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会,铁牛说:“爷爷,我恨你。”
爷爷吃一惊,随即笑道:“我讲你不会做事你就恨我是吧?”
“不是的。”
爷爷也诧异了,“那怎么恨我?”
铁牛回头横爷爷一眼,“我恨你给我留个鬼辫子。”
划着桨的爷爷嗬嗬一笑,“啊,原来是这样。孙儿,给你留辫子是想你长得健啦,没病没痛没凶灾,还不是为你好哇。”
铁牛大声说:“啸天围这么多孩子,都没有辫子,没见他们都死了!百喜什么辫子啰,他比我厉害得多!”一直认真划桨的百喜也嘻嘻笑起来。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啰!”爷爷生气地说。
铁牛想了一阵,对自己发狠道:“我硬要剪掉它!”
他爷爷想笑出声,又怕长了孙子坏念头,故意凶狠狠地说:“你敢!你剪了辫子,我把你屁股打烂!”
铁牛是背对爷爷的,听爷爷真的发火了,就不吭声。仅过了一会,又说:“全家就你一个人要我留辫子,爸爸也不愿意我留辫子。”
“他怎么不愿意?我是他父亲,他不听我的呀!”
铁牛没办法了,谁叫爸爸也怕爷爷呢?他忽然声音变得哀哀的了,“爷爷你不知道,留了辫子,别人打我,我就打别人不赢,别人扯辫子我就痛得直叫。”
爷爷听了,也软下声来,“铁牛啰,你已经十一岁啦,只要满十二岁,就给你剪掉。”
铁牛扭头又瞪起眼睛:“怎么一定要等十二岁?到十二岁就不会死啦?”
爷爷又好气又好笑,“莫乱讲啰。快到街上了。”
轻风细浪,顺水行舟,有讲有笑,船在不知不觉中靠到了樟树街码头。
这码头在河里水干时,长长一溜沙滩,有坏船搁在这里修理的,有从长沙、湘阴运来货物堆码在这里的,有附近山村湖区卖土货一筐筐一担担放在这里休息的,有上街买布匹买油盐酱醋乘渡船过来的。沙滩上到处是脚板印迹,人走得越多的地方沙越松泡,远些的地方没人走,沙滩上就有厚纸那样一层晒硬的淤泥,脚板踩上去咔嚓咔嚓响,像踩碎了饼干。可惜今天没有这些好玩的,水还有几尺深,大船泊得远,要架起长长的木跳板才能挑货上来。铁牛他们船又轻又小,就直接靠到河街麻石边,把锚链绕住一棵柳树,用牛尾锁锁了。
一八、手摇橹;脚扯篷;叽呀叽呀到江东(2)
爷爷自己挑着鱼,百喜铁牛跟在后面,上了铺麻石的河街。
河街地势较低,因常遭水淹,两边店面不多,就几家卖南食杂货香烛纸钱的小店。正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他们。
“飞亮,你在这里干什么?”
骆飞亮将扁担和挑红砖的竹夹往砖堆上一扔,跑到他们跟前,“你们来做什么?”
铁牛指指挑筐走在前面的爷爷,“来卖鱼。你在砖厂做事呀?”
骆飞亮稀稀拉拉几根头发的头顶上尽是亮闪闪的汗珠,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癞壳巴,也湿乎乎的像些难看的白牛粪。啸天湖叫癞痢头为“亮壳子”,与后来称电灯泡意思相近。那时没有电灯,稍微有钱的人晚上行走提个灯笼,灯笼就叫“亮壳子”。
“我挣了三十几块钱咧!”骆飞亮那得意的神气,让铁牛他们十分羡慕。
“啊呀,那等于三四百斤鱼啦!”铁牛惊叫道。
一直往前走的青山爷没听到后面声音了,停脚朝后一看,大声喊:“你们去不去啊?我一个人走了!”
两人这才擂飞亮一拳,“我们上街去!”转身就走。
骆飞亮在后面大声喊:“铁牛,等会我跟你们船回去!”
正街上人就多了,挑担的、背篓的、提篮的、走空路的,男女老少都有。两边有红漆大门的布庄、横七竖八“宝笼”(货柜)的南货店、馒头包子蒸得热气腾腾的饭店、满地脏头发的剃头铺子。炸油条铺子的黑烟直往街上行人眼睛里扑。中药铺里散发出一股股又香又臭的药味。街中段一座高大的牌楼是城隍庙,逢年过节里头唱戏,可惜今天看进去空空荡荡,连烧香的也没有。
一路走就有人把头伸向青山爷的箩筐看,青山爷却不卖。
到了正街分岔地方,一边往镇政府、医院那边去,一边往肉铺屠房、干货市场去,来往人多。他找个地方放下担子,拿出杆秤,寻块石头垫屁股坐了。他把水瓢交给铁牛百喜,叫他们到河边舀了水来,青山爷嘴巴含了水“噗”地朝鱼喷去,鱼显得干净鲜亮。
果然别人看好他的鱼,一会儿就开秤。
铁牛他们在街上胡乱转转,觉得肚子饿,回到爷爷身边,说“我们要买包子吃”。
爷爷说:“不是讲给你买月饼吗?怎么又要吃包子?”
爷爷虽这么说,还是掏出一角钱,“每人吃一个包子,快回来。”
两人很快就回来了。
“没吃包子呀?”爷爷看他们两手空空。
铁牛指指肚子:“装进去啦。一个包子一口就吃了。”
爷爷贱价卖出最后一点小鱼,一边收拾担子。
他们跟在爷爷后面,转到杂粮市场,买了十几斤黄不黄白不白的薯米(用小薯或薯根剁碎晒干的杂粮),又买了小半袋颜色发黑的贱价蚕豆,才挑起箩筐往回走。
走到酒店门口,爷爷朝柜台里望了半天。老板伸出脑袋问:“老爷爷打酒吗?有好谷酒啦。”
青山爷又望了一阵,终于放下担子,走进门,双手伏在齐胸高的柜台上,眼睛朝里面一个个盖着厚沉沉榻盖的酒榻子看了一圈,鼻翼动了动,眼睛眯眯的。铁牛仰头瞅着爷爷,觉得爸爸虽然长相不像爷爷,但动不动眯眼睛,就跟爷爷差不多。铁牛还有一个看法,爷爷让谁都觉得和气,可以随便同他说话,爸爸就凶得多,在外面跟别人蛮好的,回家没见他几个笑脸。
铁牛听爷爷说:“你哄我什么,现在哪有什么谷酒,还不是薯根子和土茯苓。”
这位年轻老板说:“我个老爷爷,你看如今到处遭荒,哪有谷子酿酒呢。土茯苓的也要得,总还是酒,价钱又不贵。”
青山爷摸摸口袋,低头想了想,“好吧,打两斤。你要拿个瓶子给我啦。”
青年老板笑道:“这位爷爷真是节俭,来打酒,瓶子都不带一个。”说着进到黑咕隆咚的里屋,寻出一个玻璃瓶,把酒漏斗插进瓶口,一边用竹提子往里倒酒,一边说:“大爷,是别人,这个瓶子我要算五分钱呢。这是看你老人家有些面熟啰。”
青山爷说:“我是惯常打你酒的,个把瓶子还小里小气。你不要把装闹药(毒药)的瓶子给我就是。”
年轻人打完酒转过身来,“你老人家真会讲笑话。”
青山爷从衣袋里掏钱,都是些一分两分的票子,拢在一起给他。那人数了数,说:“大爷,你还差八分钱啦。”
青山爷一边把酒瓶往箩筐里放,一边提起箩索子,“下回我送两斤鱼给你吃,要得吧?”
年轻老板说:“这爷爷,同你老人家做生意我就亏本啦。”
青山爷已经挑起箩筐,也回头一笑,“不会亏本啰,你不晓得我是啸天湖著名的渔家秦青山啦!”
也不管那人知不知啸天湖秦青山大名,他就大步跨出了门坎。一直瞪眼看爷爷做买卖的铁牛和百喜也快活地笑了。
“爷爷真厉害呢,我怎么从前不知道!”
他爷爷一边大步走,一边喘着气,“鬼家伙,老子不救(留)几角钱,还要跟你买月饼呢!”
两人拍着巴掌笑得蹦起来。
快到河街上,看到一家南食店,爷爷放下担子,指着敞口玻璃瓶说:“麻月(表面粘有芝麻的普通面饼)好多钱一个?”
一八、手摇橹;脚扯篷;叽呀叽呀到江东(3)
“一角。”站店的老女人说。
青山爷咕哝一句:“娘的鳖,麻月也涨了两分。”
一脸横肉的老女人刚才正啃菱角,嘴手都是乌青的,牙巴还在一嚼一嚼。看这老头只站着不掏钱,她屁股一落又去掰菱角,朝外头吼一句:“要不要啊?”
看来青山爷在这店里讨不下价来。他把仅剩的几张分票角票数了数,向那横肉女人小声问:“我四角八分钱买你五个要得吗?”
“卖不得。”那女人直往嘴里塞嫩菱角,头也不抬。
青山爷愁眉苦脸算了半天:你们这里两个,秀月巧月两个,铁牛要多一个呢。只好说:“好吧,买四个麻月饼,买一个法饼。你还要找我三分钱啦。”
女人乌黑的爪子在瓶里抓了饼子,用草纸包了,拖开抽屉寻出几张皱票子往柜上一拍,饼包向上一压,转身又去啃她的菱角。从站起卖东西到交货找钱,她没向柜台外的老人孩子望过一眼。
青山爷再不说话。放好东西,到了河街上,骆飞亮已经等在那里。
到码头上船,飞亮说:“青山爷,百喜荡前桨,我来荡后桨,好吧?”
青山爷一副怏怏的样子,往舱梁一坐,随口道:“要得咧,你慢慢划就是。”
一九、我把这女人小看了(1)
铁牛到秋木匠家叫爸爸回家吃饭,刚进门,看到一个高高的女人,正和爸爸他们研究丈量土地。
那女人一见铁牛就笑,“嘿,这位小朋友留个辫子呀!”就要来摸他辫子。
铁牛眼睛一瞪,泥鳅一样闪身溜开了。肖仲秋说:“这是秦村长的儿子铁牛。”
那女人大声笑道:“怪不得是铁牛呀,长了一条角。”
铁牛突然朝她一指:“你两条角啰!”
几个男人被他提醒,一齐看郑爱英的辫子,哈哈大笑。
郑爱英自觉这是她来啸天湖头一次没有拘束的开心的笑。她说:“铁牛,我到你家过节去。”
铁牛不知真假,望着父亲。秦天说:“这是乡政府的郑干部,以后叫……”他一时想不出适合孩子叫的名称。
“叫我姑姑吧,好吗?”
另几个都说:“要得。铁牛,叫郑姑姑。”
铁牛手背在身后贴墙站着,眼瞅着她,就不开口。
秦天说:“这小家伙不懂事。好,郑干部到我家吃饭去。”
因为郑爱英要去看秦村长屋子,大家就上船向村中划去。
船靠近屋檐时,玉兰早站在“落”(室内水上临时生活处)上等着,本想开口说“饿死了”,忽然看见这位干部模样的女人,心情一阵紧张,连忙拢了拢头发。秦天说:“这是乡政府的郑干部,今天到我家过节。”
玉兰忙说:“啊呀,那是贵客。”
郑爱英笑着向这位长得端庄白净一副贤淑模样的主妇问好,“好,我进屋看看。”
玉兰引手让她踏上跳板,铁牛跟在后面。
郑爱英走在闪来闪去、水还从木板缝往上溅的“落”板上,脸色顿时紧张。看看屋里,“落”上用门板搭了两个铺,撒些稻草,上面一张竹席。前檐下,搭“落”的东西仿佛是农家猪圈的栅栏,上铺零星木板竹片。左边一个瓦缸灶,一堆枝杈柴火,右边一方小桌,几只碗和油瓶盐罐。
“原来湖区的房子是这样呀!”她压住心中陡然涌起的酸楚,感叹道。
玉兰拿过一条板凳往两床中间放下,郑爱英下意识去坐,顿觉板凳软飘飘的,无根无底。心中一骇,不动声色地起身,说:“别的房间也这样吗?”
玉兰说:“还没呢,只正房有‘落’,别的房是空的。”
郑爱英扶着竹墙从门洞朝旁边房间看,果然满房是水,黄黄浊浊,飘些杂物。不禁感慨丛生,眼里仿佛有些异常动静。她不敢再留,略略看了一眼茅扇墙和半边透亮的屋顶,就赶紧随玉兰上船。
秀月跟铁牛上了船,秦天就划开了。
郑爱英询问一些问题,为了压压心中悄然的波澜。玉兰一一回答。铁牛趁机对姐姐说:“嘿,爷爷给你也买了月饼呢!”
秀月说:“是糖芯的吗?”
铁牛说:“什么糖芯,是芝麻的。爷爷没钱了。那个猪压的堂客好厉害!”
“哪个堂客?”
“那个卖月饼的堂客呢,像只劁子猪婆。”
秀月瞪他一眼,“你怎么学了骂鄙话?你是学生啦。”
铁牛不说话了。
过一阵,铁牛说:“退了水,还有书读没有?”
姐姐说:“学校又没冲走,怎么没书读?”
铁牛鼓着嘴嘟噜道:“那个万宝山,像地主恶霸,我不喜欢他。”
忽然郑爱英说:“铁牛,你们的老师是万宝山呀?”
“是的。”
郑爱英一笑,“他是我小学同学呢。”又转向秦天:“万老师在这里反映怎么样?”
秦天一边划桨,一边不时隔开拂到船边的树枝。“反映不太好。打学生打得重。让学生读书他自己去睡觉。他的衣服也要学生洗。”
郑爱英“啊”了声,自言自语道:“怪不得!”
上堤后,来到秦顺子家里,顺子向父亲和冬霞介绍了郑干部。大家客气一番,在台阶上摆开桌子吃饭。
菜无非是干鱼和新鲜鱼,还有炒干红薯叶,一碗水芹菜。饭当然是薯米饭。郑爱英扒到嘴里就感觉粗糙得砺舌头。
父子三人喝了几口酒,青山爷忽然问:“郑干部,你喝酒吗?”
其他人以为青山爷只是客气,哪有女人喝酒的。
谁知郑爱英笑一笑:“今天难得和秦村长一家过中秋节,那就喝一盅吧。”
这一说,秦家人大吃一惊。倒是老头子反应快,向冬霞一努嘴:“快,给郑干部倒一盅。”
冬霞赶紧起身,咕咕咕倒了半碗,送到郑干部跟前。
郑爱英举起碗:“谢谢秦爷爷,谢谢你们一家的招待。我借中秋吉日,祝秦村长一家团圆欢乐!”
说罢,仰头一口而尽。
一桌人全都目瞪口呆。
青山爷醒过神来,连声说:“啊呀,郑干部看不出,女中豪杰啊!”立即起身又要替她斟酒。
郑爱英双手按住青山爷手臂,微微含笑:“秦爷爷,够了。等啸天湖生产自救搞好了,我再来陪你老人家喝三盅。今天就不要了,我还要回乡政府呢。”
青山爷借着好兴致,对郑爱英连连称赞,又附在