参悟着一门旷古绝学,待获悉此事后,石丫头已成了孤儿。”
“连您也查不出来?”杨恒诧异道:“怪不得石姑娘一直没有告诉我仇家是谁。”
“她虽看到了这些人,可对方都戴着银白面具,隐匿了真实身分。”石风扬道:“这事本该着落在严崇山的身上,可这家伙竟然跑到峨眉做了和尚。哼!”
杨恒顾不得替明灯大师辩解,失声道:“银白面具?又是他们!”当下将端木远和杨北楚两次受袭的事说了出来,又道:“可惜让花沉鱼逃了,一下又断了线索。”
石凤扬静静听完,语气轻漠地说道:“逃不了,他们绝不会就此甘于蛰伏。看来我也该去见一见严崇山了。”
杨恒一惊道:“老爷子,你不会是去找明灯大师算账吧?”
“他还没做成岳父,你倒先替这家伙紧张起来了?”石风扬嘿声道:“我不去找他,这十几年的心结如何化解?”
两人沿着一条幽静小径走出三十丈远,便来到一座峭壁之下。石风扬身形一纵向山崖上掠去,落在了一座高出地面五十丈左右的山洞里,他站在洞口,朝杨恒招了招手,杨恒飞身跟上,飘落在石凤扬身边。
石风扬注视洞中,徐徐道:“我一直怀疑,那些人找上阿忆,并非为了严崇山,而是冲着老夫来的。你可晓得这是什么原因?”
杨恒摇摇头,道:“我可猜不着,但明灯大师却为了这事至今内疚不已。”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石凤扬的语调越发低沉落寞,说道:“他们想得到的,是《天荒三经》!”
“《天荒三经》?”杨恒首次听闻,不由迷惑道:“听着像是三种神功的合称。”
“不是三种神功,而是古往今来仙道顶尖绝学的集大成者,它分作‘佛魔道’三篇,老朽手中所持的便是其中之一的‘道虚篇’,它列为礼、乐、射、御、书、数六章,分别涉及修炼心法、身法、袖法、御剑诀、剑掌拳指以及奇门遁甲各类杂学,可谓包罗万象博大精深。”
石风扬说道:“我传给石丫头的那些东西,不过是这道虚篇中的风毛麟角而已。”
杨恒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