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可别动,要是做小动作我就走了。”
“连我都不相信,这个世界你还能相信谁呢?”
左堤仰面躺下,脖子压在我手臂上。由于没法调整姿势,我的手臂僵硬不适,但我并不敢动,如耶稣钉在十字架上。
“阳光透进叶缝,像不像熔化的黄金?”我问道。
“难道你见过熔化的黄金?”
“没有,想象罢了,很多东西并没有见过,只不过我想象成什么样,就把自己也骗了。”
“说明你是很主观的人。”
“这一点毋庸置疑,我永远是个有偏见的人,让我客观地看待一样事物很难。说说你吧,我总觉得你是个相当理性的人,怎么你认为自己糊里糊涂呢?”
“我是一个很理性的人?怎么会这样呢?”她指了指自己腕上的疤痕。
“反正,你对我来说是个谜语。我总觉得你的心思如一口深潭,难以捉摸。”
“你所说的理性,也就是按部就班的部分,也许得益于我妈妈的教育,她总会教我很具体的步骤,于是你会觉得我是个稳重而有主见的女孩。实际上我内心又在抵抗,想突破这个框架,结果,一尝试,就跌跌撞撞摔了一跤……”
“原来如此,不过人总有消化痛苦的一个阶段,就如蜕化成蝶,其实也正常。你要不说,我还真没想到你也是个与内心搏斗的人。”
“也许,每个人都在与内心搏斗,但每个人自认为只有自己如此。”
我卷起胳膊调整了一下,左堤惊叫起来,道:“你想动手动脚了?”
我说:“别紧张,只不过想调整一下,我的胳膊被你压僵了。”
左堤站了起来,建议我们往北边散步去。我们走到黄亭子,景致要好些,这里有修复的所谓“蓟门烟树”,明清时为“京师八景”之一。偶尔也冒出一两对相恋的学生,一看装束便知是电影学院学生,确实比其他院校的长得更像个人。北京电影学院就在蓟门桥东北角,离城垣更近,他们都把这一块当后花园,据说晚上更热闹。一些以抢劫为业的无业游民也更喜欢在这一带活动。
“你看他们,才像是正规的恋爱,我们这样,有点不伦不类的。”我指着一对十指相交的学生道。
“我们这样不也挺好吗?非要腻歪才行?这回轮到你庸俗了吧!”
我们虽然并肩而行,但身体没有任何接触,倒像是一对没有捅破纸的准情侣。
“有些庸俗倒是我渴望的。”
天色有些变了,不时有闷雷滚过,左堤提出回去,被我拒绝,我告诉她城垣往东会到马甸和祈家豁子,既来之,不如逛个痛快。到了牡丹园那一段,一阵很急的雨下来,我们在一棵杨树下躲了片刻,结果想起下雷雨不能躲在树下的科学箴言,可附近又没有什么地方避雨。情急之中,左堤指着远处路边的商店,意思是到里面去避雨。我喊道:“走到那儿,也湿透了,不如就在雨中继续散步?”
“那怎么行?”
“你有过故意淋雨吗?”
“没有,我又没发神经。”
“那就试一次吧,第一次尝试感觉总是很美妙的,机不可失。”
我拉着左堤慢下脚步,就跟在阳光下散步一般,雨也把所有人都赶跑了,天地间就留下我们俩,我们被雨帘紧紧包围。雨很快浇透左堤的头发,水滴从她稍显凌乱的鬓角下来,在脸上快速滑行,一种野性的美在她身上闪现,把我惊呆了。那美,譬如闪电耀眼。她穿着凸显身材的短袖花纹衬衫,此刻它紧贴在身上,我脑海中闪现诸如人体炸弹这样的词语。
“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
“难道不觉得很酷吗?”
“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雨抽打在我们身上,那是上天对我们视而不见的惩罚,但是又不痛,而且舒服,上天不忍心重重惩罚,因为上天是我们的父亲。”
“大声点,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在说为什么上天要用雨抽打我们。”
“我们是自愿的呀。”
“是呀,没有人逼我们。”
我侧身,把左堤突然抱住,与之紧拥。左堤附在我耳朵上喊道:“不能这样,我们是有规则的。”
“我最喜欢的事就是破坏规则。”
“这规则是你订的。”
“最想破坏的,就是自己订的规则。”
“你这个无赖,狡辩。”
左堤拼命挣扎。我求道:“别挣扎,十秒钟后放了你。”
然后我大声地数一,二,三……此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脉搏,并且感觉到美好稍纵即逝。我甚至能够感觉自己如浮士德一般叫喊:时间呀,请停止!在与左堤紧紧相拥的十秒,我使劲地吸取与感觉她身上的热量。
“你勒得我喘不过气儿——你犯规了!”
“在暴风骤雨里,不妨干点犯规的事,否则,永无机会,老师们永远不给你这机会。”
“再不可以这样了,否则,我就撕毁协议。”
我放开她,我们并排坐在石阶上。不论多么热的天气,在雨中身体总是凉的。我拥着她的肩膀,些微的亲热总有一点驱寒的作用。雨箭射在身上,有点疼,雨箭也使天地一片混沌,也使人产生说点疯话或者做点疯事的念头。
“你恨凯子吗?”我附着她的耳朵大声喊。
“恨过,但现在说不清楚,宗教让我想平静地看待每件事,我也不能百分百地做到,因此,所有的感觉都是纠结的。”
“这么说,你原谅他了,背叛是可以原谅的吗?”
“我真的不知道,很多事情需要时间来给答案,匆忙之下的反应都为时过早,这是目前生活给我最重要的启示。”左堤抹开从额际流下的水,显然在我的怂恿下,她也在感受从未有过的雨中的感觉,“你呢?还有联系吗?”
“不瞒你说,我本来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见他了。但是前几天,我还是联系了他,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还会像狗留恋主人一样对其不舍。”
“为什么呢?”
“细细想来,是那天我听了你和李向阳的消息,特别失落,又特别孤独,不由自主又想到他,虽然他有一颗狼心狗肺,但至少对我而言,依然有不可抗击的魅力。”
“人对你越坏,你就越喜欢他?”
“倒也不能那么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说的是女人。对于凯子,理智上我拒绝他,我不可能像他那样欺骗朋友,也不可能像他那样一只脚踩两只船,但是感情上我是如此固执,似乎又摆不脱,反正,我是两个我。”
“你为什么要提起这个话题呢?”
“大概是,我想尝试一下你的创伤有没有愈合。如果还没忘记伤痛,刚才你就不可能与我如此理智分析。”
“是呀,现在我确实比之前平静多了,这是通过锥心的疼痛换来的。”
雨把左堤彻底打湿之后,身体与肌肤之间出现难得一见的美感,而此刻的内心交流,又使之散发知性之美。能与左堤并肩而坐,倾心交谈,我只恨没有一台超级的摄像机,能从外景到灵魂一一摄入,供我一生回味。因为我知道,这样灵光一闪的场景不多,她是我心上的人儿,又并非我女友。
雨带来的凉意终于侵入身体内部,将激情渐渐浇凉。我们湿淋淋地往回走,从牡丹园往南,穿过北太平庄,从北门进入。路上有学生好奇或者钦羡地看着我们俩,我知道他们当我们是一对。我感谢他们的误会,并沉浸在被误会的快乐之中。
回来后我感冒了几天。在感冒中我恰好有卧床的时间来回味雨中的一幕,总之,我从来没有这么心甘情愿地感冒过。
几个屡败屡战的同学邀请我同去考四级(人多壮胆),看看能不能撞上大运考个六十来分。我婉拒了他们,不想再费这个精力了。这学期英语实在没怎么动过,凭借着猜选择题的功夫去考个三四十分,不但于事无补,而且有损尊严。之前我确实还想妥协一把,加把劲复习一下,但是一拿起英语课本,去做一些模拟考题,就如去舔别人屁股一样难受。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使我大吃一惊,我学习英语的精力完全转移到探究这种心理,之后得出答案:我对英语的讨厌已经渗透到对四级制度的讨厌,我认为这种制度不合理,不但浪费时间,有害我身心健康,而且不论于学识、修养乃至将来的工作均无益处,更重要的是,它体现了一种崇洋媚外的心态,这个最让我受不了,总之,我认为这是缺心眼的人规定的。美国人绝不会要过汉语四级才能毕业,我们又何必迁就于他们。即便从开放与交流的角度而言,要学生过一门外语四级,那也应该自由选择,可以英语法语,也可以韩语日语。要我来选择,我要选择索马里语,将来有机会给非洲兄弟做点应有的贡献,而决不至于去捧美国的臭脚。
当我把四级问题上升到国家自尊心时,我就铁定不考了。为了民族尊严,学校不给我毕业证书,这种牺牲是值得的,自取其辱的是学校而不是我。我为自己有一颗永不屈服的心而骄傲,那一刻我真鄙视考过六级还不满足的同学们,你们向美国人谄媚可真够卖力的。我把十六开本封面塑膜的英语课本扔到床底下,做蟑螂的食物,FUCK YOU; BYEBYE。
撇开英语,譬如去掉一块心病,大学生活就轻松多了。有一件事虽然不交代也过得去,但还是交代一下,否则让有些读者认为我全部精力都在忙乎谈情说爱的事。也就是我决定永久放弃英语四级的同时,一下子觉得时间可以挥霍无度,心情也极为放松,创作激情随之而来。我写了一个剧本,参加北京市大学生戏剧团的汇演征文。剧本叫什么名字现在都忘了,内容是写了一个精神有点分裂的人自我搏斗的故事,现实的我和内心的我天人交战,形式特别现代主义,可见我在某些方面真会赶时髦,写完了我自己都不相信是我写的。由于剧本很厚,看上去像那么回事,我很快就入围了。但是最后选定排练的,却是一个写伟人一生丰功伟绩的本子。这让我很失望,这么先锋的艺术形式,这么一群生机勃勃的人儿,搞的也是歌功颂德的行当,不由让人沮丧。但是戏剧团并没有放过我,他们觉得我的剧本还不错,虽然不是主旋律,但看上去像个东西,证明基本的写作才能是有的,另外还有点美术的功底,这种人招来干活最合适不过,便邀请我做宣传部的工作。我正想大学读得跟没读似的,干一点新鲜的活儿也好,留点蛛丝马迹,于是应承下来。学校的戏剧团倒有些历史,前身叫北国剧社,历史都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田汉他们那边去,北国剧社经过几十年的兴衰,其时刚好碰到北京市共青团在六个大学设立了六个艺术团体,戏剧这一块就落到本校,北国剧社摇身一变,就变成北京市大学生戏剧团。剧团成立,先搞个伟人戏的演出,作为共青团工作的一部分。我开始做舞台布景的工作。虽然没有受过专业设计的训练,但想一些天马行空的创意,那还是比较拿手的。我到美术馆附近买了几米见方的泡沫塑料板,画了三个大大的京剧脸谱,作为舞台背景。排练的时候,虽然看上去背景有点不伦不类,但艺术气息还是有的,总比被人在后面画上天安门城楼要好。
做完这件事,我很快就淡出了这个工作。官方气味浓厚的艺术工作,也是与我趣味相悖的。社团基本只排练汇报演出的剧本,比如建国多少周年、伟人诞生多少周年,最终成为团委老师工作汇报中光彩的一笔。诸如此类的玩意儿让你觉得搞艺术跟搞政治没什么区别。话剧团还请了一个著名的剧作家给我们做讲座,结果因为听讲座的人寥寥无几,只好由大教室的演讲变成一个小型的沙龙交流。此人为主旋律剧作家,听了他的交谈,我唯一的收获是我的艺术观念比他前进了好几个世纪。我当时对先锋的实验话剧倒是蛮感兴趣,如果戏剧团在这种方向上前进,我还可能成为剧作家。但他们喜欢玩史诗,成为如火如荼的政治文艺的一部分,即便是研究手淫我觉得也比写诸如此类的剧本有意义,很快我就把继续创作剧本的念头掐了,虽然这个活儿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我与左堤关系中的心烦意乱。当然,这并非我对主旋律题材或者史诗题材有何偏见,根本的原因是其创作目的只有一个方向,就是谄媚,就是拍马屁,在精神上拍。一些大学生在校期间就把这个练得炉火纯青。
接着考试的旺季来临,大伙像菜市场的小贩一样忙碌起来。我也习惯性地忙碌一阵,目标定在及格线上,最好一分也不能富余,这个跟去食堂打饭一样容易。我对不及格的需要下学期补考的同学感到不解,因为在中文系这种试卷如果不及格的话,还有什么试卷能及格?这种智商将来到社会上怎么混?令我大跌眼镜的是,当年不及格的同学后来到社会上基本混得如鱼得水,令我无法解释。我只能如此猜测:在理论上越无能的人,就越精通于实践,特别是实践厚黑学;或者这么说,混社会只需要行动派的愣头青,不需要在论证中浪费机会的理论派。
和左堤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之行后,我们还有过一两次约会,但非常短暂,也就是在校内某个庸俗不堪的角落里走走,谈的话题浮光掠影。就在我想方设法深入的时候,约会已经结束。左堤总以课业为由。这个理由我也不好反驳,总之在中文系,闲着的人特别悠闲,时间犹如大把钞票没地方消费;忙的人整天忙忙碌碌,争分夺秒,这得看你对学习的态度。毕业多年后,有一回回乡村老家,邻居是一个单身汉,喝酒喝得满面红光,成天在村里晃悠、打麻将,他指着其他闲不住的农民,叫住我道:“你看,人只是为了一张嘴,有口饭吃,何必忙成那样,他们世事越做越多,有什么用?我一个月只干七天活,就够我喝酒、打牌了,其他的时间用来睡觉,这话说给其他人听,没有一个能理解,不知你读书人如何看待。”此人的历史,我倒了解一些,年轻时做过海鲜生意,走南闯北,曾经阔过,最风光的时候手里也有十来万,后来赌博输了,女人跑了,由此他得出结论:女人是爱钱不是爱男人的。现在他是村里最闲的人,看破一切世事,给人打工也有讲究,刮风下雨不去,头疼脑热不去,总之要最舒服最开心的日子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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