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套了件黑色的羽绒服,缩着脖子走出去。开学时虫子妈妈给虫子添置了不少衣服,装了满满一大箱子,虫子嫌衣服太多,就在宿舍里搞了一次小型拍卖,折点钱打麻将。我从南方过来,一下子不太适应雪后的北京,咬咬牙七折把那件合身的羽绒服搞来,这才敢出门。
外面冷飕飕的。刚开学,离期末考试最远,中文系的学生绝少去教室,教室的座位也没那么紧张,我们去教室坐了一会儿,觉得在这儿聊天实在是不恰当。于是就到图书馆,找了个阅览室外面的沙发,展开汪洋恣肆的聊天运动。由于寒假里太寂寞了,此刻表达欲望如火山爆发,我成了个倾诉狂,天南地北地瞎侃,秦春芳真是个合适的听众。说着说着,我突然失声了,嗓子干得要命,只能发出鸭子的干嚎。我慌了,怀疑是我吹了太多牛皮遭到报应。我赶忙买了瓶饮料,慢慢地滋润嗓子,声音恢复了,但一说几句又失声,只好免去侃侃而谈,说耳语。我们俩用耳语聊了半天,像对亲密的恋人,都觉得挺好玩的。时间过得很快,图书馆关门的铃声响了,我们只好随着人群恋恋不舍地回去。现在我才知道聊天是生活中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到了篮球场附近的时候,秦春芳突然停下来不走了,靠着一棵光秃秃的杨树,说;“我们再聊会儿吧。”我把羽绒服的领子竖起,往手上呵着热气,道:“这么冷,环境太艰苦了吧?”秦春芳责怪道:“一点儿都不懂浪漫,你看人家怎么都不怕冷?”她指了指旁边。天哪,原来在模糊的路灯下、杨树旁、篮球场的铁丝网下,居然有好几对学生情侣冒着严寒相拥着。一个寒假之后,他们都沉浸在小别胜新婚的甜蜜中。我说:“嗨,人家不一样。”
秦春芳沉浸在一种营造浪漫的执著中,深情道:“冷吗?靠近点。”她热切地把手抱在我腰上,我们之间是零距离了。那一瞬间,我心里一热,果然不冷了。我零距离地凝视她,她真会选择地方,在微弱的灯光下,她唇上的茸毛变得可以忽略,她的轮廓越加柔和,哦,简直跟左堤没什么区别。几秒之后,我们的舌头就搅在一起了,像一台有点技术故障的搅拌机,笨拙地搅来搅去。在寒冷的夜晚,那些缩在墙角、树根、路灯下的情侣,原来都是靠舌头的搅拌来获得热量。
“你爱我吗?”她忽然问道。
“什么?”我把舌头暂时抽出来说句话,又搅了进去。
“你是不是很爱我?”她也抽出舌头发了几个音,然后再塞进来。
“不。”我诚实道。
“那你爱我什么?”她沉浸在自言自语中。
“不,我说不爱你。”
“哦,你居然说不爱我?”
“不是那种爱,真的。”
“哪一种?”
“不是那一种。”我指了指距离最近的一对情侣。
“还有哪一种?”
“我把你当成妹妹,或者把你当成我的学生,你最喜欢听我讲课不是?”
“啊,你这个坏蛋!”她把我一推,我差点往后跌倒,“那你为什么还对我这样?”
“我……我不知道,好像是你先开始的,你说这样就不会冷……”
“你这个流氓……我恨你。”
她突然哭了起来,气急败坏往宿舍里跑。我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突然的变故。她跑了一段,似乎还回头看了一下,看我怔在原地,便更加羞恨地往回跑。
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心里冷飕飕的,失魂落魄。整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秦春芳的羞怒在我心里放大,再放大,让我的心一颤一颤的。我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但是没明白错在哪里……
39。她是你的,我不会食言
“我想请你谈谈心,但是又不愿意请你吃饭,你愿意吗?”我问梁档道。
“哧,你以为我是你呀,整天蹭吃蹭喝的。”梁档鄙视道,“不过你可以请我喝瓶美年达,我们可以在草地上聊天,谈心总是要有点气氛的,你说是不是?”
我忍痛买了杯美年达,给梁档。但梁档说的草地已经寸草不生,只剩一层干草蒙住地表,虽然有阳光,但气温在零度以下,你很难坐在干草皮上很舒适地谈心里话的。
“你出的馊主意,这么冷怎么谈嘛?”我反驳道。
“也是,这种环境只能谈严肃的话题。”渗在梁档嘴边的果汁都结成冰,梁档把它舔进嘴里,道,“要不我们回宿舍?”
“这是私人话题,要是宿舍里能谈,我费那么多事干吗?”
最后我们找了间最近的有空位的教室来谈。
“你跟秦春芳,发展得怎么样了?”我问。
“很好呀。你不是撒手了吗,我还担心什么?”梁档很自信道。我真佩服他无端的自信。
“不吹牛你就会死吗?很好,好个屁!”我揭穿他道。
“真的,我有一个很好的计划,我要用智慧虏获她的芳心。”
“你不要讲未来,你就讲现在。你玩的全是计划经济,你计划弄完,她已经被人抢走了。”
“现在吗?现在……确实没怎么进展……但我已经跟她说过,我一定会追求她,追到为止……”
“告诉你吧,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梁档脸上的肌肉僵住了,很难看。他盯着我,一字一句道:“你做了?”
我点了点头。
他笨拙而坚定地把舍不得喝完的美年达朝我泼了过来。我相信这已经是他克制的举动,否则肯定是一拳。我脖子一凉,跳了起来。
“你现在告诉我,什么意思?侮辱我?”他质问道,并向前一步抓住我的衣领,好似我挖了他祖坟!
我受不了他这个盛气凌人的姿态。我们在瞬间扭打起来。小学和初中,我都跟同学打过架,并不是因为我很爱打架,我想原因很多,包括自尊心过强,容易冲动;不善言辞,只好用身体语言;没有接受礼貌的家教;遗传了我父亲的臭脾气,不会与人为善,等等。小学时我个头还能与同学旗鼓相当,但初中时就越来越瘦弱了。特别是初中的一次打架,对方很有经验,我占尽下风。此后一生可能还要经历很多次打架,打不过人家怎么办?这个问题真让我头疼。于是我不耻下问,向一个成绩很差个头很大的同学讨教,他像挤牙膏似的不肯告诉我,因为很少有人向他讨教,他想把被人讨教的优越感保持一段时间。后来我不向他讨教的时候,他终于把经验和盘托出:学习打架,要先学会被打,也就是要把屁股、后背等不容易受伤的部位腾出来让人打,然后抓住机会打击对方的要害部位。
学会这个道理,我就没怎么打架了。
我跟梁档扭打了两下,把课桌弄得扒拉扒拉响,几个在前面自习的学生纷纷转过头看热闹,搞得我们很不好意思,只好歇手,重新坐了下来。
“神经病,没说两句就打架,一点教养都没有。”我训斥道。
“你先动手的,还说我。”梁档反击道。
“你大爷的,哪只狗先用美年达泼我?”
“你做了对不起秦春芳的事,然后告诉我,你是不是挑衅我?对了,你到底做了对不起她的什么事?”
“你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就敢泼我,你也太牛逼了吧!”
“到底做了什么,你说呀。”
“你想我说就说呀?你是谁呀?”
“爱说不说,反正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就是对不起我的事,就是欠揍。”梁档一副为爱情舍身的样子。
我心里的怒火又被点燃了。
“好吧,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
“说呀,到底做了什么?”他以审判长对待疑犯的姿态道。
“除了那个事,还能做什么?”我恶毒道,挑衅的眼光紧盯着。
梁档这回真的发飙了,再一次扑了过来,我说:“到外边吧,这边耍不开。”
我和梁档默默地并排走出,他比我高半个头,这使我有一种挑战极限的感觉。在高大光秃的梧桐树下,我们又扭打在一块。自从得了打架的要旨之后,还没有实践过,现在我真想在梁档的方脸上实践一拳,让他的脸变得圆一些。但梁档身高臂长,我们像一对恋人纠缠在一起,我根本没有发拳的机会。看来打架光有理论根本没用。学校里多管闲事的人蛮多的,很快就有学生上来把我们分开,并告诉我们有碍观瞻。唉,打个架都这么麻烦。我带着脸上两道被抓的伤痕,到阅览室找了本书边看边休息。经过这番搏斗,我心里好受了很多。
肉体上的搏斗只能暂时减轻心灵的痛苦。第二天,我的眼前又出现秦春芳愤怒地边跑边哭的情景,心又一次揪起来了。天哪,我再也不敢伤害任何一个女生了,因为那就是伤害我自己。
我能如何解决呢?主动找她道歉?或者接受她的爱情?任何一种做法都只会把水搅浑。我是个行动力很差但想象力很丰富的人,我可以想象到秦春芳羞辱交加的心痛,甚至想象到她有可能为此跳楼。
中午,我扛不住了,看了看梁档,他正躺在床上,臭着脸,从昨晚开始他就把我当成一个大坏蛋,估计在心里恨死我了。我拍了拍他的头,像捅了一道机关似的,他从床上弹起,昂起头,像只发怒的眼镜蛇。
我说:“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有屁就放,出去干吗,还想来一架?”
“出来吧,有好事。”我温柔道。
他跟我走进厕所。我确信蹲坑上没人之后,靠着窗户,把那个晚上和秦春芳的真实情况告诉了他。
“那你为什么说跟她那个了?”梁档的脸色有所好转,但还有一丝疑问。
“看你傻逼样,跟你开个玩笑。我跟你说过,她是你的,我不会食言。”
“但是你毕竟跟她接吻了,如果你认为她是我的,那为什么还要接吻了?”
“你能不能别计较这些鸡毛蒜皮?如果一个女孩子,跟你面对面,把舌头伸进你嘴里,你能怎么做?把它咬断吗?现在她受到伤害了,你既然那么爱她,是不是想点辙?”
“你又为什么要伤害她呢?”梁档面子上一时下不来,还是纠缠不休。
“你这个猪脑袋,也不想想,我伤害她,是因为拒绝她;如果我不拒绝她,现在还有你什么事?你一点屁机会都没有!英语四级考那么高,这点逻辑怎么弄不明白呀,白痴!”
梁档把思路前后清理一番,终于明白我还是为他好,得了便宜又卖乖,慢条斯理道:“我能想什么辙呀,又不是我伤害她。”
“你别意气行事,这么告诉你吧,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伤害了,情绪陷入低谷,极需安慰,这时候另一个男人就有机会了,正是大献殷勤的时候。就是猪也会想到这一点,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你不出手,万一她要是想不开,跳楼上吊什么的,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理科的女生,学起浪漫特别耿直,都是照搬言情小说的内容,现在哪本小说不写殉情的……”
在我的循循善诱之下,梁档终于领悟到这是个最好的出手机会,心情也由绝望转为希望,而且是希望的顶峰。他又兴致勃勃地准备发起一轮新的进攻。
这并不能为我的愧疚减轻多少。伤害一个女生,与爱上一个女生一样,都令人难以释怀。只不过前者像搁在心里的一粒沙子,后者像搁在心里的一粒可以慢慢溶化的糖。
40。我宁肯背个流氓的头衔
凯子春节期间没有回去,守在公司值班,为他赢得了忠诚、敬业的员工形象。其实主要原因是他不想回去听他妈妈的唠叨。这次值班为他赢得意外的收获,由于一个员工一去不返,凯子敏锐地占领了他的单身宿舍。虽然那只是集体的类似于筒子楼的单间,但比起学校宿舍,无异于是个私人的天堂。
我寒假还没回校,凯子就已经卷铺盖搬过去了,这让我既惆怅又兴奋。惆怅是显而易见的,兴奋则是因为他可以立足社会,不必像个寄生虫一样缩在这里,受到中文系干部的种种威胁。但是有一天,我看见左堤兴高采烈地跟着凯子出去,我的心不由一阵酸疼。他们可以在一个私人环境里卿卿我我了,天哪,你让我以怎样的心情来对待这一幕呢?
对左堤的感情,一直像胃疼一样,不时发作。一发作,我就说服自己,哦,她是凯子的,愿赌服输吧。这个想法像吗丁啉,稍微止住疼痛,但不能断根。看到某些场景,对左堤挥之不去的那种情愫又喷出来,免不了意淫一番,疼痛又一次发作。
对我而言,爱的课程里,我学的专业是:如何爱一个得不到的人。相当于大学里的考古系:去揣度逝去几千年的物事。这个专业太冷门,又自虐,估计选修的人极少。
一个周六,凯子穿着风衣,降临我的宿舍。他解开风衣后,腰间露出一个黑色的、手雷般巨大的大哥大,这下可把我们镇住了。那是在1996年,别说手机,就是BP机,对学生也是稀罕物。
大师把它小心翼翼地取下来,端详了一会儿,道:“好像是旧的。”
凯子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着,好像这是平常物件,不值一提。
梁档问:“是真的吗?”
凯子提起大哥大,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叫道:“找321梁档。”
门房老太太铜锣般的声音传上来,道:“3—2—1,俩—儿—蛋—点—娃。”
他们瞧稀罕瞧完了,凯子叫我道:“出去走走。”
凯子把大哥大别在腰上,穿上风衣,戴上墨镜,像个很酷的黑社会老二(老大一般不会这么帅)带着我出门了。我提醒道:“不如别穿风衣了,都把大哥大给遮住了。”凯子把风衣脱下,露出马甲,我们在冷风中穿行,大哥大一颤一颤的,甚是醒目,果然吸引了很多目光。当明星的范儿大概就如此吧。
“很贵吧?”
“说到钱一般人可买不起,这是老板奖我的,工作需要,不过别跟人说。”“是二手的吗?”
“新的,都没怎么用过。”
到了小卖部,胖子老板眼睛一亮,没等凯子开口,就叫道:“以后多来点货,你们这饮料,学生可喜欢喝了。”凯子给了胖子一张名片,指了指大哥大道:“以后要货就打我手机,我叫小弟给你送过来。现在我们的市场占有率以几何方式增长,过几年,雪碧、可乐,全歇菜。不是香港要回归了吗,大家越来越爱国,就喜欢国产货!”胖子附和道:“那不可是,我就爱喝二锅头,什么洋酒都不放眼里!”
我们沿着校园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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