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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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魅-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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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给她一条咸鱼作酒钱。站在茅檐下,你一口他一口,眨眼就干了。 
  乡政府设在金凤山庙里,远近数十里地方,包括啸天湖,各家在烧包祭祖、驱鬼求神时,都要说“金台山土地,金凤山庙王”,那就是说,他们啸天湖的人三魂七魄、活人死祖都归这里管辖。 
  乡长姓蒋,正在那里点名。会场是一个掀了菩萨的庙堂,木匠做些丈把长一条的长板凳。他们想在后面挤挤坐,蒋乡长看见了,高声一喊:“啸天湖的吧?前面来,前面来。” 
  秦天神色沉静,坐得挺腰直背,双手撑在膝上,目不斜视。 
  “好啦,现在开会。”蒋乡长身边几个乡政府老干部,别人都认识。他指指坐在最旁边的一个,“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郑爱英同志是新来的青年委员,负责青年、妇女、学校各方面工作,大家欢迎!” 
  说罢带头鼓掌,下面也噼噼啪啪响了一阵。 
  台下人自然要注意台上那位惟一的女干部。看上去个子高大,很大方的鹅蛋脸,齐肩的头发,秀眉大眼,面对底下几十个男人,毫无慌乱,也不做作。蒋乡长介绍时,她只微笑着点点头,并不起身,也没讲句客气话。 
  有些村干部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今天开会,”蒋乡长拍拍桌子,“传达重要文件精神。根据中央的指示,今年实行了清匪反霸、土改复查,搞了一系列革命斗争。总的来说,抗美援朝打倒帝国主义,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 
  他喝口茶,点燃纸烟。“在一片大好形势下,党和政府作出新指示,”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翻了翻桌上的纸片,“这些文件就没必要一句句念了,总的来说,就是,在全国,当然包括我们湘阴县,要抓住大好形势。” 
  他埋头在纸片里寻了一阵,手指按住一处地方,“总的来说,”眼睛又盯一盯手按的纸面,“总的来说,就是要取消互助组,成立农业社。” 
  他忽然指着前面的秦天,“你是啸天湖的老秦吧。老秦啦,你们啸天湖落后啦!全乡各地都进度很快,你们落后啦,不能拖后腿啊!” 
  这时刘乡长插话说:“他们遭了水灾,情况不同。” 
  蒋乡长口气也变得随和些:“当然,我们都晓得你老秦是有能力的,是有威信的。大水冲了围子,除了没被水淹死一个人,到山里度荒也没饿死一个人,这不容易,总的来说,你们的工作是做得不错的。” 
  刘乡长说:“刚才蒋乡长表扬了啸天湖,我看值得表扬。因为乡政府力量有限,并没有太多支援。现在水退大半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除了做不得事的老老小小,其余人后天全部回啸天湖。”秦天昂首回答。 
  蒋乡长一拍桌子:“好!老秦还是有魄力。总的来说,关于你们的工作,乡里派郑委员郑爱英同志去指导。” 
  会场立刻响起一片议论声。 
  蒋乡长又把桌子一拍:“嗨,你们不能轻视女同志啦。到啸天湖,是郑委员自己要求去的,郑委员能力很强,过去在县机关工作,年轻,又经验丰富,政策比我们懂得多。你们还叽叽喳喳,你们哪个男子汉比她读的书多!” 
  突然后面一个声音说:“读的书多又不能当饭吃。” 
  “放屁!”蒋乡长指着后面人丛大声喝道,“你是牛轭凼六麻子吧,你写算俱全嘛,你工作搞得好嘛,妈妈的,八担田你算成了八斗田,把富农划成中农,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还起高腔,开完会你到我屋里来!” 
  台下立即鸦雀无声,台上几个干部也脸色紧张,只有郑委员始终脸带微笑。 
  “好,我现在宣读文件。”刘乡长笑了笑,缓和一下气氛。 
  散会时,刘乡长拉住正往门外走的秦天、肖海涛,“老秦老肖,到那边坐一坐。” 
  他们跟刘乡长走到办公室。所谓办公室就是一间比开会地方小不太多的庙堂,摆了五六张大小、颜色、形状不一的桌子,大概是从各个地主富农家搬过来的。这时天色黄昏,这种屋顶宽阔、屋檐很长的房间就很昏暗了。 
  刘雪桃原来是樟树街上唱花鼓戏青须的,和肖海涛认识最早,后来和秦天也熟悉,只是辗转各乡镇工作,见面机会不多。   
  一三、山歌无假戏无真(2)   
  坐下来寒暄几句,刘雪桃说:“有两个事还讲一下,一是当前你们主要抓好生产自救,想尽千方百计,尽量不能饿死人。冬天还要修倒口,任务艰巨啊。” 
  正说着,乡政府通讯员小陶来了,刘乡长叫住他,“小陶,你去前面铺子里买几个法饼。” 
  小陶正抱着一堆衣服,下颌扣在衣堆上,停住脚说:“你忘记啦,祥大老倌铺子早几天火烧掉啦,还有法饼,只有火炭买呢。” 
  说罢像个大肚婆蹒蹒跚跚过去了。 
  “真没办法。”刘乡长叹声气,“你们还有二三十里夜路走,肚里没一点家伙。” 
  秦天笑笑,“没事呢。” 
  “第二件呢,刚才蒋乡长讲了,派郑委员到你们那里指导工作。你们要协助她,要搞好团结,”他突然小声说,“你们别看她是女同志,她是连我们这些人包括老蒋都不在乎的啦,等下我叫她来跟你们见个面。” 
  他到隔壁对通讯员说:“小陶,你去喊郑委员过来一下。” 
  两人起了身,刘雪桃看看郑爱英还没来,又叫小陶,小陶没回声。这时院子里除了蒋乡长在训斥那牛轭凼的村长,还有几个人等在旁边。 
  刘雪桃说:“那就以后再见吧,反正过几天她要去的。” 
  “我们走了。”两人走下台阶,刘雪桃又紧赶几步下来,拍拍他们肩:“嗨,把工作搞好了,娱乐还是要呢,过年组织一台戏,把你们喊起,到樟树街上演出,好不好?” 
  两人答应着,绕过蒋乡长一堆人,出了大门。 
  刚下到半山坡,突然后面有人喊:“老秦、老肖!” 
  他们停住脚,从声音、从模模糊糊的影子,猜是小陶。 
  果然小陶跑过来喘着气站住,将手上一个纸盒塞到秦天手上,“这是郑委员给你们一点饼干,她听说没有法饼卖,把自己吃的饼干连盒子一起要我给你们。” 
  他们一听是郑委员的,话都没说上一句,又是一个女人,坚决不收。 
  小陶劝了几句,说服不下,把盒子往路上一放,转身就跑,边跑边回头喊:“真是个秦霸蛮!” 
  肖海涛笑了,“这鬼崽子。呃,怎么办,等于路上捡的,好吧?” 
  秦天只好一笑,“那就吃吧。捡的当得买的,犹如捡得崽的。”两人哈哈大笑,仿佛成了孩子。 
  谁知那长方形凸凸凹凹又薄又燥的饼干一到嘴里,两人一齐惊叫:“嗨呀,好吃,好吃!” 
  肖海涛一边吃一边舔嘴巴,“妈妈的鳖,这堂客从哪里搞来这么好吃的东西?恐怕是帝国主义送的啊?” 
  “我看你野老婆给你吃的饼干,就比这个有味。” 
  肖海涛一愣,随即仰头大笑。故意低声下气说:“秦村长,我有什么野老婆啊,过去有两个相好,现在都不理睬我呢。” 
  “那为什么?” 
  “没东西送呢。呃,如今我成了灾民,要送就一条短棍,她又不稀奇。” 
  两人放荡地大笑,脚下步子倒更快了。 
  “也是,女人啦,你没一点好处,她就不跟你来神。” 
  “你送她两条鱼难道也不行?” 
  秦天嘿嘿一笑,伸手把肖海涛手中盒子一关,“馋鬼,留几片给老父亲吃好吗。” 
  虽然夜雾茫茫,但这是一条大路,他们熟透了的,眼睛无需看地。 
  “你说这个姓郑的女人怎么样?” 
  “我还没看出。” 
  “这个麻长得不错。” 
  “她坐在台上,你看清楚啦?” 
  “嗨,那身段子,脸眉子,拉得人走呢。” 
  “看上去长得蛮白。” 
  “黄松黑紧白邋遢,红头花色烫脱卵啦。” 
  “你这个老流氓!” 
  两人又一阵放荡大笑。 
  秦天说:“姓郑的虽然有文化,但怎么知道农村的事?还来指导。” 
  “你别管,你做你的功夫,她搞她的事,只要你不上她的床就要得。” 
  秦天“噗嗤”一笑,“你看我有那本事吗?” 
  肖海涛也笑了,“那就看你了。你没本事,啸天湖有本事的多啦。” 
  “不扯这些了。我喉咙有点痒,打个山歌如何?” 
  秦天拍手道:“那好!好久没听你的山歌了。” 
  肖海涛一手捏着饼干盒,一手吊儿郎当地甩,咳了两声。 
  山歌无假戏无真咧——— 
  山歌无姐呢打不啊成——— 
  “来段有情节的。” 
  “好吧,唱戏还有个开台锣鼓嘛。” 
  太阳落水是下西山呢——— 
  郎要行船呢姐要啊湾(泊船); 
  郎要行船做买卖呢——— 
  姐要湾船把花啊贪(恋); 
  功夫要做花要贪呢——— 
  人无两世啊在人呢间。 
  秦天拍手道:“好哇,叫子样的,你老本钱还在呢!” 
  肖海涛得意地歪歪嘴,“老秦呢,好汉无钱是钝铁呢,我肖海涛是投错了胎,要是生在城市里,怎么会是这样!” 
  秦天也忽有感慨地长叹一声。他自己何曾不是这样想过。什么办法,五行八字命生成。 
  两人心中同时涌起无端的忧戚。人才是人才,命是命,唉。 
  秦天吐了口长气,“算了,想那远干什么!”   
  一三、山歌无假戏无真(3)   
  肖海涛幽幽地说:“没想过呢,想有什么用啰。呃,我再唱一个啊。” 
  秦天说:“你那个《斑鸠上树》呢?” 
  “那太长,我没力气唱。” 
  “好,随便唱个短的。” 
  肖海涛的歌声又起了: 
  郎打单身啦要耐烦呢——— 
  自有芙蓉呢配牡啊丹; 
  石头也有翻身转啦——— 
  懒龙也有上天时呢。 
  情哥婚姻动得啊迟。 
  穿透沉沉夜空的歌声,有多少人听见了呢?那夜牧未归的人,那湖中割草的人,那禾坪上绩麻纺线的人,那守着贫病孩儿啜泣的人,他们听见了。清亮的歌声,高亢的歌声,忧伤而又充满希冀的人们,他们心中也有多少多少的歌,只不能像肖海涛这样放声地唱出。人生有无穷无尽的艰辛,有无穷无尽的责任,必须生存,不仅为了自己,还为了后代,为了使他们来到这世界的父辈祖辈,就只有无休止地劳作。 
  劳作自然造就了生活,但同时还造就了才能,智慧,魄力,甚至灵魂。 
  如磐重压下的啸天湖人,尽管遭受巨大灾害,他们的灵魂并未枯萎,心智也没有淹灭。只是不能被更多的人同情和了解。 
  不仅人世是不公平的,历史也是不公平的。底层百姓对什么都不必寄予厚望。 
  啸天湖这些男子汉和女人们,难道他们仅仅在觅食求生?觅食求生确实占用了他们生命的大部分,但一有喘息之机,灵魂的高尚的光芒就会闪现,悠远的、不能说明白的哲学精灵就会活生生地游弋出来。 
  两位体魄健硕的男子汉走在扑朔迷蒙的星月下,走在柔柔亲切的夜风中,走在上帝的艺术珍品般的水光山影里,他们很自在,是灵魂的自由自在,是人类本能的快乐之神的自由自在。这个时刻,他们忘记的、不需要的,恰恰就是生活本身。 
  从乡间土路上这咚咚的疾步,难道不能听出朴实劳动者的高远意境?   
  一四、紫光鱼鳞(1)   
  当晚,秦天传达了乡上会议的精神。关于农业社问题,大家没兴趣议论,他们希望茶有余饭有饱以后再来“革命”。生产自救暂时是一句空话,水还几尺深,生什么产?自救是不必政府交待的,不自救,这些人活不到今日。 
  事情安排完了,大家没忘记一个重要问题:“秦村长,你到底捡了什么宝贝?” 
  秦天不动声色地问:“这是哪个说起的?”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把想藏也藏不住的肖长根推到前面。 
  肖长根平时喜欢叽里哇啦出风头,今天却坐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一边啃指甲一边听国家大事,挺沉得住气的模样。上个议程一完,就打算趁人不备溜之大吉,没来得及抬屁股,全体目光就集中到他身上。 
  他在黑暗中向对面的秦天直摇手:“我也是听别个讲呢,我又不晓得,你们怪我做什么。” 
  水炳铜指着他说:“那天我们听你亲口讲的,不认账?” 
  肖长根只是一个劲摆手:“我不晓得呢,我不晓得。” 
  这些人都笑起来,“那就是你造谣啰!” 
  肖长根突然一伸长脖子:“我造什么谣啰,我造什么谣啰,我没造谣。” 
  姚先喜说:“你讲秦村长捡了宝贝,你不是造谣哇!” 
  肖长根这才把头往墙边一扭,落低了声音说:“我听青山爷讲的。” 
  众人一齐盯着秦天。 
  秦天咧开嘴角,眯眼笑了:“我是捡了宝贝。” 
  满屋子人“呀”地一声惊叹。 
  秦天说:“我捡了几片鱼鳞。” 
  满屋人立即嘘声四起。 
  “老秦扯卵淡啰 。” 
  “秦村长也讲假话!” 
  秦天不急不慢,手向裤袋里掏。 
  大家顿时紧张,肖长根早从黑暗处冲到房中间,伸长脖子瞪着眼。 
  秦天摸住东西没拿出来,向围到身边的人挥挥手:“走开走开,围住我我就不拿出来了。” 
  旁边人就大声吼那些围过去的。 
  秦天手还按在衣袋里,笑眯眯地说:“我说是鱼鳞你们不信,拿出来一个个看啊,乱扯乱捏的搞坏了要赔。” 
  大家急不可待地一齐说:“好啰好啰,快拿出来。” 
  秦天抿嘴一笑,终于掏出一块东西,交给坐在旁边的肖海涛。 
  说什么一个个看呢,除了水炳铜一动不动,别的人呼隆一声,一齐向肖海涛围过去,压着他肩膀,攀住他脑袋,扳手的,挤背的,搞得肖海涛不得不“嗨”一声,奋力站起,手心捏着那坨东西紧紧捂在胸前,搡开别人,喊道:“十春,把灯举起!” 
  秦天趁势从人堆里挤出,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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